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
也不知誰選的日子,出使的這天,正好恰逢清明。
陳恪**是官家賜的汗血寶馬,周圍是前來送行的大幫同年,身後跟着護送他出使的皇城司護衛。他沒有撐傘,也沒有穿戴因出使而升格的紅色官袍和銀魚袋,仍舊着那綠色的官袍。
倒不是他謙虛,只是聽聞程夫人病危,再穿紅色的官袍,就太不合適了。
也因爲這個消息,他多了幾分牽掛和低沉,沒有當日大殿上慨當以慷的激昂了。
也因爲他的低沉,使得送行的隊伍,少了幾分意氣風發,多了幾分凝重。
隊伍從南薰門出來,又行三裡,便遠遠看到一個長亭,那就是官員出京送別的春街亭。亭子周圍有廂兵把守,閒雜人員禁止靠近。但今日衆人遠遠望去,便見數不清的油壁香車停在道旁,又有無數閒雜百姓在圍觀,把寬闊的官道都堵滿了。
“仲方兄不愧是風月班頭,離京出使竟得全城名妓相送。”有人一臉羨慕道:“真叫人佩服啊!”
“不可能,我此次離京,誰都沒告訴。”陳恪道:“她們肯定不是爲我而來。”
“那是爲誰?”衆人不解道:“還有誰有這麼大魅力?把咱們狀元郎都比下去了?”
“還真有一位,不過也犯不着跟他急,因爲那是古人了。”有汴京進士笑道:“今天,是全天下的錄事,上風流墳的日子。”
衆人如夢初醒道:“清明節,南薰門外祭柳七,原來是真的啊!”
他們便紛紛眺望過去,只見在官道邊,碧野上,往日裡打扮的花枝招展、鮮亮多彩的行首們,全都換上了青衣,以黑布裹頭。每人手裡一炷香,神色肅穆的立在一座大墓和一座小墓邊。
這些一貫煙視媚行、以賣笑示人的女錄事們,此刻皆是一臉的哀慼,如喪考妣。
然而圍觀的人們理解不了這種感情,反而興奮指點辨認着,那些平日裡高不可攀的名妓……十大花魁來了九個,馬上就要參加評花榜的更是一個不落,其餘的也皆是名妓。
她們卻不理會那些輕佻的聲音。畢恭畢敬的上了香。便在那碑上寫着‘奉旨填詞柳三變之墓’的墳前,清唱起了柳七生前的詞作:
“寒蟬悽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
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哪堪、冷落清秋節。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她們和着淚、帶着悲邊歌邊舞。一曲悲悲切切的《雨霖鈴》,被演繹的淋漓盡致,聽者無不悲從中來,淚溼衣襟……
強大的感染力,竟讓那些不解風情的閒漢無賴們,也安靜下來。他們不知道這些佔盡風光無限、如天仙般的女子,爲何要哭得如此傷心,卻也忍不住跟着掉淚。
感性十足的新科進士們,已是眼圈微紅,體會着這深沉的悲哀,但不少人搖頭輕嘆道:“恨不能做柳七,天下美女墳上哭!雖一生落拓江湖。也值了!”
聽到這些羨慕的話語,陳恪心中暗歎,他終於有些明白,爲何去世多年後,柳永在妓女們心中的形象。卻愈發神聖起來。那是因爲世上男人總把女人物化,尤其是對妓女。他們將其當作耍樂的玩物,當作炫耀自己財力的寶物,就是沒把她們當作人!
從前的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若非物化了杜清霜,又怎會那樣急色?
柳永卻不是這樣,他把她們當成了朋友,當成了人……
但柳永的命運,又是極悽苦的。他本是世家子弟,生得俊美無雙、才華更是舉世無雙,更有一顆細膩溫柔之心。他的悲劇誰都知道,一首落第之後的‘鶴沖天’,便被以仁慈著稱的大宋官家,打入了另冊,命他‘且去淺斟低唱,要這浮名作甚?”
從此大宋朝少了一名學養深厚的官員,卻多了個奉旨填詞柳三變。從此他便終日流連於坊曲之間,在花柳叢中尋找精神的寄託。而京城的名妓們也給了他,能給他的一切。
柳永沒有正經營生,家裡也斷了他的財源,京城的名妓便爭着養他。名妓散盡千金,只求柳七官人與之一寢,求得一詞一詩。當時的汴京城中,流傳着妓女這樣的心曲:
‘不願穿綾羅,願依柳七哥;不願君王召,願得柳七叫;
不願千黃金,願中柳七心;不願神仙見,願識柳七面……’
柳七就這樣,在紅粉陣中打滾了一輩子。他去世後,各妓家湊份子,將喪事辦得風風光光。出殯那天,汴京城裡無一個妓家不到,哭聲震天。從此每年的清明節,都成了她們給柳七上墳的日子。
其實她們與其說是清明祭柳七,不如說是在同病相憐人的墓前,藉機大哭一場……表面再風光,也掩蓋不了她們內心的自卑,也代替不了對未來的惶恐。
待一曲唱畢,回過神來的兵丁,才上前驅趕擋路的百姓。
人羣一散,筆挺坐在高頭大馬背上的陳恪,便極鮮豔的暴露在,衆位名妓眼前。
她們一愣神,旋即便明白了,一齊過來道了個萬福。
陳恪在馬上頷首以示還禮。
這份尊重,教諸位花魁倍感溫情,都依依不捨道:“眼看評花大會就要開始,狀元郎卻要離京了。”
“公務在身,不得不如此。”陳恪微笑道:“再說,我也黔驢技窮了,還是溜之大吉的好,以免出醜。”在場的名妓,幾乎人人都從他這兒求到了詞,把陳恪記憶中老辛、小李和老薑的詞,差不多颳去了一半。剩下一半,還多是亡國仇、民族恨,拿出來不合時宜的。
所以他說得是實話,再不封筆,真要露餡了。
不過在行首們聽來,這卻是他一貫的風趣。只是剛剛擺脫了哀傷,卻又陷入惜別之情,所以全都笑不出來。她們紛紛摸出隨身的佩飾、香囊、汗巾,贈與陳恪,一祝他馬到成功,早日返京,並紛紛相許道:“今日素服在身,不能多禮。來日奴奴掃榻奠枕,恭候公子凱旋。”真真叫羨煞旁人。
“狀元郎這風月班頭,真是貨真價實。”長亭中,遠遠眺見這一幕,王珪並一衆禮部官員,都一臉羨慕道:“人不風流枉少年啊!”
宋朝人的思維很奇怪,沒中進士狎妓就是不務正業,中了進士風流就是有本事。滿朝公卿,別看現在一個個一本正經,其實哪個年輕時候,都是走馬章臺,眠花宿柳的煙花行首。
妓女們告辭後,看熱鬧的人也走了,長亭外、古道邊,頓時安靜不少。
陳恪望着前來送別的同年,只見五郎一臉的鬱悶,他十分想跟着去,但岳家那邊已經定下了婚期,所以陳恪勒令他留下成婚。並嚇唬他說,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當心打一輩子光棍。
威脅奏效,五郎果然十分擔心,卻依然堅持,哪怕打光棍也要去保護他。陳恪有些感動,但當然不能害了弟弟,便告訴他玄玉和尚會加入,五郎才放了心。
四郎則跟着陳恪走,他冷靜的頭腦,機敏的判斷,其實與呂惠卿有些重疊,但兩人的用向不同。
新科進士及第後,朝廷會放一年的假,讓他們回家處理個人事務,或者到處玩玩放鬆放鬆,一年過後再回京城報道。所以四郎也不用跟朝廷打報告,只消跟着陳恪他們往家走,半路上再加入就成了。
和同年們話別之後,禮部的送行儀式開始了。當稍顯冗長的儀式結束後,陳恪看到小王爺趙宗績,出現在長亭下。他一手提着一個大大的食盒道:“七天的兩,從上往下吃。上層的是易壞的,越往下層的,就是越耐久存的。”說着壓低聲道:“湘兒從昨晚一直做到今晨,忙了整個通宵,你可不能浪費了,更不能給別人吃。”
陳恪點點頭,親手把兩個食盒放到車上,出發的時間到了。他朝趙宗績抱拳道:“多保重。”又朝衆人抱拳道:“多保重!”說完便拿過侍衛手中的繮繩,翻身上馬。
在衆人的注視下,他跟着隊伍越走越遠,直到誰也看不到誰。陳恪正有些悵然若失,忽聽到有琴聲響起,天籟般的歌聲從道邊青丘上傳來:
“……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多情自古傷離別。更哪堪、冷落清秋節。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同樣的一首詞,前面花魁們所唱的,是獻給柳三變的,後面這首卻是獻給陳恪的。
【本卷終】
困死了,頂不住了,今天不算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