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無求讓小蝦把自己推到柴門前。
他想驗證一件事。
他與恭王少年相識,早年也算莫逆之交,雖然隨着年歲漸長日漸生疏,恭王應該也不至於認不出他來。
換脈之術會讓全身經脈移位,極容易外觀大變甚至畸形,他能恢復平常人的相貌已經極爲難得。這恰好幫了他一個大忙:阿蠻已經再嫁,他再出現豈不是讓阿蠻陷入兩難之境?
現在這樣很好,頂着如今這張普通至極的臉恐怕極少有人能把他和當初的自己聯繫起來——假如連恭王都認不出的話,他可以放心地去京城附近待上一段時間。
他對京城那些層出不窮的新事物非常好奇。
要是有機會的話,他也許可以遠遠地看阿蠻一眼,看看她和駙馬是不是琴瑟和鳴。
譚無求眼底掠過一絲悵然。
他很快把它壓了下去,打起精神開口:“譚某見過王爺。”
恭王仔細打量着眼前的人。
譚無求看上去大概四十歲左右,人很瘦,扶在輪椅上的五指又瘦又長,幾乎見不到肉。臉頰也極瘦,但比他的雙手稍好一點,至少還有點人形。
恭王沒有失禮,淡笑着說:“我看了先生的文稿,以先生之才,長住深山實在可惜了。”
譚無求說:“譚某並非久住深山,只是來求醫而已。”
恭王“哦”地一挑眉,說:“莫非這深山裡頭居然藏着神醫?”
譚無求說:“我原先也覺得是,結果卻是個庸醫。”他嘆了口氣,“不僅這雙腿治不好,還欠下了不少藥錢。”
恭王說:“治不好藥錢當然是不給了。”
譚無求說:“我已經還上了,多虧了知府大人慷慨解囊,要不然我還真沒錢可給。”
恭王說:“那譚先生是準備離開了?”
譚無求說:“差不多。”
恭王說:“那譚先生準備去哪?”
譚無求說:“去京城。”
恭王瞧着低眉順眼的譚無求,並沒有說話。
譚無求說:“想在深山野林裡找神醫是行不通的了,還是去京城碰碰運氣比較好。”
恭王說:“這可不能碰運氣,京城名醫都在太醫院,一般人是找不着的。”
譚無求說:“前年開始太醫院的太醫每個月都會抽一天給我們這些百姓診病,也許我運氣好能排到。”
恭王說:“不用那麼麻煩,我可以給你一張令牌,讓你直接去找太醫。”
譚無求一怔,問:“王爺如此盛情,譚某實在惶恐。”
恭王說:“先生不必惶恐,我觀先生行文,知先生胸中必有丘壑。先生若能治好雙腿必然是國之棟樑,一個令牌而已,先生且拿去。”
譚無求說:“那就多謝王爺了。”
恭王又和譚無求聊了許久,求才若渴的姿態擺得十足,直至有個下屬來問他何時啓程回滄州,恭王才說:“先生雙腿不便卻對天下事瞭然於胸,實在讓人敬佩。他日若有緣再見,定要和先生秉燭夜談。”
譚無求說:“粗陋之談,只增笑爾。”
恭王起身離開。
小蝦等恭王的身影消失後忍不住嘟囔:“先生,我總覺得怪怪的……”
譚無求頓了頓,說:“像是戴着個面具對吧?”他淡笑起來,“他擅長軍務,心裡對文人很不屑,爲了把自己的鄙夷藏起來,他花過很大的功夫——只不過有點矯枉過正了,過於刻意,看起來總不太誠摯。”譚無求有些怔神,“沒想到這一點過了這麼多年還是改不了。”
譚無求沒有把心底的憂慮說出口:當初恭王勉強自己去“禮賢下士”是爲了奪嫡,到如今還汲汲經營又是爲了什麼?
撇去這個隱憂不提,見恭王的結果還是讓譚無求挺滿意的。
恭王沒有認出他。
至少他在恭王臉上找不出半點異常。
譚無求看了看柴扉外的餘暉,說不出心裡是悲是喜。悲的是昔日故人對面不相識的情況也許還要一次次上演;喜的是他可以真正重獲新生,以譚無求的身份活下去,不用擔心擾亂妻子的新姻緣。
只要他還活着、只要大慶未亡,他的心似乎永遠無法停息。
他依然想做點什麼——哪怕再怎麼微不足道都好。
這樣他活下來纔有意義。
譚無求讓小蝦把自己推回石洞內。
老頭兒已經收針,正在給謝暉探脈。譚無求心頭一跳,示意小蝦再把自己往前推一點。
牀上的人睜開了眼。
四目對望,一瞬無言。
譚無求伸手握住謝暉的手掌:“謝大哥,你醒過來了!”他溫聲說,“珊姐和禹兒一切安好,禹兒還當上了尚書,他很了不起……”
謝暉黯淡的雙眼燃起了火焰。
譚無求說:“你也許認不出我來了……”
謝暉終於找回了聲音:“臨均……”
譚無求心頭一震,卻又並不驚訝,因爲他在謝暉面前沒有任何僞裝。他緩緩說:“我現在叫譚無求,不是臨均。”
謝暉睜大眼。
譚無求說:“等你們好起來再慢慢細說。”
接下來幾天,石洞裡的幾具“屍體”都漸漸甦醒過來,只有兩個副將換脈失敗,沒能撐過來。
從昏迷中清醒過來的一共有六人,他們經過三天的調養過後漸漸矯正了移位的肌肉和骨骼,竟都可以下地行走了。他們都是行伍出身,醒來後飯量特別大,幾乎把山洞裡的存糧都耗光了。
謝暉恢復得最好,他自制了弓弩領了兩個人進山打獵,不消半日,居然獵了只黑熊回來!
小蝦上蹦下跳:“熊!熊!真的是熊!”
譚無求說:“謝大哥寶刀未老。”
謝暉說:“運氣而已,正巧碰到它在打盹,要不然我真不敢動手。”他摸着黑熊的背,“沒傷到它的皮毛,可以拿回去給珊珊,她怕冷。臨均,你要不要分一半?拿回去給阿蠻。”
譚無求沉默。
謝暉一屁股坐到譚無求身邊,說:“你改名換姓,莫不是因爲兩條腿不行了,覺得配不上阿蠻?阿蠻她不是這樣的人……”
譚無求說:“阿蠻嫁人了。”
謝暉僵愣。
譚無求說:“我回去的話,阿蠻將如何自處?”
謝暉說:“阿蠻她……”
譚無求說:“謝大哥,阿蠻她沒有錯,我那時叫人給她帶了一封信,讓她早日再嫁。她不知道我們還活着,又不像珊姐那樣有禹兒陪伴……謝大哥,聽到她已經嫁人的時候,我不是不難過,但現在我想開了,心裡只有高興。不管怎麼樣,她快快活活地活着就好。”
謝暉重重地往地板上捶了一拳。
譚無求和謝暉五人一起將兩位副將火化,合力找出了他們的家鄉,準備把他們的骨灰送回去。
死了的人倒是好辦,活下來的人卻備受煎熬。
聽了譚無求的境遇,其他人心中也痛苦不已。謝暉還好,他已經知道家中的情況。其他人和家鄉隔了千山萬水,兒女又不像謝季禹那樣出挑,根本探聽不到家中的消息。
“未知”永遠比任何東西都要折磨人,劫後逢生的喜悅頓時被沖淡了不少。
譚無求說:“謝大哥你們恢復得很好,可以先回京,我隨後就到。不過我想拜託你們從今以後只把我當‘譚無求’,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臨均這個人不會再存在於世間……”
謝暉眉頭緊鎖。
譚無求說:“謝大哥,我也還有很多想做的事,你就當我是自私吧,我的腿已經走不了路,再有個不尷不尬的身份,我什麼都做不了……那我活過來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饒是謝暉這樣的鐵漢,聽到譚無求的話後還是紅了眼眶。
謝暉用力抱了譚無求一下:“誰說沒有任何意義,你把我們置於何地?你不認阿蠻可以,不能不認我們。我把他們都領回家,然後在京城等你。你要是不來找我,那我也不當謝暉了,領着你珊姐上天入地把你挖出來。”
六人商議完接下來的行程,立刻分頭行動。
譚無求送走了謝暉五人,才和老頭兒商量起來,請他和自己一起走。
老頭兒當然捨不得自己守了十幾年的家,可他從來沒能拒絕自己視如親兒的譚無求。
當晚他開始收拾行囊,別的什麼都沒帶,只把譚無求可能會用到的藥帶上。
第二天他對譚無求說:“我身上一個銅板都沒有,路上的吃喝得靠你去想辦法。”
譚無求說:“應該的。”
於是譚無求、小蝦、老頭兒三人也踏上了去京城的路。
在譚無求啓程那天,恭王一騎當先,殺了在邊境流竄的荻族人頭領,拿下人頭八百個,在界石前壘出一座猙獰可怕的“人頭堡”。
恭王的衣襬被血染紅了,進城時卻無人畏懼,迎接他的是一陣又一陣響如雷鳴的歡呼聲。
恭王攏了攏披風,走回府中。一個老者從他身後跟上,將最新的消息遞給了恭王。
恭王沒看信,反而看了看天色,問道:“他回京了?”
老者說:“是的。”
恭王說:“也好。”他的神色晦明不定,“讓他親眼瞧一瞧他們變成了什麼樣子……臨均啊臨均,你不想我認出你來,那我就不認出你來。”
恭王怎麼會認不出?這十八年來,恭王不時會去看上一眼。
那老頭說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可以讓他醒過來。
十八年間他們已經用遍了所有方法。
看到昏迷着的人越來越消瘦,幾乎快看不出人形,恭王已經快失去希望。
但他醒了。
他醒過來了。
他還是一樣關心天下遠勝於關心他自己。
他眼裡依然沒有他。
不過恭王並不在乎。
只要他活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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