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進了冬月。彷彿九月十月的寒冷都積攢到了一起,一進冬月,就接連幾場大雪,前邊一場根本來不及融化,又有新的一層蓋下來,積累到一處,在無人行走清理的空曠之地、田野中,雪層的厚度據說已經有半人高。
前一天夜裡又是一場大雪,清晨起來,江夏裹着斗篷看看已經冒出來的昏白的太陽,穿過庭院,往前頭坐車出門。她要按照慣例進宮爲成慶帝宋希行請脈。
自從那一次她給他開方子之後,江夏江醫副就被欽點爲真正的御醫,每隔五日,進宮爲宋希行請一次脈,並考慮對前邊所用的方子是否進行調整。
大內宮苑中,無論多大的雪,都早早被清除的一個雪珠子也不剩。
宋希行一邊放着衣袖,一邊笑着道:“江愛卿的方子有效,如今朕覺得已經大好了。”
江夏正收了脈枕,放到藥箱裡,聽到這話微微一笑道:“皇上的身子如同盛滿水的木桶,之前木桶被人鑿破,水漏了不少。如今,只是水桶被修補好了,水要存起來卻不是一蹴而就之事,皇上平日裡,還是要多加調補,多多注意休養才行呢。”
“嗯嗯,朕知道了!”宋希行笑嘻嘻地擺擺手,看得出多少有點兒敷衍。
江夏瞥他一眼,也不多言,只告退轉身出來。與候在偏殿的王進臣老太醫一起商議着下了方子。江夏不多做停留,隨即告辭準備出宮。
福順從那邊匆匆過來,手裡託着一隻金雀裘過來,對江夏道:“下這麼大雪,天冷的凍殺人,江大人身上的灰鼠皮恐無法抵禦嚴寒的,這是皇上顧念江大人來回奔波辛苦,特意賜下的金雀裘……皇上說了,不必謝恩!”
江夏臉上幾乎沒什麼喜色,她雙膝跪地接了金雀裘,“多謝皇上隆恩!”
起身後,面對福順,這才揚起一抹笑道:“多謝順總管!這是我讓家人趕着給你和寧總管做的兩條羽絨褲,你們穿上試試,合穿,我再讓人做條替換的來。”
福順滿臉歡喜地接了,道了謝,轉身回去覆命了。
江夏又從自己拎的包袱裡拿出一套羽絨襖褲遞給王太醫:“先生,這是給您老準備的。這東西輕軟暖和,你穿着試試,哪裡不合適,拿給我再給您改改!家裡還有料子,你老穿着合適,我再給你做。”
“唔?剛剛聽你說是羽絨?”王太醫將羽絨襖子拎在手裡,只覺得輕若無物,很有些疑惑,這般輕巧之物,真的能夠禦寒?
江夏笑着道:“嗯,就是鴨、鵝等水禽的絨毛。需要去掉最外層的硬羽,就要貼身的那一層纔好用!”
王太醫斜睨了江夏一眼,目光又在被她隨意擱在旁邊案几上的金雀裘上一轉,暗暗嘆了口氣,道:“你這麼說,倒是與皇上御賜的金雀裘相仿咯?”
一提金雀裘,江夏臉上的笑容就僵住,勉強按捺住心中的煩躁,嘟嘟嘴道:“我也沒想要,我有狐皮裘的,只是覺得進宮有違規制,這纔沒穿……”
王太醫睨着江夏,看她一臉苦惱的樣子,終於有了些這個年紀該有的嬌俏和孩子氣,不由失笑起來。
“呵呵,你這個孩子,我還只當你總能老成持重,冷靜端凝呢!”
江夏愕然着擡頭看向王太醫,看着王太醫滿臉的笑謔,微微蹙着眉思索了片刻,就鄭重了神色,躬身一禮道:“請先生指點迷津!”
王太醫捋着鬍鬚,笑吟吟點着頭。他看重這孩子的,醫術精湛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這份冷靜沉穩又不是謙遜的性子。唔,是個可造化的,眼下不過是小小困頓,日後必定能夠成就不凡吶!
“你好像不太滿意這件金雀裘啊!”
一提這個,彷彿給江夏積了滿肚子的氣找了個出口,經過努力遏制之下,她卻只帶出一絲煩惱和困惑。
她嘟了嘟嘴,煩惱道:“先生也知道,我畢竟是年輕女子,皇上總是這般舉動,會讓人誤會的呀!況且,樹大招風,我也不想被許多人當成眼中釘……”
說着說着,她不由想起了玉容、月眉那妒忌怨恨的眼神;還有景妱孃的虛情假意,眼底冰冷……就連趙寶兒,似乎也與她疏遠了,她大概能夠猜測到,是趙家人干涉寶兒與自己的交往了。想起這般種種,江夏心中委屈,憤懣,不知不覺地紅了眼圈兒。
王太醫看着她這般模樣,暗暗嘆了口氣,臉上卻笑呵呵道:“你呀,這會兒看起來,到真像個孩子了!”
對上江夏傷感又茫然的目光,王太醫低聲道:“你反過來想想,皇恩隆重給你帶來嫉妒和非議,難道不是對你的保護?若無皇恩隆重,你如今在京中,還能這般超然麼?”
皇恩給她困擾,卻也是她目前最大的依持?!
這個問題沒有問出來,被她不自覺地忽略了,遺漏了。可一旦有人將問題提出來,問到了她的面前,她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否定。
在肅親王遠去西北,徐襄又北上出使努兒幹,連小魚兒都遠嫁漠北的時候,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孤身女子,卻坐擁巨大的財富,難道真的是顧青蘭一個吏部的六品小官能護得住的?
沒有依靠,沒有憑仗,她的結局會是怎樣?幾乎瞬間,她就能想到——家破人亡,財產被侵吞,就連她自己,怕也只能落個生不如死,生死不能!
還能如今日這般,安心地經營着自己的鋪子、莊子,越哥兒還能進國子監讀書,並得到先生們的看重,還有齊哥兒、還有囡囡……
王太醫輕飄飄一句話,卻如嘩啦啦一陣狂風,將她腦海中困擾多時的漫天烏雲刮開吹散,撥雲見日,重見藍天!
不管成慶帝宋希行目的何在,但不可否認的,他的隆恩,確實保護了她,還有她的家人!
看見江夏臉上露出豁然之色,王太醫就知道她已經想明白了,心中不由也是一片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