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家關起門來議事, 沈家則關起門來審賊——哦,審家賊。
當然, 也不是像抄家似的禁了出入,至少聽聞了消息匆匆趕來慰問的孟夫人就進了門,還見到了沈夫人。
沈夫人身上還穿着出門遊春的衣裳呢,孟夫人一見心裡便是一緊:“聽說有人行刺, 可有人傷着?”自沈家來了江浙,孟夫人記憶之中, 沈夫人出來見人總是衣着整齊, 妝容得體,這一點守禮極合她的心意, 是以二人才如此投機。可此時,沈夫人裙角上還沾着幾片草葉, 髮髻上只一根釵子並幾朵珠花,顯然是回了家中這半晌, 連衣裳都未換。
“唉——”沈夫人開口便嘆了一聲,“我和兩個丫頭離得遠, 倒是無事, 大郎媳婦卻大郎身邊, 既扭傷了腳踝, 又受了驚。這會兒請了王御醫來, 正在裡頭診脈呢。”
孟夫人微微皺眉:“少奶奶不在你身邊伺候着?”做兒媳的,難道不該緊跟着婆母?想當初她嫁進董家,可是時時處處不敢離開婆婆半步。
“大郎媳婦還年輕, 難免愛玩。”沈夫人嘆道,“又是新進門的小夫妻,大郎帶她去看水,我也不想拘着她,誰知道就碰上這事。也不知她是撞了什麼還是怎的,從京城過來,驛站裡就遭了一回倭寇,險些被人劫了。這會兒又——”
她正說着,外頭就傳來一聲慘叫,駭得孟夫人渾身一顫:“這是,這是怎的了?”
沈夫人臉色便有些不太好看:“大郎說,能摸到跟前行刺,家裡只怕出了內賊,如今是在審人呢。”就連她院子裡的丫鬟婆子也提去問了,只留下紅羅青羅兩個跟她日子最久的。否則這會兒孟夫人上門,只怕都找不到丫鬟奉茶。莫不成還疑心到她身上去了?
“審一審也好。”孟夫人倒是有些心驚,“聽說是海匪,若是真的,這也太猖獗了。若是能買通你們府裡的人,只怕別家也未必沒有……”等她回去,是不是也該查查家裡的下人?這實在是有些駭人,他們家裡可是文官,沒有沈家這麼多家丁呢。
“人都死了,只是那刀,聽說是海匪常用的。”沈夫人好歹是嫁了這些年的武將,在西北也經歷過些事的,還遠遠去看了一眼,“人曬得黝黑,果然像是在海上討生活的。”
“那必是海匪了!”孟夫人嘆道,“真是剿也剿不乾淨。依我說,朝廷還是該禁海。前朝那會兒,片帆不得入海,但是在海上見了必是匪,殺了便是。如今開了海禁,倒方便了這些海匪扮成百姓上岸。今日是你家,明日還不知是誰家呢。袁家說是鎮守江浙這些年,這海匪還不是殺了一窩又一窩?真是不得安寧!”
“可不是。”這一點沈夫人頗是同意,“當初我們在西北,就有人往關外北狄人那裡販糧草鐵器,我們老爺就是禁了關外的商道,抓着往北狄販這些的,就地誅殺。殺了幾回,就沒人再敢如此了。”
孟夫人大起知己之感:“可不是!我家老爺也提過禁海之事,可都被袁家給駁回了。如今爲了海匪之事,我家老爺也時常吃掛落。瞧着吧,這次的事兒,朝廷定然又要有申斥了。”董大人倒也不指望再升官了,可若三年考評太差,只怕杭州府也留不得。這可是好地方,董大人恨不得就致仕在這裡,半點也不想去別的地方。
想到董大人的前程,孟夫人還是開口問道:“大少爺的傷勢——究竟怎樣了?”
“王御醫說是已無妨了。”沈夫人笑了一下,“若不然今日也不能出門。只是這一下子,似乎又扯到了傷處,怕是還要再養一陣子。”她心裡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失望。袁家上陣父子兵,沈家這邊若只剩沈大將軍一人,不免有些力孤。可沈雲殊真的無事,她又覺得有些不大痛快……
“哦——”孟夫人得了肯定的答案,看沈夫人面有疲色,便不好再久坐下去,起身道,“原也不該在這時候來打擾你,只是實在擔心——如今你和兩個姑娘都無事,我也就放心了。不知這會兒,可好看看少奶奶?”臨行之前,於情於理總該探望一下受驚的許碧。
沈夫人嘆道:“我知道你記掛着我。只是大郎媳婦那裡嚇得不輕——我聽大郎身邊的小廝說,那刀就是貼着大郎媳婦頭頂過去的,若不是大郎拉了她一把,怕是——這會子剛喝了安神藥睡下了。改日家裡無事了,我再請你過來,這院子裡原有幾株牡丹花,聽說開起來還不錯,到時請你來小坐賞花。”
孟夫人聽得只覺得自己頭頂上一陣發涼,一時也忘記了沈家大少奶奶是她最爲不喜的“小妾相”,面露不忍之色:“這,這難怪——定是嚇壞了。我那裡還有些上好的珍珠母,據說安神定驚是極好的,回頭就着人送過來。”
需要珍珠母來“安神定驚”的許碧,這會兒正窩在榻上聽九煉回話。
沒錯,的確是九煉。按說這時候他不該出現在許碧的臥房裡,但誰叫大少爺派他來回話,免得“少奶奶等急了”呢?
“……咱們府裡從西北雖帶了人過來,可到這邊也難免要再進人。”九煉一邊說一邊觀察着少奶奶的神色,總覺得她不像是等急了,倒像是等着收拾什麼人似的,一邊聽他說話一邊咬牙呢。
“進的這些人裡,有清白的,也有別人家塞進來的眼線……”九煉看了兩眼就不敢再看,低着頭繼續說道,“袁家的有,別家的也有。”倒未必都是惡意的,有些人家還會遣下人來跟沈府的下人結交一二,圖的也不過是知道些沈府主人的喜好,打好交道罷了。
許碧哼了一聲:“我知道。現在就是拔掉這些眼線的好機會了。大少爺就叫你來跟我說這個?”
九煉本能地覺得不妙,一縮脖子小聲道:“不。大少爺是叫小的來給您說話解悶。少奶奶想知道什麼,小的都能打聽來。”
“都能打聽來啊——”許碧拉長了聲音,“那我問你,誰想出這個一刀擦着我頭頂過去的主意的?”
當然這個主意挺好,而且效果十分逼真,連沈夫人看了那道刀痕都驚得面無人色,想來也能騙得過袁家的人。然而,這完全可以比着她的身高虛砍一刀啊,爲什麼非要真的從她頭上過去?就算真的要搞得逼真,事先告訴她一聲不行嗎?害得她當時真的被嚇得不輕,不光失聲尖叫,還真的扭到了腳!
九煉支支吾吾,乾笑了兩聲都沒說出話來。這個主意其實是他想出來的,但他開始想的是比着少奶奶的身材往樹上砍一刀就行了。橫豎到時候他們要避開袁家人演這齣戲,少奶奶主要是個藉口,有個意思就行了。可他也沒想到,少爺居然會讓人來了這麼一出啊。
少奶奶當時就險些坐到地上去,結果還是把腳扭了。連帶着身邊的丫鬟都嚇得不輕。就那個叫知晴的,也不知是不是在驛站那次被嚇破了膽,少奶奶現在還好,她倒是嚇得要喝安神藥了。
“是大少爺出的好主意吧?”許碧是磨着牙說出這話的。是,沈雲殊的確跟她說過她要受受驚的,但她以爲大約就是在馬車外面搞點動靜出來,頂多馬兒受驚狂奔幾步,她在車裡被顛一陣子就罷了。誰知道竟然是這樣的“受驚”!
“不不不。”九煉脫口而出,“這主意是小的想的!”
他一想不對,趕緊又補了一句:“但小的本來想的不是這樣……”
許碧呵呵笑了一聲:“所以還是你們大少爺安排的。”
九煉張張嘴,無話可說。這麼說當然是沒錯的,但是——總覺得大少爺似乎有些危險似的……
門外有人咳了一聲:“九煉出來吧。”正是沈雲殊的聲音。
九煉如蒙大赦,連忙向許碧行了一禮,逃也似地出了屋子。人影一晃,沈雲殊已經從他身邊擦過,進了屋子,隨手還將門帶上了。九煉吁了口氣,一擡眼卻見知雨狠狠地瞪着他,不由得苦笑着咧了咧嘴:“知雨姑娘——”
知雨一扭頭,不想跟他說話。她跟姑娘一樣,都以爲會是在馬車外頭弄點動靜出來,結果在柳林裡突然有人躥出來的時候,簡直嚇了她一個心膽俱裂,還當真是有人來行刺了。現下可好,姑娘腳也扭了,知晴更是直接嚇得病了,這都是大少爺出的好主意!
當然,她一個做奴婢的自是不能去對大少爺橫眉冷對,那就只能對九煉怒目而視了,反正這主意開始也是他出的不是嗎?
“這,這事兒也實在怪不得大少爺——”九煉試圖替主子解釋,“那會兒遠遠的就有人盯着呢,若是少奶奶露了破綻,這,這戲就白演了。”
屋子裡,沈雲殊對着許碧的眼刀,也乾笑着給出了兩樣的解釋:“那不是——你膽子實在太大,怕演得不像被人看出破綻來……”
許碧對他微笑:“就是生怕嚇不到我。我懂,大少爺有心了。”
“咳!”沈雲殊以拳抵脣咳嗽了一聲,想在牀邊坐下,才彎彎身又被許碧的目光逼得站了起來,“此事是我做得不妥,原該跟你說一聲……只是袁家有人遠遠盯着,你——無甚經驗,若是被他們看出破綻,只怕對你也會起了不善之心……”
袁家能行養寇之事,還能在背後對他放冷箭,還有什麼做不出來?他們如今是沒把許碧放在眼裡,覺得不過是女流之輩,並不值得他們對付。可若是發現許碧有什麼破綻——沈雲殊倒是不怕袁家知道他們其實生擒了平田等人,畢竟袁沈兩家早晚是要撕破臉的——他怕的是袁家喪心病狂,發現許碧與一般後宅女子有些不同,再對她下手。
許碧瞪了他一會兒,哼一聲扭過了頭。她得承認,論演技,她真的遠不如沈雲殊這個戲精。如果沈雲殊事先告訴了她,她那會能不能破了調地尖叫出來,實未可知……
沈雲殊敏銳地發現許碧變了態度,乾咳一聲,終於還是在牀邊坐下了:“腳傷得可重?”
“還好。沒什麼大事。”許碧扭着臉不看他,自己活動了一下腳踝。柳林裡的地面起伏不平,她當時一驚,踩進了一個泥窩裡。也是現在這時候女孩子穿的繡鞋太軟,偏偏又是她被劫持時傷過的那隻腳,於是就扭到了。
沈雲殊伸手去握她的腳:“讓我看看。王御醫說腳踝這樣反覆傷到,怕會落下病根。”
“呵呵——”許碧皮笑肉不笑。這到底是拜誰所賜?
沈雲殊又幹咳了一聲,假裝沒聽見許碧的笑,低頭將她的襪子褪了下去。腳踝已經冷敷過,現在貼了一塊膏藥,散發出苦澀的藥味。許碧生得白,那黑褐色的膏藥貼上去,越發襯得肌膚瑩白,腳背上淡青的血管看得格外清楚。
前朝原是時興纏足的,只是本朝開國皇帝登基之後,宮裡皇后便是一雙大腳,又不與公主們纏足,這風氣便不似從前那般興盛。不過江南一帶本是纏足之風盛行,又總有些歷經數朝的世家“遵古”,彷彿不管什麼,只要是“傳下來的”,就顯得他們十分講究似的,所以這纏足也就一直不曾斷過。便是皇帝后來遷都至金陵,也並未能將南邊這股風氣徹底扭轉過來。
沈雲殊來了江浙之後,也見過江浙這邊有些書香門第的女孩兒纏了足,稱爲三寸金蓮,躡着蓮瓣似的繡鞋,在裙下看起來小得一手可握。
要說看起來倒確實顯得精緻,走起路來也如風擺楊柳一般,顯得婀娜多姿。可是她們走不得幾步就是一臉嬌弱走不動的模樣,更不必說登山爬坡了。
幸好許碧是一雙天足。沈雲殊握着許碧的腳,忽然冒出這麼個念頭。
許碧的腳其實也很小,還沒有沈雲殊的手掌長。不過五個小小的腳趾都舒展着,指甲修得圓潤光潔,泛着珍珠般的光澤。不像他曾經有一次無意間見到的歌伎一般,腳趾緊緊並在一起,還向腳心扣着,似乎已經伸展不開了似的。
據說這樣還是好的,乃是從小就纏起的講究人家。有些半路出家的,因腳已生得肥大,竟有將趾骨硬生生折斷的,好折到足底,再穿上那高幫的繡鞋,從外頭看上去就顯得小巧了。
老實說他這馳騁疆場,見慣血腥的人聽了,都覺得後脖梗子發涼。再看那些尖尖的繡鞋,就不由心中惴惴,總要想到鞋子裡裹的那雙足,是不是已經扭曲變了形貌。
許碧腳被他握着,半天也不見動作,也不見他放手,不由得有點莫名其妙地用另一隻腳踢了踢他:“怎麼了?”
沈雲殊擡頭看了看許碧,只見她一臉疑惑,看起來正氣凜然的,就是沒點害羞的意思。
這年頭,女子的雙足乃是比臉還要隱密的所在。白日裡穿着鞋襪自不必說,便是夜間也還有一雙睡鞋裹着,除在自己夫君面前,輕易不得露出來。似這般被人褪了鞋襪握在手中,便是西北邊關那些最大方的女孩兒家,也要有些羞澀的。
沈雲殊想起在宣城外那馬車上,自己才握握許碧的腳,知晴就張牙舞爪往上撲的模樣;再看看許碧臉上單純的疑惑,不禁在心裡暗暗嘆了口氣——還是年紀太小了,才十四的女孩兒家,家裡又不曾好生教導,懂得什麼……
這麼一想,他心裡就不由得一陣憐惜,連忙自己就把剛纔那點兒綺思狠狠地壓了下去,握着許碧的腳輕輕活動一下:“疼麼?”別的是不能做了,那稍微多摸一會兒好了,雖說年紀小,到底是他的妻子,這也不算失禮。
“不走路就不疼。”許碧不是特別擔心。年輕人恢復得快,她以後再小心一些,不要反覆傷到,應該是會沒事的。
沈雲殊嘆了口氣,替她拉上襪子:“這幾日就不用去夫人處請安了。”
沈家規矩不算大,許碧又是個剛進門不久的新婦,身上還帶着“福氣”,這些日子沈夫人也沒拘着她,每日不過是去正院問個安,說幾句話就可以拿“照顧沈雲殊”爲藉口回來了。不過知雨已經提醒過一次,說這樣不大合規矩,有些太閒散了。
許碧實在是厭煩那些“規矩”。在原身的記憶裡,許夫人就曾經說過,她當初嫁進許家,早晨要去伺候許老太太起牀洗漱,白日裡就陪着許老太太說話做針線,雖有丫鬟,一日三餐也要給婆母擺碗佈菜,直到許老太太叫她坐下來一起用飯,她才能坐下。
這種日子沒人願意過。所以許夫人雖然是在標榜自己“孝順”,卻也能聽出她的一點欣慰——許老太太過世之後,她的日子是過得舒服多了。
這樣的日子,許碧想想都有點兒發毛。眼下腳這一扭傷,倒是個現成的理由了,頓時有點欣然。沈雲殊看她臉上立刻露了點笑容,不由得自己也一笑,拿出個小瓶子來給她:“塗上。”
許碧有點奇怪:“已經貼了膏藥了……”這怎麼塗?塗到膏藥外頭?
沈雲殊嗤地一聲就笑了:“塗臉上的。王氏秘製易容膏。”
哦,原來是演戲用的化妝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