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邊境重鎮大順城,已經被西夏人團團圍住半月有餘。
這座城池修建於當年兩國激戰時期,由那位萬世聖賢範文正修建而成。
後世有許多人質疑范仲淹,認爲這個號稱宋朝三百年間最了不起的人,在西北擔任邊帥四五年間,就沒主動出擊過一次,能獲得那麼大的名聲,純屬政治機器的宣傳需要。
但事實上,盛名之下無虛士,范仲淹對抵抗西夏的貢獻,是任何人也無法比擬的——從慶曆議和之後,西夏再不能像以往一樣,肆無忌憚的侵略大宋的領土,皆拜他定下的方略所賜。
那就是範公力主的、西夏人在北宋年間最大的噩夢——宋朝的修寨工程。
范仲淹清醒的認識到,宋朝軍隊缺乏與夏軍決戰於野的能力,只能採取主動防禦戰略,即所謂的‘攻中有防,防中帶攻。’具體化起來,就是修砦——用一個個堡壘營寨,連成一條層次分明、相互呼應的防線,使西夏人想要侵略,就必須面對他們最不擅長的攻城作戰。而且必須逐個攻克、掃清通道後,方能入侵。
這下捏住了以騎兵爲主,靠機動性掌握戰場主動權的西夏人的命門。
而且范仲淹他們還不滿足於境內防禦,在將西北四路連成一片後,又一步步向西夏境內擴建,每建成一處堡壘,就形成了攻防一體的戰鬥體系。就一步步地蠶食掉了西夏的國土。
可以說,宋朝人修建的營寨。就像一把匕首,一點點刺入西夏人的領土。而大順城便是這把匕首的鋒刃。它修建的位置再往西北方前進一點點,就是西夏的後橋寨——在宋夏戰爭初期,保安軍、承平砦之戰中,李元昊之所以緊急退兵,就是因爲他的後路,後橋寨被宋軍洗劫。
大順城修建成功。便意味着宋朝將匕首抵到了党項人的後腰上,讓元昊大爲忌憚,不敢再輕舉妄動。
說起這座城池的修建,也充滿了傳奇色彩。那一年的早春二月。范仲淹突然召集慶州衆將,集合隊伍,跟他出城巡邏。這是很正常的,畢竟范仲淹再仁愛止殺,日常的巡邏還是必須的。
但是這次走得遠了些,一路向東北方向行進,過了兩國邊境還沒停下來,有將領好心提醒範帥道:“咱們是不是走過了?”
卻只換來范仲淹一個白眼。又走了好陣子,徹底進入敵佔區後,宋軍官兵才驚奇的發現。范仲淹的公子範純佑,和蕃將趙明各帶人馬,守着小山一樣高的磚石土木。他們立刻明白了自己的使命!範公麾下的兵,打仗可能不在行,但都是一流的泥瓦匠……不信你看慶州境內那密密麻麻的營寨,一個個結實堅固、功能齊全,易守難攻、格局合理。那全都是他們一磚一瓦蓋起來的啊!
但以往所有的工程加起來,難度和危險係數,都無法與這次相比。因爲這是在西夏境內修建城堡啊!
西夏人隨時都會發現,隨時都會有大軍殺到。
將士們很快便覺悟到自己的命運,要麼修建起這座營寨,把自己裝進去,要麼就任憑西夏人衝進工地,殺光所有人。
於是這批當世最卓越的工程兵,創造了一個千古奇蹟——十五天之內,一座堅固的大順城便拔地而起。
幾乎在建成的同時,西夏人殺到了。當發現自己境內竟然被楔下一顆釘子,西夏人驚呆了,馬上集合了能集中的三萬軍隊,氣勢洶洶前來強拆。
結果在新建成的城堡面前,撞得頭破血流,不得不撤軍。
宋軍創造了奇蹟,並守住了城池,自然士氣高昂,將士們紛紛請命追擊,卻被范仲淹斷然拒絕,他還是嚴守着既定的‘只許防禦作戰、不許出城野戰’的原則,並沒有因爲局面大好而改變。
這是範文正最爲人詬病的地方,但也是西夏人最無奈之處。因爲范仲淹始終縮在王八殼裡,讓他們無可奈何。
事實上,那三萬西夏騎兵,真在半路上設下埋伏,等着宋朝人追擊過來,只是等啊等啊,等到花兒也謝了,也沒等到一個人影。
所以說大順城的建起,打破了西北邊疆的格局,不僅使西夏的白豹城、金湯城等重要據點,變得岌岌可危,還使西夏人在沒有攻下此處之前,不敢全力東進。
這就是沒藏訛寵和宋朝打了幾年,卻只是小打小鬧,從沒有造成過實質威脅的原因。現在李諒祚挾撥亂反正之威,率大軍十萬前來,大喊着‘要麼娶公主、要麼取大順’的口號,把大順城團團圍住。
但也許是天意使然,此刻守衛大順城的,正是範公次子範純仁。如今範公的次子遇到了元昊次子,完全沒有給先父丟臉,在西夏人的猛烈攻勢下,牢牢守住了大順城。
數度攻城未果,反而損失慘重,李諒祚只好放緩了攻勢,召集文武重臣,在王帳中商議對策。
西夏的官制與遼朝相似,也分蕃官與漢官體系,蕃官皆剃光頭,戴大耳環,穿長袖緋衣,戴黑冠。漢官則與宋朝文官殊無區別,只是襆頭無腳而已。
此時會議已經進行了一段時間,殿中的氣氛卻越來越沉寂。年輕的西夏皇帝盤腿端坐在須彌座上,目光陰沉的掃過舉帳文武,最終落在自己的叔叔嵬名浪遇身上。這位元昊之弟精通兵法,深諳謀略,去歲李諒祚能一舉扳倒沒藏氏,就是得到了他的全力支持。
否則毛都沒長齊的李諒祚,是不可能鬥得過老奸巨猾的沒藏訛寵的。
大權在握後,李諒祚自然心懷感激,晉升嵬名浪遇爲寧令……即党項語中的‘大王’,是西夏最高的王爵。並賜他入朝不趨、贊拜不名等殊榮,可以說地位之高,僅是一人之下。
另一方面,李諒祚卻並不給他任何實際差遣,只命其在身邊‘平章軍國重務’。說白了,就是不放心他,擔心打倒一個‘沒藏’,又站起一個‘嵬名’。嵬名浪遇才智超卓,又經歷了雲詭波譎的元昊、沒藏訛寵時期,自然能夠理解皇帝的防範之心。
但讓他氣憤的是,年輕的皇帝在拿回權柄後,很快顯出剛愎自用的一面,連自己的逆耳忠言都聽不得了。譬如這次進攻大宋,他就堅決反對,但皇帝爲了向西夏內外展示力量,還是一意孤行。
儘管不肚子不滿,但爲了讓皇帝放心,也爲了能收拾局面,他還是隨軍出征了。只是連日來一直陰沉着臉,讓年輕的皇帝不敢看他。
此刻,李諒祚終於無計可施,纔不得不想起自己的皇叔,看一眼嵬名浪遇的黑麪,溫聲賠笑道:“叔,你說怎麼個章程?”
嵬名浪遇心說,你終於想到我了,清清嗓子剛要開頭,突然聽帳外急報道:“有宋朝持節使臣在營外求見!”
持節使臣,自然是宋朝皇帝欽差了,帳內聞言馬上從死水微瀾,變成了開鍋粥。
“哈哈,宋朝人果然嚇破膽子,主動遣使來求和了!”
“還以爲他們能多撐幾天呢,想不到這麼快就來了。”
“陛下神機妙算、天威如嶽啊!”
“是啊,是啊,陛下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我大夏重振聲威,指日可待了!”
“感謝上蒼,賜我們一位不世之英主!”
一時間,王公將領們如釋重負,嬉笑謔罵,諛詞如潮。
李諒祚的神情也明顯一鬆,不再去看他皇叔的臭臉,轉而問一個年輕的漢官道:“乙埋,你說咱們該怎麼辦?”
這漢人不過二十多歲,生得相貌堂堂,看上去倒像個人物。他太年輕了,位居漢官之首,皆因爲靖難有功,且姓樑。他正是那位覆滅沒藏家的梁氏的親弟。李諒祚十分器重這個忠心耿耿、長於權謀的小舅子,這次出兵懲戒宋朝,確立權威,就是聽從了他的意見。
所以戰局焦灼至今,樑乙埋的壓力是最大的,如今見宋朝如所料遣使求和,他自然長舒口氣,起身拱手道:“如今我們牢牢掌握主動,自然可以隨意炮製他們。”說着笑道:“比如嚇唬嚇唬他們……漢人一旦嚇破膽,就什麼要求都會答應了。”
“是啊。”李諒祚快意道:“來人吶,列大陣迎賓,朕要讓他們,走不到我這兒就嚇軟了腿!”
“陛下乃萬金之軀,當然不能讓他們輕易見到,還是讓微臣先去與他們見面。”樑乙埋卻趕緊勸阻道:“唬他們幾句,探探他們的成色,到時候陛下成竹在胸,纔好讓他們感到神威莫測!”
“唔,”李諒祚點頭道:“也好。”
嵬名浪遇卻暗暗搖頭,對方既然持節前來,就是代表宋朝皇帝,你派個大臣接見算是怎麼回事兒。
但年輕的皇帝百無禁忌,自己已經夠惹他討厭了,沒必要爲這點‘小事兒’,再觸黴頭了。
想到宋朝人竟然如此輕易服軟,他不禁暗歎一下,看來自己還是高估了宋人,他們已經貪圖享樂到,連一點骨氣都沒了……
也許,這真是年輕人的時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