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嘉彤笑得淡淡的,有些不好意思,又有幾分躲閃:“說起來慚愧,我自幼不與他在一處,早就生疏了,見了面也不過是打個招呼,見個禮。這回若不是聽他院子裡的人說了,我也不知道他竟有這麼大的難處。”
“許哥哥是不會隨意和人說他的難處的,他這個人呀,好強。”方芯娘話落,低下頭,小手又絞了絞絲絹,一副小女兒的羞態。
恐怕不是好強,而是愛充門面,還等着拿着門面去騙漂亮姑娘的芳心,去蹭富貴人家的好處。
許嘉彤心下冷笑,面上卻半點不露痕跡:“這件事還請方妹妹替我保密,我不比方妹妹與他的情分,若是讓他知道我貿然插手了他的事,恐怕會覺得我多事。說來也是天意,若非今日巧遇方妹妹,我還要一直犯難,發愁這玉佩該怎麼辦呢。”
“四姐姐放心,這幾天我就派人給他送去,就說閒逛時在當鋪瞧着眼熟纔買下的。”方芯娘笑道。
“如此就要多謝了,來,看看這兩匹料子,用來做襖子最好,剩下的料子還能做鞋面。”許嘉彤一一介紹着,方芯娘已然不如方纔上心了。
方夫人進來時看見女兒神色自如,和她說話也不再夾槍帶棒了。許是心情跟着好了許多,也許是爲了向丈夫顯示自己對繼女的關愛,把許嘉彤介紹的幾匹料子全定了下來,一多半兒都要錦繡坊的師傅裁剪。
段氏回來時聽掌櫃說方家已經下了定,而且付的定金不是以往的七成,而是九成,多少有些訝異。
等衆人散了,段氏對許嘉彤道:“方大姑娘並非明媒正娶,機敏如你想必早有察覺。她如今已被崑山的大家閨秀厭棄,你立足未穩,還跟她走得這麼近,就不怕別人說閒話麼?”
“他們願意說就說去,左右也不差這一句兩句了。”許嘉彤微微搖頭,倒是當真不在乎了。
“我記得方家有自己的織坊,雖然比不上咱們錦繡坊,可是從前方家人都是在自家織坊做東西的。方夫人和方大姑娘好像不曾光顧錦繡坊,就不知我有沒有記錯?”許嘉彤忽然問道。
“還不是方大姑娘吵着鬧着要來,爲了終身大事辦得更氣派、圓滿,偶爾破破規矩想必方家也會通融。”段氏道。
這個問題段氏當初也問過方夫人,方夫人只笑說是方芯娘非鬧着來,她也就沒有深究。
本來麼,即使宮裡有諸多能工巧匠,每年不也要在外面採辦時新的東西麼?方家這樣的土財主嫁女兒放棄自家的織坊,轉投錦繡坊,也就沒什麼稀奇的了。
“是啊,畢竟是終身大事。”許嘉彤笑笑,不再深談。
方芯娘看似簡單,一言一行,神色姿態,都很像一個對自己的婚事不滿又心有所屬卻不敢和父母表明心跡的閨中女兒。
可是她卻忽略了一件事,許嘉彤不同於那些長於大宅沒經過風吹雨打的閨秀。她自幼長於市井,見多了人世間的不如意。就是私宅附近的租客裡,都不知有多少家的女兒嫁進了金絲籠、虎狼窩。
那些女兒淚,那些女兒笑,千般姿態,萬般心思,早已刻進了她的眼裡心裡。
因此她知道面對一樁抗拒的婚事,什麼反應是真情,什麼做法是假意。許是明白自己也會有她們那樣的遭遇,她記得格外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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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家儘管不是名門世家,也在管教子女上頗爲用心。就算是橫行崑山的方瑞,面子上也頗爲講究。
方芯娘一個養在深閨的姑娘,第一次見她,就表露心跡,絲毫不見說起家醜和自身隱秘之事時該有的羞赧,而對許連平的不同也表露得那般明顯。
許嘉彤心裡一陣憋不住的笑盪漾開來,今日與其說是她在此等候方芯娘入套,倒不如說是已經撒了網的方芯娘在一點點地收網。
她雖然長在私宅,她的事即使是許家的人知道的也不是很多。可是有一件事她在錦繡坊學藝,雖然都覺得她難成大氣而刻意忽略,可此事絕不是秘密,有心人想與她發生交集並非難事。
方芯孃的婚事肯定是真的,對許連平的情誼即使不是兒女之情,也頗爲深厚了。那麼,方芯娘來這裡,繞了這麼大的圈子,究竟是爲了什麼?
是許連平和方芯娘聯手給她下套,還是方芯娘想借着她和許連平發生進一步的關係,用以擺脫方家安排的婚事?許嘉彤暗暗琢磨,不覺出神,段氏連喚了她幾聲,纔回過神來。
“嘉彤?戴爺派人請你過去,你可要把握好機會,以後到了西都,無論是你還是錦繡坊都要靠戴爺關照。”段氏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連忙叮囑道。
許嘉彤一驚,一陣莫名的不安掠過心頭:“戴爺在崑山停留了這麼久,是不是還有別的重要的事要辦?”
段氏看了她一眼,語氣嚴厲地道:“你一向聰慧,怎麼就忘了有些事知道的越少越好。只要戴爺肯關照你,關照錦繡坊,旁的事絕不能多問。”
“嘉彤明白。”許嘉彤也是心急而亂,被段氏點醒,立刻乖巧地隨她過去,就是這一路上的園中景色也沒有多看一眼。
開門的是趙棋允,許嘉彤聽坊裡的師傅們說起過,這人被戴元冠和他的另一位隨從龐泰稱爲棋簍子。想必此人要麼嗜棋如命,要麼是個很善於出謀劃策的人。
“見過戴爺。”許嘉彤不卑不亢地見了禮。
戴元冠依舊坐在躺椅裡翻書,只是這一回屋裡少了繚繞的霧氣,他的面目顯得異常清晰。
他五官深邃、棱角分明,如刀刻斧鑿,面龐瘦削卻有着剛毅的輪廓,眼角處微微上揚。彷彿一不留意,就會神采飛揚。若非長年病痛折磨之下,他面色發黃,眼角、額頭已經現出了這個年紀的人不該有的紋路,他這長相恐怕在崑山是無人能及的了。
許嘉彤還沒有出過崑山,只能這樣評價。她與戴元冠自上次見面之後就有一種如夢似幻的感覺,她甚至不相信,就是那樣的一個日子,段氏將她叫來了錦繡坊,於是她就與這樣一位遊走於朝野江湖市井的傳奇人物面對面的說上話了,這一切都來得太快、太突然。
“就打算這麼站着?”戴元冠放下了手裡的書,看向她時看得出已在剋制,可是目光中還是帶着冰冷。
只是一瞬,許嘉彤就覺得有一種遍體生寒的詭異感覺席捲全身。這種感覺她好像曾經有過,不,不是好像,是一定有過。
可是是在哪裡她又記不清了,不,她一定要……是那時她被接回祖宅的時候……她和碧水還有糖寶寶在馬車裡,她興奮地看着繁華的街景和漸漸絡繹不絕的人流。
她擡起頭,目光無意間撞進了那扇虛掩的窗,窗後陰影裡坐着的人也是這樣看了她一眼……幾乎一樣的感覺,不,是一模一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