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陳家畢竟理虧在先,陳恪也不算無辜,所以他登門道歉也是理所應當。只是想一想,要去那家跋扈的人家,先吃下馬威、再吞荷包氣……自己還得低三下四裝孫子,陳恪就一陣陣的頭痛。
這還好說,畢竟爲了小妹,忍一忍就過去了,全當被狗咬了就是。柳家第二個條件,纔是真正讓他躑躅的原因……按說兄弟易娶、並非奇聞,對方也算是通情達理。但是,一個困擾他多年的典故,字字如山的亙在他的眼前:
河、東、獅、吼!
被蘇東坡那個沒良心的傢伙一宣傳,竟然連千年後的人都知道,陳希亮的兒子怕老婆,陳季常這小子,不許喝花酒、不能養歌姬、動輒被罰跪、有時還捱揍……讓人笑話了一千年啊一千年。
如果陳季常是受虐型的倒也無妨,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唄,別人管不着。但後來,陳希亮一去世,他就和柳氏分居,一輩子再沒見面……可見這小子,並無一點幸福可言。
歷史拐了個小彎,似乎又回到正軌……但六郎是陳恪看着長大的,說長兄如父一點也不誇張,試問,做哥哥的怎能忍心,爲了自己的幸福,就把弟弟往火坑裡推呢?
所以此事不能答應,還得再作計較。只是這番心思,又無法對人言,就連陳希亮也沒法說……難道說,你未來的兒媳婦,會把你小兒子,送上怕老婆協會秘書長的位子,被人恥笑一千年啊一千年!信不信陳希亮能把他送去看醫生……
一夜思量無果,只能暫且把此事一放,等見到曹氏再想辦法。還是先忙正事兒吧。
夜裡,睡得迷迷糊糊,陳恪便聽到院子裡有動靜,披衣起來查看,見是陳希亮的書童,在給毛驢配鞍具。
“這是要去哪?”
“官人上朝啊。”書童早不是陳希亮從四川帶出來的那個……當初那個書童,在小亮哥遭難後,便不知跑去了哪裡。
“這麼早就上朝?”陳恪看看天,還月明星稀:“這才四更天吧。”
“你以爲當官容易啊。”前廳門打開,已經換好朝服、外罩風衣的陳希亮,從侍女蘭佩的手中,接過一盞白燈籠道:“吵到你們了,趕明兒,看看能不能把驢圈挪到後面。”
“不用,我們睡起來跟死豬似的。”陳恪搖搖頭,道:“吃飯了麼?”
“有吃飯的工夫,不如多睡會兒。”陳希亮笑道:“待漏院外,有賣早點的。”
“那成。”看着那燈籠上的‘左司諫’三個黑字,發笑道:“老爹提着這玩意兒,省得人家不知道你是誰。”
“外行了吧,就怕別人不知道。”陳希亮笑道:“宰執以下,所有上朝的官員,都得打這樣一盞燈籠,不然黑燈瞎火的,碰上夜巡的士兵,把你當賊人逮起來。”
“不是說,汴梁城不宵禁麼?”
“那是外城,內城裡還是要關門的。”陳希亮笑笑道:“別好奇了,快回去睡吧。早晨起來,有蘭佩她們照顧,吃飯不用擔心……今天在家好生歇歇,哪也別去。”
“哦。”陳恪點點頭,把陳希亮送到門口,心說怪不得吃了晚飯就睡了呢……就衝這點,京官當不得。
回房睡了個回籠覺,正進到夢想裡,巷陌裡又傳來了鐵牌子的敲打聲了。‘五更不用元戎報,片鐵錚錚自過門’,顯然五更天到了,頭陀們來叫早,順便天氣預報了……這一套,就是發源自汴京,傳遍大江南北的。
待那報曉的聲音去了,外面漸漸有了聲響,今天是沒法再睡了,只好爬起來,盤腿坐好,呼吸吐納……這是宋端平的父親,傳授的一套青城內功,勤加練習,雖然沒法飛檐走壁,但能耳清目明、百病不侵,已經是極好了。
說起來,宋輔當初輔佐陳希亮治縣,因爲政績斐然,陳希亮提前轉正,他也升爲主簿……據說明年大比,也會來京裡考試。
吐納之後,果然神清氣爽許多,吃過早點後,陳恪便在兄弟們的護送下出門了。
他不是有意要跟陳希亮對着幹,只是有件事昨天就該做,一時疏忽、竟然忘記了。
那便是存錢。他們幾個身上,一共裝着六萬貫的交子……
小妹心細如髮,早將交子鋪的地址,寫在備忘錄上。陳恪便一路打聽,到了位於大內西角樓大街,與西殿前司相對的‘東都交子鋪’……好麼,跟衛戍司令部做對門,絕對不擔心會被搶劫了。
東都交子鋪,是一座二層的臨街商鋪,在西角樓大街上的店鋪中並不顯眼,尋常人很難相信,這裡面藏着富可敵國的財富。
陳恪幾個進去後,只見一樓類似於當鋪的規制,簡單的桌椅擺設,‘和氣生財’的匾額,高高的櫃檯柵欄後,坐着幾個朝奉之類的櫃員,冷漠的望着闖進來的青年……看他們的年齡打扮,肯定是瞎逛進來的。
店裡有管事的走上來,職業化的笑道:“請問諸位小哥兒,有什麼可以效勞?”
“……”陳恪沒說話,摸出一枚金幣,金幣上有個翻葉圖案。
管事一見那金幣,馬上雙手接過來,正反一看。確認無誤後,他臉上的笑容變得真切許多:“貴客樓上請。”
‘嘿,這年代就有金卡用戶啊……’陳恪暗暗稱奇,這枚小妹給他弄的金幣,就是用來證明身份的。
管事揭開青布幕,把他們送上了樓,便見擺設馬上不同了……香桌上擱一個博山古銅香爐,爐內細細噴出香來。兩壁上掛著四幅名人山水畫,下設四把檀木一字交椅。地上鋪着名貴的波斯提花地毯。
管事的去後面請掌櫃,有窈窕的侍女上了茶。陳恪掀開茶蓋看一眼,依然是又香又稠的那種,頓時沒了興致,把茶碗擱了回去。
這時候,簾子掀起,一個身穿暗金色萬福圖案褙子,頭上卻扣着一頂頗爲可笑的小藍帽,富商打扮的中年人,出現在陳恪他們面前,微笑着唱個喏道:“諸位小官人有禮了。”
雖然操一口純正的汴梁話,但這人有一頭黑色的捲髮、高鼻深目、一看就不是漢人。
不過,汴梁城裡有的是外國人,其中不乏這樣的色目人,所以宋端平幾個只是稍稍錯愕,便唱喏還禮。只有陳恪,依舊出神的望着他頭上扣地小藍帽,半晌才咽口吐沫道:“你是猶太人?”
“……”那人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搖搖頭。
“以色列人?”陳恪又問道。
“呃,小官人是說……一賜樂業人?”那人有些不確定道。
“是吧……”音譯差不多,陳恪點點頭道:“你們故鄉在耶路撒冷。在宰殺動物時,是不是都要把腿筋挑出來?”
“對。”那人面露吃驚之色道:“想不到小官人,對我們一賜樂業如此瞭解。”
“我對你們現在瞭解的不多,”陳恪淡淡道:“只是從你帽子,和這枚金錢上的圖案,猜出來的……對了,每一張交子的四邊,都有這樣的‘翻葉’圖形,我記得,這是你們民族特有的標誌。”
“小官人確實對我們很瞭解。”那人微笑着點頭道:“大宋朝的交子,就是交給我們一賜樂業人來負責的。”
“你們怎麼來到大宋了?”陳恪早就奇怪交子上的圖案,現在驗證了猜測,自然要問個明白。
“聽長輩說,太祖開國時,我們族人從海外來歸,向朝廷進貢西洋布。太祖對我們說:‘歸我華夏,遵守祖風,留遺汴梁’。允許我們成爲大宋的臣民,在汴梁居住下來。”頓一下道:“因爲我們不吃豬肉、亦是色目人,朝廷誤稱呼我們藍帽回回,也叫挑筋回回……實際上,絕對不是一回事,所以我們自稱‘一賜樂業人’。”
說着他望着陳恪微笑道:“能正確稱呼我們的,一定是真誠的好朋友。自我介紹一下,我姓白,叫白雅銘,字平冉,我的教名叫……本雅明。”對於一賜樂業人來說,告訴對方自己的教名,就是把他當成朋友了。
陳恪原先工廠的老闆,就是個以色列人,因此對這個民族的忌諱和喜好,還是很瞭解的。這個民族有很頑固的慣性,哪怕隔了一千年,也基本上沒什麼變化。
所以兩人的交談十分愉快,白雅銘甚至邀請他,改日到他們住的地方做客,陳恪欣然答應下來……不過他也不會太當真,妹的,這些傢伙粘上毛比猴還精。
把關係談熱了,那白雅銘才扯到正事上道:“不知三郎此來何事?”
“存錢。”陳恪道:“剛纔不是說了嗎,我剛從蜀中出來,身上帶了些錢,存在你們這放心些。”
“敝店有此業務,”白雅銘道:“不知三郎存多少錢?”
“六萬貫。”陳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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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太人、宋代官員上朝的時間和白燈籠、交子……全都不是胡謅的,換言之,我除了會爲了情節,調整人物之外……雖然做不到言必有據,但基本沒什麼胡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