暮青松了的眉頭又皺起,想甩袖避開,腕間又覺寒絲潛入,只得由步惜歡牽着出了後殿,上了九龍浴臺。暮青見他說出宮,卻上了浴臺,眉頭皺得又緊了些,“陛下有潔癖不如放開臣。”
步惜歡低頭,見暮青垂了眼皮子,道:“臣驗屍,手上染着屍氣,怕過給陛下。陛下如此潔癖,怕在池子裡泡得發白了也未必洗得盡。”
話聽着是爲他着想,其實就是嫌棄他牽着她吧?
步惜歡一笑,不以爲忤,牽着暮青來到池邊一戲泉的龍頭前,在一邊翠色龍目處一按,池中水忽然急泄而去,現出那玉池裡十尺見方的一處暗道!
暮青有些驚怔,尚在望那暗道,步惜歡已牽着她走了下去。暗道深廣,牆面燈燭照着,見腳下青石爲道,四通八達,暮青隨着步惜歡左轉右繞,只覺如置身迷宮,他卻熟門熟路地領着她行了半刻鐘,出來時在一間舊殿中。
殿內未掌燈燭,僅聞着那股子溼潮氣便知已許久未住人。兩人出得殿來,見月色照着院中雜草,宮牆殘舊,應是行宮中一處偏僻地兒。
暮青正瞧着宮殿,忽覺手腕一鬆,步惜歡放開了她。她毫不掩飾地退後,離他遠一點,步子剛退,腰間便環來一臂。
暮青臉色頓寒,聽耳邊男子道:“隨朕來!”
話音落,宮牆忽矮。暮青低頭,見曉月映宮樹,擡頭,見星河照宮城,身旁淺淡衣香入了鼻端,似那枝隙裡掠過的清風。暮青轉頭,見男子半邊容顏在那月色星河裡,望一眼,忽覺星河爛漫。
這人,果真一副好皮相。
暮青頭一回見識輕功,心底的驚詫澎湃也不過片刻,注意力便被四周掠過的樹影吸引了去。那處舊殿已在宮牆邊,越過宮牆便到了行宮外,外頭並非青石輦道,也不見汴河城,而是一處林子,似一座秀山。山中闢了石路,沿路輕行,半山腰處現一處平地,遠遠的便見到火把叢叢,有人已在山中等。
不是要去刺史府?
此處又是何地?
正疑惑,暮青已被帶入那空地上,腳一踩在實處,她便離步惜歡遠了幾步。男子瞧了她一眼,仍不以爲忤,負手往空地深處走去。
“好了?”山林裡,男子語氣漫不經心。
幾名舉着火把的黑衣人恭敬跪了,道:“已遵主上令,棺木擡出來了。”
“嗯。”步惜歡懶應了聲,回身瞧暮青。
暮青尚立在遠處,步惜歡與那些黑衣人一來一往說話間,她已瞧過空地。這處空地遠看不大,近處一瞧倒佔地頗廣,地上鋪着青石磚,一塊塊石碑立得高大平整,竟是處陵園。
暮青走過去,見一處墓地已被挖開,石磚泥土堆在一旁,一道梓木華棺靜置着,棺上尚有溼土。
“誰的?”她問步惜歡。
“柳妃。”
暮青不知柳妃是誰,但心裡不知爲何一跳,緊緊盯住步惜歡。
火把的明光照着男子的臉,聽他道:“朕答應過你,允你查你爹的案子。”
爹的案子……柳妃……
當初死的那位娘娘?!
暮青倏地轉頭,盯住那棺木,清月掛在樹梢,疏疏落一棺斑駁,風裡微腥的潮氣。那潮氣不知是否薰了少年的眼,火光照着,眼底生了細細血絲。
她轉頭,望那紅衣男子,眸中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她還以爲,今夜是去刺史府。
刺史府那案子,兇手是誰,死者書桌上丟的那封書信寫着什麼,此二事對步惜歡來說定然十分重要!他說,她替他辦一件事,他便提供一條線索給她查殺爹的兇手。她還以爲,他會先讓她替他辦事……
少年望着男子,一個轉頭的姿勢,月影裡身形單薄,那素來清冷的眸底忽有星辰落,剎那明光躍。
“不驗?”步惜歡瞧着她,“或者,你只需要看看你爹驗屍的屍單?朕帶着。”
“屍單?”少年目光忽有震動,見男子手腕一轉,自袖下翻來一張着了墨跡的紙在掌心,送來面前。
暮青望着那紙,那紙疊着,夜風吹起一角,墨跡糊了她的眼。這是爹留下來的……
離開古水縣時,她未曾想過會與爹天人永隔,家中東西她都未帶在身上。後來爹葬了,古水縣有知縣和沈府在等着要她的命,家中回不去,她身上一件爹的遺物也沒有,沒想到今夜會見到。
爹是因驗柳妃的屍死的,今夜卻叫她見到這張爹親手寫的屍單。即便上天再許她一世,她也未曾信過冥冥之中天註定,但今夜,她忽然便信了!
不知何時將這屍單接到手中的,暮青捏着,指尖發了白,卻忽然將掌心一握,將屍單收進了袖中。她未看,只轉身,衣袂夜風裡掃出凌厲,望那棺木,道:“驗!”
爹驗過,她也要再驗!
倒要看看這柳妃是怎麼死的,倒要看看爹是爲了何事被滅口的!
步惜歡望了一名黑衣人一眼,那人轉身,捧來幾樣東西給暮青,暮青一瞧,竟是外衣、口罩、手套,原來東西都已經給她備好了。她見黑衣人們都戴着面罩,只有步惜歡面上什麼也沒覆,便道:“開棺時你離遠些。”
男子一笑,“朕可屏息。”
暮青一愣,想起他內力深厚,自不懼屍氣。她這才未再多言,自己穿戴好,對棺木旁舉着火把圍着的幾名黑衣人點點頭,道:“勞煩。”
只有一名黑衣人往前走了一步,其他人舉着火把動也未動。那上前的人擡掌,落掌,往棺木一側一拍!
啪!
夜裡忽起一道黑風,呼嘯空中一卷,樹梢齊斷,落葉紛紛如雨隨那狂風往林中一撲!那黑衣人運步飛身,夜裡一道黑影,追上那黑風腳尖一點,那黑風忽地往地上一砸!黑衣人落下,出手一提,只聽啪一聲響,那黑風穩穩立住,定睛一瞧,竟是那梓木棺的棺蓋!
那棺蓋被一掌擊飛時,棺裡忽起撲鼻腐臭氣,暮青立得遠,戴着口罩也同樣屏息,山風吹了好一陣兒,棺內屍氣散了些,她才走上前去。
月色照進棺內,棺內躺着具女屍,身着二品宮妃朝冠,絳紫雲鳳朝服,珊瑚朝珠,東珠手釧,寶瓶、寶珠、金飾、彩錦,置了滿棺。卻無人一眼看見那些奢華陪葬,目光只落在那女屍臉上。
那女屍,臉色月下慘綠,七竅竟流着暗紅的血水,臉和腹部已有些鼓,脖頸兩側已腐化成了粘粘的血肉。月色照着,夜風吹來,林子裡忽覺鬼氣森森!
火把映着幾名黑衣人驚異的眼神,人都死了快一個月了,怎麼七竅還在流血……
“屍體*的時候,*氣體進入血管,會催動血水從口鼻腔裡流出。原本無事,方纔開棺時震的。”暮青開口道。
柳妃死了快一個月了,江南溼熱,又是夏時,*速度慢了這麼多,大抵是因葬在梓木棺中的關係。梓木天然防腐,尋常葬在其中,屍身三五年纔會化骨。柳妃死後定非立刻下葬的,爹從古水縣到汴河城需半日,屍身大熱天兒裡放着,到入棺時應該還是腐了些,這才造成了即便在梓木棺中仍舊*了。
“屍身脖頸處有差別分解的情況,推斷頸部受到過襲擊,至於是否屬於致命傷,暫看不出來,屍身腐得太嚴重了。”暮青望着棺內道。
“即是無法驗了?”步惜歡挑眉,眸中仍有亮色。顯然,他看過那張屍單,與暮青的推測差不離。
“有法!”暮青回頭,眸在夜色裡也有些亮,“但要看陛下舍不捨得了。”
步惜歡聞言一怔,眉挑得更高,“你待如何?”
暮青沉默了一會兒,這法子,感情上少有人能接受。但爲了驗屍,必須得這麼做,法醫就是幹這種活兒的。
“我需要一口鍋,最好大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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