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青的身份既已告知元修,爹的事隱瞞也無用了。
柳妃之死、爹之死、刺史府王文起之死、夤夜私審文官,爲揪出別駕何承學的同黨,刺史府那麼大的動靜,不可能密不透風。連她入美人司、進宮爲妃的事也是瞞不住的,她入宮時日雖短,但那幾日頗得帝寵,宮中男妃和宮人衆多,定有朝中眼線。元修若有心要查,定能查得到。
汴河事,沒什麼可隱瞞了。
“柳妃是原上陵郡丞之女,她爹兩年前病故,她前往盛京投親,後被太皇太后賜給聖上爲妃。聖上帶着她去汴河行宮,她卻死在了帝駕下江南的龍船上。我爹奉刺史府的公文前去驗屍,後被刺史陳有良一杯毒酒毒死,我夜探刺史府,劫了陳有良細問,得知下毒者另有其人。起初,我以爲是聖上,便進了美人司入宮侍駕,後查出柳妃是被人掐死的,人一死,服侍她的人便被盛京宮中一道懿旨全都賜死了。線索雖斷,卻全都指向盛京。我勢單力孤,真兇難查父仇難報,只得西北從軍,以期立軍功入朝堂,他日入京,查兇報仇。”
暮青未提及刺史府中驗屍一事,也未提刺月部暗衛之事,暗衛乃步惜歡的密部,此事不可說,而驗屍那夜的人都是步惜歡的心腹,此事並非刺史府人人皆知,元修查不到便可不提,魏卓之與步惜歡過從甚密,她不知道元修知曉多少,便不提了。
但只這一番話,也足叫元修驚詫許久了。
他只是在地宮中偶然識破了她是女兒身,今日只爲問她的身份與目的而來,怎知沒問幾句,真相竟是如此?
她爹之死牽出了宮妃、聖上和姑母?
她曾扮作男兒,入美人司進宮侍駕?
風捲殘葉西窗黃,元修怔坐,朗朗眉宇添了秋愁。
暮青見了,低頭繼續用早膳了。
“你……與聖上相識?”半晌,元修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嗯。”暮青只簡潔應了聲。
“聖上可知你是女子?”
“知道。”
“……”知道?知道他還封她中郎將!
元修想起聖旨下到西北時,顧老將軍還曾在書房裡推敲聖意。今日看來,聖上之意會不會本就是爲了封她?
他對聖上不甚瞭解,只記得來西北前兩年,聖上在宮中正荒唐。那一年他納宮妃,僅一夏八位宮妃便死了五個,朝堂譁然,五位朝臣稱病罷朝,家中誥命日日到姑母跟前哭冤,聖上被罰罪己,跪在帝廟七日纔出,出來時腿險些廢了。父親下朝後帶他進宮見駕,陛下剛滿十三,龍榻上倚着錦靠,華帳瓊鉤,金縷濃香,少年在金翠般的雲氣裡笑眼看人,嫋嫋菸絲蒼白了容顏,眉宇間生着靡靡頹氣。青殿高闊,那眸含笑,看人卻懶得將人入眼。
那日,他只覺此人要麼是真的荒誕不羈輕狂自棄,要麼便是深沉莫測韜光養晦。
他來了西北後,頭兩年看家書,得知聖上好上了男風,廣選天下俊美男子充實汴河行宮,後又大興龍舟,載男妃遊汴江,日耗萬金。那時,西北軍初建,他正忙着重整邊防,家書擱置,便再未啓。但這些年仍能聽見不少聖上的荒誕行徑,老師認爲聖上是以荒誕戲天下,乃韜光養晦的隱龍,他與老師有同感,因此那日推測聖意,他覺得老師想的都有道理,一道聖旨數道用意,確是心思深沉之人所爲。今日才恍然忽覺,或許那些他們所猜的聖意都是幌子,聖上的本意是想封她。若如此,聖上對她……
元修看着暮青,眉宇間秋愁更濃。
“他放你來軍中,又封你爲將,可有所圖?”元修蹙眉問。
聖上好男風,行宮男妃之事不虛。他對女子毫無憐香惜玉之心,盛京宮裡姑母指給他的宮妃,沒有一個有好下場的,當年他未離京,可是親眼見過的。明知她是女子還放她來邊關,又封她爲將,居心難測。
他要她做什麼?探聽軍中消息?
“並無,軍中之事我從未外傳過。”暮青看了眼元修,繼續喝粥。
她沒有過多的解釋,信不信任不在於話多話少。元修若信,只這一句便夠了,若不信,說再多也無用。
“爲何要與我說這些?”她與聖上相識,說出來徒增他懷疑,“以你的聰慧,你有很多辦法可以應付我。”
“經驗再老道的捕快,犯起案來也是新手,天下沒有完美的犯罪,我也做不到。”暮青喝完粥,放了碗筷,拿起帕子來擦了擦嘴。
元修微怔,頓時哭笑不得!
“君心難測,聖上放你來軍中,今日無所圖,明日未必沒有。伴君如伴虎,你是女子,他日聖上翻臉,只一條穢亂軍營之罪便可治你死罪!”元修搖頭,她知不知自己身處的險局?
“大將軍之意是,我不能再留在軍中?”暮青問。
“我若不留你,你待如何?”元修望着她問。
“進京,尋仕入朝。”
武官當不成,當文官?
她還想扮男兒?
元修被氣笑了,道:“就你這孤僻性子,當不了文官!讓你當上了,官兒也高不了!”
他本是開暮青玩笑,暮青卻望着他,眸光如初雪,化不得,刺人心,“爲了爹,我什麼事都能做。”
若必走那條路,她便拋了這一身清冷孤僻,從此左右逢源、八面玲瓏、爾虞我詐,行那以前行不得之事,只要能往高處去,能查出真兇,能爲爹報仇,這人間苦,她不怕!
少女孤坐,窗冷西風,枯葉飄零,她卻似那常青的松竹,永不枯。
元修望着,忽然起身向外走去。暮青不求亦不留,他走到門口停了下來,問:“最後一事,你與刺月門主既有婚約,爲何報仇之事不尋他相助?”
她方纔所言的事裡並未提及刺月門,她既是仵作之女,如何與江湖暗殺門派相識的?
暮青頭一轉,怔了片刻。元修等了半晌沒見她答,複雜一笑,“抱歉,此事是我唐突了,我……”
“你在刺月門,月錢幾何?”身後,暮青話音起,元修微怔,回身一瞧,見她已站在窗臺邊,低頭望着窗下人。
月殺盤膝坐在窗下,聞言擡頭,不解。
“除了月錢和暗殺的賞,多做事你們主子給賞?”
“……”
“你是我的親兵長,月錢幾何?”
“二錢。”忒少!好意思問!軍中的銀錢夠寒磣的。
“多做事我給賞?”
“……”
“那你賣力當月老?”暮青冷問。
“……”
兩人一問一答,元修轉着身,望那窗旁的少女,眸底漸有明光生,那光動了星河,漸灼人眼。
“哈哈!”元修大笑一聲,唐突拋到腦後,只覺心頭舒暢。
月殺在窗下黑了臉,不滿地瞪住暮青。她昨夜都和主子沐浴過了,一個女子,身子被人瞧了,不嫁主子還想嫁別人?
兩人在窗內窗外互扔眼刀,院門外忽有人敲門!暮青望那門一眼,將窗啪地關了,元修沒去開門,只遠遠問:“何事?”
只聽外頭傳來一道少年音,應是元修的親兵,“大將軍,聖駕到!”
聖駕?
元修詫異,他纔剛從聖駕處回來,怎麼聖駕便又來了大將軍府?
他看了窗子一眼,面色微沉,問:“聖駕來此可有說是何事?”
“說是聽聞元睿公子在地宮裡被毒蟲咬了,便將隨行聖駕的幾個御醫帶來了。”
來看元睿?
元睿今早剛被送回關城,他從聖駕處回來時,元睿剛送到大將軍府,他先去看過,派人去請了吳老來,他曾是御醫院左院判,醫術不比聖駕身邊的御醫差,但有幾個御醫在,一同會診,總好過吳老一人忙活。
元修又看了窗子一眼,暗自鬆了口氣,不是來找她便好,他總覺得聖上對她有所圖。
“知道了,這就去迎駕!”元修說着便要出房門,卻聽暮青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地宮裡有毒蟲?”暮青問。她走過三岔路的中路,路上只有毒蛇,沒有毒蟲。
“地宮前殿那兩道甬道的石門裡有毒蟲,此事日後再與你說,我先去見駕。”元修說罷便忙着走。
“但這是件案子。”
“案子?”元修問時,已將房門關了,轉身回來。
“謀殺案。”暮青道,又問,“元睿是你庶兄?”
既姓元,又能讓聖駕帶着御醫親自來看望,應是元家人。聽聞元家只有元修一個嫡子,而他的年紀最小,那麼元睿應該就是元修的庶兄了,雖不知排行老幾,但定是元修陷入地宮失蹤後元家派來找他的。
“我大哥。”元修道。
“那就是了。你大哥武藝如何?”
“你怎知他會武藝?”元修怔愣問。
“太好推斷。元家滿門文官,只有你一個武將。文官大多不懂武藝,但京中子弟年少時大多文武藝都習,不成武將也可騎射玩樂,此乃大興士族風氣。風氣如此,士族子弟間的戶外玩樂左不過騎射圍獵、踏青遊玩,元家乃第一大姓門閥,你大哥半分武藝也無,如何在京中貴族圈中走動?他定習過武,但因騎射圍獵只是京中子弟的玩樂,與戰場殺敵相差甚遠,因此他的身手不足以下地宮,只不過是花拳繡腿。”
“……”
“既如此,你不覺得蹊蹺?他來西北尋你定是帶了人的,沒帶人也有西北軍在,尋你自有他的人和你的人,他爲何要親下地宮?我敢保證他一開始定然沒下去,只是在上頭等。那麼,後來是什麼促使他下了地宮?只有兩個可能——地宮裡找到了寶藏,或者發現了你的蹤跡。”
“我不認爲有人能找到寶藏,三岔路難闖,機關坑和蛇窟更難進。左路和中路暗門未開,有人敢下去並能解開人臉機關嗎?右路機關坑裡進了水,即便從上頭能看見暗門開了,能看見殿中的寶藏嗎?寶藏在圓殿中央的青銅臺上,從暗門處是看不見的,因此找到寶藏的可能排除。發現了你的蹤跡也不可能,那麼他還有別的理由進地宮嗎?”
暮青看着元修,道:“只有一個可能,有人以這兩個理由其中的一個將他騙進了地宮。”
元修面色忽寒。
暮青道:“有人,想借地宮殺了他。”
這是件謀殺案。
“人是被毒蟲咬的,但身上許有別的傷,可惜我不能去,我的面具劃破了,不然可以去驗驗傷。”暮青皺眉。
“驗傷?元睿還活着。”元修眉頭皺得更緊。
“不是隻有死人才可以驗傷,衙門裡常有百姓鬥毆案,驗傷也是仵作的職責之一。”法醫的職責其實不止是勘察兇殺命案現場並驗屍,日常工作裡最繁瑣是對案件中涉及的活人進行損傷、勞動能力和精神狀態等鑑定。她後來在國家保衛系統中任專職法醫,接觸的都是特大案件和窮兇極惡的罪犯,除非必要,否則不給活體驗傷。在古水縣時,因她是女子,爹不肯讓她給那些市井混混流痞驗傷,這等事都是爹在做,她只整日在義莊待着或去命案現場,活體檢驗已經很久沒做過了。
元修對此不太瞭解,聽了暮青的話略一思索便點了頭,道:“聖駕到了,我先隨聖上去瞧瞧元睿。魏卓之回來了,你的面具先給我,我讓他瞧瞧再說。”
如此說,他便是有意暮青繼續留在軍中了。
暮青心中有了數,但沒有說破。元修性情光明磊落,身爲西北軍主帥,一直與軍中將士們同守軍規。軍規不得飲酒,他連想喝酒都是以水代酒,可見以身作則。明知她是女兒身,留在軍營不合朝律軍規,他還是留下她了,這對他來說並不易,心中定已責己。
有些事不必說破,心裡存一份感激便好。
暮青到榻上枕旁將面具拿給元修,他深望她一眼,拿着便離開了。
面具未補好,她不宜見人,步惜歡來了大將軍府也不會傳她見駕。一時無事,暮青便到榻上歇着了,都說偷得浮生半日閒,她連半日閒也難有,病剛好便又來了案子。
這一歇定不會歇太久。
如暮青所料,次日一早,她正在屋中用膳,元修便來了,臉色沉着。
“人死了?”暮青問。
“沒死。”但比這更糟。
元修將面具遞給她,道,“傷處昨夜潰爛,已不成樣子了,你隨我去瞧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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