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此事?”元相國驚詫道。
“英睿進美人司的緣由已跟我說了,只是此乃她的私事,兒子不便說。”元修垂首道。
暮青來盛京是爲了查兇報仇,她的殺父真兇尚未查到,此事自不可說,且週二蛋之名乃冒名頂替,暮青又是女兒身,其中自有許多不可說。
“你!”元相國氣極,“一個軍中低級將領值得你爲她保守私密?”
“值!”元修擡眸望着元相國,字字如鐵石,“爹,英睿救過我的命!一次在狄部王帳外,若非她發現身後帳中埋藏有箭手,我已萬箭穿心!一次在流沙坑中,若非她懂得脫身之法,我已被流沙掩埋!地宮前殿,她看破機關,救殿中人於火油澆身烈火焚身之險!甬道里是她爲我拔箭治傷,三岔路口、地宮圓殿,皆靠她指明道路,若沒有她,爹今生便見不兒子了。”
“愚蠢!爹真懷疑你在邊關是如何百戰百勝的,身爲大將軍,日日製敵策,看人竟如此淺薄,不識人心之險!”元相國不爲所動,反怒斥元修,“暹蘭大帝的陵寢機關深詭,一介村野匹夫怎懂得破解機關之法?”
“朝堂纔有叵測人心,邊關兒郎皆是赤子之心。”元修目沉如淵,反脣相譏。
元相國氣極,連聲道:“逆子!逆子……你果真對議和之事心有怨言!”
何爲朝堂人心叵測?
元家把持朝政多少年了,這話與其說在罵朝官,不如說他在罵他爹!
知子莫若父,他不僅對議和之事不滿,他還不滿元家這些年來所謀之事。
“跪下!”元相國怒喝一聲,元修甩袍便跪,戰甲未卸,鏗地一聲,端的是錚錚鐵骨!
元相國見此眼裡燒出怒火,大步出了書房,道:“去請家法來!”
管家陶伯一驚,不敢有違,卻問道:“回相爺,家法在祖宗祠堂裡供着,施家法該去祠堂外頭……”
“這逆子沒臉見祖宗!”元相國打斷陶伯的話,華袖一拂,怒風直撲陶伯的臉。
陶伯垂首,躬身而退,到了書房院外,對長隨道:“快去稟夫人!”
長隨匆匆忙忙去了,華氏剛回屋裡,熱茶還沒品完一盞,聞訊驚起,茶碗啪的一聲打碎在地,由婆子扶着便往外去。但元家書房乃是重地,華氏也進不得,只能在書房院外急問:“相爺何故責罰修兒,竟要動用家法?”
書房的門關着,聽不見裡頭的聲音。
元修一直跪着,見父親執了家法回來,笑了聲便卸甲去袍,爽快往地上一擲!
寒冬臘月天,窗下烘着白炭,元修精赤着上身,昏暗的書房裡,炭光照得男子腹背的刀疤深一道淺一道,縱橫交錯,在富麗的書房裡顯得分外猙獰。
窗外風如濤急,恍惚間似見沙場刀光,聞馬嘶風嘯。
元相國執着皮鞭,盯着那些新舊刀疤,眼底生出痛色。但見元修跪得筆直,面無懼色,反有笑意,那笑意刺了他了眼,不由揚鞭,狠狠抽下!
啪!
鞭起鞭落,男子背上的舊刀疤添一道血紅新痕。
元相國的手都在抖,聲音沉怒:“這一鞭,替祖宗打的!要你記着,我們元家乃開國之臣,出過三位皇后五位宰相,世代忠良!”
元相國訓子之聲隔着書房門窗院子,華氏聽不真切,那聲鞭響卻如晴天炸雷,華氏揪着心喊道:“相爺!”
啪!
書房裡又有一聲鞭響,元修背上再添一道血痕。
“這一鞭,替你祖父打的!你祖父當年賦閒在家,本不涉朝政,你可記得他是爲何回的朝堂?”
啪!
鞭落皮肉綻,血痕蓋了那些曾在邊關落下的刀傷。
“這一鞭,替你姑母打的!可還記得你姑母是爲何入的宮,又是爲何入的冷宮?”
啪!
“這一鞭,爹打的!要你記着,元家這些年所行之事皆是爲何!”
四鞭,元修一聲不吭,元相國卻呼哧呼哧喘氣。
“這些年來你身在邊關逍遙自在,忘了家門榮辱!爲父今日便打醒你!”元相國執鞭指着元修,不去看他背上鮮血淋漓。
院外,華氏再聽不得那鞭聲,推開護衛便往院裡進,護衛忙攔,“夫人不可!書房重地!”
華氏厲聲喝道:“讓開!本宮今日非要進,如若覺得本宮私闖了相府重地,你等便拔刀殺了本宮!”
護衛自然不敢拔刀殺她,猶豫間,華氏推開人便進了院兒,婆子丫鬟等人不敢進,只好等候在外,眼睜睜瞧着華氏推門進了書房。
“我兒!”華氏一進書房,正瞧見元相國舉着鞭子指着元修,元修背上的血痕叫她眼前一黑,穩了穩心神便撲了過去。她護住元修,仰頭看向元相國,怒問,“相爺這是爲何?今日修兒初回府,又是年節,何事非得動這家法?”
“你問這逆子!”元相國未提華氏私闖書房之罪,只指着元修道。
“兒子沒錯。”元修道。
“你!”元相國氣得直哆嗦,鞭子舉起便落,華氏護着元修半分不讓,
“苟利國家,不求富貴,父親可還記得這八字?”元修擡頭問。
元相國怔住,舉起的鞭子僵在半空,元家子弟哪有不記得此八字的?
“此乃祖宗所言,元家的家訓!兒子沒記錯的話,其中似乎沒有家門榮辱這四字。”元修望着元相國,眉宇間一派坦蕩,“邊關是逍遙自在,但殺敵殺得也痛快!這些年兒子不願回來,確有圖自在之心,此乃兒子不孝,父親要罰,兒子受了!但這十年兒子不曾辱沒過元家的家風,對得起家國,對得起祖宗!”
言外之意,不遵祖訓、辱沒了家風之人是他這個當爹的?
華氏也被元修此言驚住,忙從地上拾起戰袍給他披上,道:“你爹在氣頭上,給你爹服個軟不就好了,何苦挨這頓家法?你們父子倆真是跟從前一樣,這麼多年沒見,一見面就是這等陣仗,也不瞧瞧今兒是什麼日子,存心叫我過不舒坦這年。”
父子倆聞言皆沒了聲兒。
“快給你爹賠個禮!”華氏道。
元相國看向元修,冷哼一聲,怒氣難消。
元修嘆了口氣,“爹,姑姑之仇兒子記得,但那是先帝之過。虧欠我們元家的人是先帝,先帝已駕崩多年了。”
先帝是已駕崩了,但步家還有人活着!
元相國衝口便要說出此言,卻見華氏自元修身後擡頭,狠狠給他使了個眼色,搖了搖頭。
元相國將此話嚥下去的時候,華氏將元修扶了起來,對門外道:“快備止血膏和白藥!”
元修穿好袍子提了甲冑,走到門口時腳步一停,未回身,只道:“還有一事爹忘了,先祖跟隨高祖皇帝打下大興江山,起初也是村野之人。村野匹夫未必無才,兒子倒覺得,村野出高人。”
元修說罷便出了書房,外頭小廝丫鬟皆備藥去了,華氏帶着婆子陪着他回屋上藥去了,唯留元相國立在書房窗前,面色晦暗不明。
暮青初到盛京,新宅景緻雖美,卻不太習慣,幸而閣樓裡有些醫書。
她中午睡不着尋醫書來看時怔了怔,醫書多是古卷,有幾本頗爲眼熟——她曾看過,在汴河行宮時。
這宅子的佈置如此費心思,果然是步惜歡的手筆,也只有他心思這般細,知道她初進新宅睡不踏實,特意在閣樓裡備了醫書,連她在行宮時看過哪些醫書都記得。
這一下午,府里人人有事忙。
楊氏帶着女兒們給府裡的物件登記造冊,兩個小姑娘乃雙胎,眉眼一樣,性情倒不同,姐姐崔靈嫺靜可人些,妹妹崔秀木訥忠厚些。兩個小姑娘已八歲,到了避嫌的年紀,暮青有親兵服侍,楊氏便讓崔靈崔秀在廚房幫忙,府裡旁的地兒不許亂走。
韓其初與崔遠在後院亭中談策論道,韓其初年長崔遠十歲,一路上崔遠對韓其初之才頗爲心服,拜其做了老師。
劉黑子和石大海拿着楊氏給的採買單子去了街上,兩人初到盛京不識路,月殺本該陪着,卻只指了路,美其名曰鍛鍊,其實只是親兵長大人不想當跑腿的。
於是,不想跑腿的親兵長當了一下午的站崗的,暮青在閣樓裡看了一下午的書,元修來時,晚霞正濃,紅了湖天林雪。風從湖心拂來,閣樓下立着的男子鮮衣甲冑,衣袂沾了院中雪。
暮青自閣樓上望了眼,眉頭蹙緊,出來時問:“你受傷了?”
好濃的止血膏和白藥味兒!
元修笑嘆一聲,“什麼鼻子!”
“別岔開話,你爹打的?”暮青一眼就看穿了元修的意圖。
“沒事!跟老爺子因家事吵了幾句,只捱了四鞭,傷是不重,跟軍棍比起來不過撓癢癢!”元修朗聲笑道,他的傷確實不礙事,只是娘大驚小怪,恨不能把府裡的藥全抹在他身上,不然哪來這麼重的藥味兒!
暮青聽聞是家事,自知不便問,又見元修面色自然,不見煞白之色,瞧着確實傷得不重,這才點了點頭。
兩人出了後園,見趙良義等人沒來,便知元修先到了她這兒。
“時辰尚早,我先來了你這兒,帶你去我那府上瞧瞧,認個路。”元修道。
暮青應了,與元修一起出了門去。
宮宴親兵不得入內,需得在宮外等,暮青出府時便只帶了月殺。
鎮軍侯府在王公府邸扎堆的東街上,七進大宅,比之暮青這四品左將軍的三進精緻小府,侯府未掛匾額也顯出幾分氣勢來,幾名武將立在門口,一眼望去,更顯威重。
趙良義等人嘻嘻哈哈跟元修見了禮,武將心粗,未聞出元修身上的藥味兒來,幾人上了戰馬,同往宮中去。
剛馳出半條街去便見前頭一府門裡趕出兩輛華車來,府門前管家小廝等一堆人候着,有十二美姬歡聲笑語地從府裡出來,捧着薰爐的,抱着琵琶的,錦箏玉笙,雲鬢彩裳。那彩裳乃夏裙,寒冬臘月,薄紗難蔽體,衆美姬纖纖細步迤邐而行,一幅靡靡之景。
西北軍武將常年在邊關,未見過盛京子弟行事之風,人人坐在戰馬上,眼神發直,張嘴吃風。
趙良義問:“這也是要往宮中去?”
東街到宮門策馬而行也就一刻鐘,馬車行的慢,一路也就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的路也需這陣仗?
“盛京子弟風氣如此。”元修淡淡瞧了那匾額一眼,道,“我們速速過去。”
暮青見元修神色有異,便也瞧了那匾額一眼,黃梨爲匾,蟠螭爲紋,鑲珠嵌翠,金漆爲字,一塊匾額便極盡華奢之能事,匾上書着四字——恆親王府!
恆親王?
暮青目光頓見覆雜。
大興當今的親王只有兩人,乃當年先帝時期的皇子——五王爺和六王爺。
兩位親王,五王體弱纏綿病榻,六王庸懦沉迷酒色,瞧這王府門前的華車美姬,恆親王應是六王了。
六王……乃步惜歡的生父。
古來帝王登基,其父皆爲太上皇,恆王卻仍是親王,地位尷尬,驕奢淫逸,怪不得元修要避着。
但既回了京,這些王公貴胄便是擡頭不見低頭見,此時不見宮宴上也要見,暮青倒想瞧瞧恆親王。
正想着,一行人剛剛打馬過府門,便見兩名華服男子一前一後出了府來。
雙方在王府門前撞了個正着,那兩名華服男子眼神一亮,前頭的男子笑道:“侯爺?”
暮青端坐馬背,見那男子紫冠玉面,墨狐大氅,眼下微青,一副沉迷酒色之態。其眉眼與步惜歡果真有着三分相似,笑起來眼角已生魚尾紋,應是四旬年紀,瞧着卻不過而立之年,保養甚佳。
元修無奈,只得下了馬來,抱拳道:“多年不見,王爺可安好?”
“託侯爺的福,本王年年安好。”恆王笑道。
“年節時都說出門見喜,今兒一出門便見着了侯爺,想必父王來年定有大喜之事。”恆王身後的華服男子道。
那男子亦是紫冠玉面,鬆墨狐裘,眉眼更像恆王些,瞧年紀應比步惜歡小些。今夜宮宴大宴王公百官,恆親王既帶着此人入宮,想必是嫡子。
“修從軍時,世子不過總角之年,今已弱冠,想想時日真是過得頗快。”元修笑道,眉目疏朗,語氣卻有些疏離。
步惜塵笑了聲道:“侯爺多年未回盛京,今日相見不若棄馬上車,路上相談?”
步惜塵看了那華車一眼,便有美姬伏跪去車旁,匍匐靜候。
門前雪未掃,那美姬穿着薄衣伏在雪裡,玉背柳腰,柔頸賽雪,不勝嬌柔。
元修看了那美姬一眼,笑意又淡了些,道:“戰馬騎慣了,乘不得車,恐怕要辜負世子美意了。”
“我倒忘了,侯爺乃英雄神將,殺敵不怕,踏這美人背怕是不忍。”步惜塵瞥了那美姬一眼,美姬便自雪裡起身,搬來只花梨轎凳。
轎凳放妥,元修卻未瞧,只道:“世子誤會了,本侯確是乘不得車。”
“哦?何以乘不得?”
“暈車!”
“……”
步惜塵愣時,元修長笑一聲,躍身上了戰馬,馬上抱拳道:“王爺與世子慢行,本侯先行一步,宮宴再敘!”
說罷,揚鞭策馬,馬隊踏雪馳過王府門前,風捎着雪沫子撲了步惜塵一身,恆王嗆了口雪,咳嗽了兩聲,步惜塵眯着眼望着元修遠去的背影,背襯晚霞,眉宇陰鬱。
恆王咳罷,自行上了前頭的華車。那美姬又伏跪去雪裡,長街上起了風,晚霞照着那美姬半埋在雪裡的雙手,越發顯得紅通通。
待馬蹄聲聽不見了,步惜塵面色陰沉的來到車旁,上車時靴尖在那美人背上狠狠一碾,那美姬十指摳進雪裡,卻一聲不敢吭。
“走吧!”待步惜塵的聲音自華車裡傳來,小廝去了前頭告訴車伕一聲,馬車才緩緩前行。
兩輛華車,車篷綴着玉鈴,車一行,鈴鐺清脆,車裡漸起琴笙樂鳴,向着宮中行去。
暮青一路都在想恆王父子,那些帝王驕奢淫逸的傳聞她未在步惜歡身上見到,反倒覺得安在恆王父子身上頗爲貼合。
當年步惜歡六歲進宮,恆王可曾護過他,這些年可曾盡過心?
步惜塵冊了恆王府的世子,與步惜歡兄弟情分如何?
恆王妃又是何人?
一路這麼想着,到了宮門時天色已暗,暮青下了馬來,將戰馬交給月殺,便隨元修一同進了宮去。
宮宴在文淵殿上,席開兩面,一面數排,兩面首列席位安排的都是王公九卿、一品重臣,另有五胡使節團的官員,元修等西北軍將領今日還朝受封,乃有功之臣,也安排在了首列。
依官品,暮青坐於首列之末,挨着趙良義等西北軍將領。
人還沒來齊,等人頗爲無聊,趙良人等人面有不耐之色,暮青卻不覺得無聊,這等人多聚會的場所是她求之不得的,她對在這等場所觀察人的興趣僅次於驗屍。
朝臣們相互寒暄,神態舉止泄露的秘密太多,誰與誰是至交,誰與誰是虛與委蛇,誰對誰有敵意,只需放眼一望便清清楚楚。
暮青觀察得仔細,天色黑了下來時,殿上百官已到的差不多了,沒來的除了五胡使節團,還有首排一席空着。
那席上不知何人,如此晚了還不來。
正想着,忽聽殿外宮人一聲唱報!
“瑾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