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小怪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兩條前腿交叉疊放着,身體蜷成一團。
在一旁看着它的彰子,若有所思地歪着頭:
“昌浩”
現在她所在的是安倍府的一間房屋——絕世陰陽師安倍晴明的末孫昌浩房屋外的走廊上。至於爲什麼權傾一世的大貴族藤原道長
的長女——藤原彰子會出現在安倍府上,這裡就不做贅述了。
“昌浩和小怪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彰子稱作小怪的,便是剛纔打哈欠進入午休階段的白色妖怪。它的外貌和世間一般的動物很不一樣。是一種所謂的“異形”。全身覆蓋着雪白的絨毛,有點像大貓或者小狗,長尾巴輕輕地在身後搖晃着,長長有耳朵甩向腦後,脖子上有一圈像勾玉一樣的紅色突起,四肢前面有五個趾的利爪,額頭上有花朵一樣的紅色印記,眯起的眼皮下面有着晚霞色的眼眸。懶懶地曬着在霜月(十一月)來說已經算比較溫暖的陽光,它幾乎已經完全入睡了。白色的絨毛大概確實很暖和,問過它要不要蓋點什麼,它只是搖了搖尾巴,大概是說不需要吧。望着小怪的背影,昌浩陷入了回憶。
“算起來,已經的半年多了吧”
和小怪的相識,是在暮春的時候。
“我沒有跟彰子提到過嗎?”
昌浩眨着眼睛,撓了撓頭。
“說來可是話長了,這當中發生了很多事情”
昌浩眯起眼睛,思緒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
那些是平時常常見到的東西。
總是在庭院的對面遊蕩着。
只是,他一直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
那天,祖父正好在身邊,於是他拉着祖父的衣袖,提出了一直存在心裡的疑問。
“那個,是什麼呀?”
“咦?”
看着驚訝地皺起眉頭的祖父,他用手指着眼庭院方向,又一次詢問道:
“看啊,就是那裡嘛,那個,黑色的東西。”
循着他的視線望去,祖父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能夠看到那個嗎?!”
祖父大爲驚訝的神情和聲音反而讓他覺得很奇怪。
那是大家都能看到的東西啊。那東西在那裡是很正常的事,所以大家誰都不說也不理會它們。——小小的他一直都是這麼想的。
可是
“是嘛”
看着他好奇的表情,祖父苦笑了一下。接着緩緩擡手,
“啪啪”拍了兩下。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聽到拍手的聲音,那些黑色的東西一下子遠遠散去,不過也不是完全離開,而是與這裡保持着一定距離,遠遠地窺視着這邊的情形。
“那麼,該拿你怎麼辦呢?”
祖父有些發愁似地沉吟着。
“能看到太多也不好啊”
祖父抱着胳膊,皺着眉頭,一副爲難的表情。
過了好一會兒,祖父終於嘆了口氣,伸出乾瘦的手覆蓋在他的眼睛上。
他乖乖地一動也不動,隱約聽到祖父輕聲的、讓他不解的話語:“這樣就行了。”
祖父的手拿開,視野重新恢復的他驚訝地朝四處張望着。
怎麼,之前一直在到處遊蕩的那麼多黑色的東西全部不見了?
他詫異地擡頭看着祖父:
“黑色的東西,都不見了”
祖父乾瘦的大手撫摩着他的腦袋:
“看不見了就好”
祖父的嘴角露出微笑:
“你還小,現在還是不要看見好。否則,被發現的話會有危險的。”
祖父的話太難懂,他不明白,他只介意一件事:
“那永遠都看不見了嗎?”
這是他最大的擔心。至於爲什麼最擔心這個,他自己也不明白。
對他的詢問,祖父搖搖頭,和藹地回答道:
“等到你”
第二章
少年垂頭喪氣地拖着沉重的步伐。
年紀大約十二三歲,垂下的頭髮在腦後束成一束,前面的頭髮梳成可愛的童髮式。一隻手上還拿着一個細長的布包。在他仍然稚氣未脫的臉上浮現出的,是宛如世界末日降臨了一般的灰暗神情。而在無精打采的他的身後——
“昌浩!昌浩!”
有什麼意氣昂揚地大步跟在他的後面。
“昌——浩——!嘿,昌浩,看我!”
從背後下方不斷傳來呼喊自己的聲音,可是少年卻根本頭也不回地繼續前行。
“喂,昌浩喲偉大的晴明的孫子喲!”
在此之前毫無反應的少年,突然轉身大喝一聲:
“不要叫我孫子!”
“什麼呀,這不是能聽見嘛!你媽媽沒有教過你聽到別人叫你要答應嗎?寒暄和禮節在構築人際關係方面可是相當重要的啊!”
昌浩低頭看着,長長地嘆了口氣:
“我還真不想聽你教“人”際關係!”
“哦,是嗎?”
若無其事地回答一聲,後面兩條腿直立豎起身子,兩條前腿靈巧地抱在胸前,那姿勢怎麼看都不像是可以說“人”際關係的類型。
它大概如同一隻大點的貓或者小點的狗一般大小,全身
披着雪白的絨毛,長長的耳朵甩向腦後,長尾巴搖晃着,四肢前端的爪子分爲五趾,脖子周圍有一圈紅色勾玉狀的突起。筆直地望着昌浩的眼睛是晚霞般的鮮紅顏色。而在白色的額頂,有一個紅色花朵一樣的印記。記得人們一般都管這種東西叫做異形、妖怪,或者化生
之類。總之,自己爲什麼要被這種劃分在人類之外的東西教導
人際關係呢!
昌浩厭煩地嘆了口氣,用手中拿着的棒狀包裹敲了敲自己的肩膀。
“你跟着我道底有什麼目的?!”
“不用管它啦。用不着考慮那麼多啦。”
它一邊大大咧咧地回答,一邊靈巧地搖着一條前腿。因爲它回答得過於爽快,反而讓昌浩更覺得生氣。
昌浩的表情變得很嚴肅。
“我正傷心着呢,別跟過來煩人!”
“哦,又被說”沒有才能“了吧!果然哪!”
被對方一語道破,昌浩一時無言以對。看看自己右手上拿着的布包,垂下腦袋。
布包裡包着的是一支竹笛。經父親介紹今天去了一個有名的雅樂師那裡,結果人家最後這麼對他說:“我就不說什麼不好聽的話
了,你還把音樂僅做爲業餘愛莫能助好吧。”
雖然也知道自己確實不是那麼有天賦,可是因爲並不討厭,所以也是花了一番功夫練習的。正因爲這樣,受到名家的否定才讓他這麼沮喪。
就是爲這事,他才這麼無精打采地走在路上的。
“真是丟人哪,身爲那個大陰陽師安倍晴明的孫子!”
“你這個妖怪,不要你管!”
昌浩怒吼一聲之後,又長長嘆了口氣,這已經不知道是他今天的第幾次嘆氣了。
安倍昌浩這一年已經十三歲了,下一個正月就是十四歲,
已經到了必須舉行元服儀式出仕的年紀了。
他們安倍一家子幾乎全是靠同一種職業謀生。
家族最出名的是每次提到都會被冠以“千古難逢”之類讚美詞的祖父安倍晴明,然後是在預言方面首屈一指的伯父吉平,接着是被認定必成大器的父親吉昌。
而比昌浩大十多歲的哥哥們,以及比他年長更多的堂哥們幾乎也都是幹這一行的。
是的,安倍家的謀生之道便是陰陽師——這裡的“陰陽師”不是指作爲官銜的“陰陽師”,而是從事陰陽道的意思。
想成爲官屬的陰陽師,必須進入陰陽寮工作。雖然屆有民間的陰陽師,不過安倍家的人基本上都是在宮廷裡任職的。都經過一定的順序和多番歷練,將曆法和天文那樣龐大的知識體系都已經無一遺漏地爛熟於心。
這個過程可以說是生於安倍家的男子的必經之路。
可是昌浩呢
“”
黃昏時分,有氣無力地走在路人漸少的三條大路上的昌浩又一次長長地嘆了口氣。
安倍家也的幾個人就職於陰陽寮以外的部門,他們沒有成爲陰陽師的理由只有一個:
他們沒有作爲陰陽師最重要的能力——“見鬼”的天賦。
即使是身爲安倍家的一員,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擁有這個天賦。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如果沒有見鬼的天賦就很低難看清怨靈妖怪之類,就更不用說降伏它們了。而且自己有危險也不能及時察覺。因此缺乏這一天賦的人都選擇了別和道路。
而昌浩煩惱的正是這個。
“既然是晴明的孫子,就該手段嫺熟地乾點諸如把那邊的遊魂們送到他們該呆的地方去,把可疑的妖物清除掉之類的事情”
“你是說像你這樣的妖怪嗎?”
“嗯,我這樣的啊?不是!我就不用了,我可是對人畜無害的!”
“是嗎?”
昌浩揉了揉太陽穴,又嘆了口氣。
昌浩最近無奈地過着一天要嘆幾十口氣的日子。事態越來越嚴重了。實際上,這種陰陽師必需的“見鬼”能力,他也沒有。
昌浩苦着臉,咬着自己的嘴脣。
很久以前,在昌浩還很小很小的時候,他其實是能看見的。昌浩對此依稀還有些模糊的印象,應該不會錯,而且家裡人也都知道。所發出於家族特殊的必然性,昌浩的未來就跟陰陽寮聯繫在了一起。
深愛的家人們都不知道昌浩早就失去了這個才能,爲此昌浩也受了不少罪。雖然不多,但是偶爾全家族的人也會聚在一起,大家都是能看
到鬼的,於是這便成了一個怪嚇人的場合。
“我在來這裡的路上遇到一團雜鬼呢。”
“哦,現在好像還在院牆外面看我們呢。”
“哦,是嗎,還真是活躍啊。”
“對了,前幾天我在一家府上發現有妖怪惡作劇,就替他家驅了一下妖,看不見妖怪的人比能看得見的人更容易受驚嚇,那家的主人都
快嚇出病來了。”
這樣的聊天在他們家就跟日常的對話一樣,昌浩卻一句也插不上,站在衆人身後拼命讓自己不那麼顯眼,因爲一旦被問到自己就要露餡
了。
慢慢走在昌浩身邊的那隻妖怪,半眯着眼睛:
“是到了下決心當陰陽師的時候了哦!別的方面你完全沒有天賦,我以爲還是陰陽師這個選擇最明智哦,晴明的孫子!”
“不是說過不許叫我孫子嗎!”
昌浩對它怒吼一聲,接着又重重嘆口氣。
昌浩忍不住想起自己這幾個月辛辛苦苦折騰的開始。
年初時候,他被父親吉昌叫到跟前。
看着乖乖坐在面前的幼子,吉昌的眼神很是溫柔。
“你也到了該舉行元服儀式的年紀了。成親他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都已經出仕了。雖然稍稍有點晚了,但等卜一個黃道吉日把事情定
下來後,這樣你也很快就成年了,昌浩。”
通常貴族家的子弟都會盡快早舉行元服儀式,爲的是早日進入仕途。
昌浩已經十三歲了,所以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沒什麼可說的。可是問題卻在後面。
“說什麼,說什麼,陰陽道要學的東西浩如煙海,要趁這陣子有空把以前學過的東西全部梳理一遍!”
昌浩情不自禁地停下腳步手舞足蹈地說。
小怪在一邊茫然的插嘴:
“你在跟誰說話?”
“我自己跟自己說呢!你別插嘴!”
“哦,呵呵”
小妖怪用後腿撓着脖子漫不經心地回答。
昌浩繼續,說了下去。
“所以我才終於說出了口”
“哦?”
“就是,反正,還想開闊一下視野,多嘗試一些東西,像笛子啦書道啦之類的。”
“嗯,嗯,是這樣的,是這樣的。”
因爲是老來得子,吉昌對昌浩一直疼愛有加,所以對昌浩的要求也勉強同意了。
一晃到了現在。昌浩也的確嘗試了不少領域,可是無一例外都被斷言爲不可能有大出息。
身後的車輪的聲音,轉身一看是一輛漸進駛近的牛車。昌浩讓到路邊,目送着它從自己身邊駛過。
大概是哪位有身份的公卿乘坐在裡面,正在回家的途中吧。
他胡亂猜測着,忽然想起自己已經出仕的兩位兄長。
“兄長他們都早已經成家,我是最小的孩子所以一直都受到寬待,可是很快就不會這樣了啊。”
看着無精打采的昌浩,身邊的妖怪毫不留情地說道:
“長子安倍成親這陣子都當上曆法博士了吧,真不愧是被認定必成大器的吉昌的兒子啊!仕途走得這麼順利!”
昌浩斜了一眼那傢伙,
“區區一個小妖怪,你知道得還挺多!”
“不要叫我妖怪!”
妖怪半眯着眼睛抗議。
昌浩不由得想起跟這傢伙的第一次見面,那實在是場糟糕的初遇。
第三章
那是自父親關於元服儀式的談話兩個月之後,正是晚櫻盛放的季節。
爲讓某個書道大家評價自己的才能,昌浩拜訪了他的府上。而對方委婉地告訴他,“出仕工作的話應該不成問題”言下之意
委婉而明確:你沒有成爲書道家的才能。
傷心透頂的十三歲少年昌浩,在京都郊外一棵大柏樹下垂頭喪氣地坐着。
這時候,有什麼摔落在他的面前。
“啪”
是一個奇怪的小妖怪。
“”
看着趾高氣揚地走在身邊的小怪,昌浩想起了當時的情景。也不知道爲什麼,那一幕給他留下了鮮明的印象:“啪”的摔落下來的小妖怪,皺着眉頭不住的呻吟,大眼睛甚至蒙上了一層淚霧。
“好疼”
——甚至用人類的語言在說話。
小妖怪注意到昌浩向自己投過來的茫然視線,不太樂意似地眯起眼睛:
“看什麼看,又不是演馬戲!”
被它怒目而視的昌浩不知道說什麼好。
哇,怎麼看都像是妖怪啊!身爲妖怪居然會從樹上掉下來也真夠粗心大意不對,有些奇怪盯着小妖怪胡思亂想的昌浩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歪着頭考慮起來。
這顯然是個妖怪,既然是妖怪一般人就應該無法看見纔對啊。
怎麼,難道說,莫非,我“見鬼”能力恢復了!那我可以按照家人所希望的那樣當個值得他們驕傲的陰陽師了?天哪,感謝上蒼!
一番前思後想之後,昌浩興沖沖地向那個小妖怪問道:
“喂喂,這周圍,除了你之外,沒有別的妖怪對吧?”
爲了保險起見,再最終確認一下,只要它回答說沒有,那就可以胡定“見鬼”能力恢復了。
可是。
“有啊!”
小妖怪乾脆利落地回答。
“那邊有,那邊也有,還有這邊也有啊!”小妖怪熱情詳細地爲僵在那裡的昌浩解說着。
人生還是真是曲折啊。
垂頭喪氣的昌浩一臉世界末日降臨的表情,恨恨地看着小妖怪:
“爲什麼我能夠看得見你?”
和第一次遇見到時一樣,昌浩又一次提出了這個疑問,悠然地走在他身邊的小妖怪歪着頭看着他。
“因爲,我太長壽,太了不起,所以像你這種本來看不到的人也能看到我了!”
小妖怪得意地一笑挺起胸膛,又突然帶着認真的表情對昌浩說:
“怎麼,莫非想起那麼遙遠的事情在一個人感慨呢?這可不好,人生苦短,要向前看向前看!”
“還不到一個月,什麼遙遠啊”
明明是一個妖怪,卻對“人生”大放厥詞,怎麼豐收都覺得彆扭。
昌浩嘆了口氣:
“要是我是個陰陽師,就把你這樣的妖怪殺個片甲不留。”
——只有這樣自己才能過上平淡安穩的生活。
一開始相遇的時候,這個小妖怪盯着昌浩一副吃驚的樣子大聲嚷嚷着:
“啊,你,你不是那個“晴明”的孫子嗎?我見過你和晴明走在一起的!說起來你馬上也要舉行元服儀式了吧?大家都在傳言又要多
一個麻煩的陰陽師了呢!”
本來你爺爺就那麼厲害,有他在,我們這些善良膽小的妖怪,無害的夜行百鬼,與世無爭地生活着的妖物之類,都是提心吊膽小心
翼翼的。再加上你們安倍一家子全是頂厲害的陰陽師。唉,我們這些小妖怪的將來真是悲慘哪!
——這個自稱膽小善良的妖怪,很有精神地說得滔滔不絕。
真是個羅嗦的傢伙啊,昌浩耐着性子等它說完。誰料這傢伙突然冒出一句:
“喂,你有在聽嗎,孫子!”
雖然它不知道昌浩的名字這麼叫也是情有可原,可是這話卻剛好觸到了昌浩的痛處:
“別叫我孫子!”昌浩反射性地大喝一聲。這一發而不可收拾,昌浩盡情發泄着怒火:
“我是昌浩!什麼晴明的孫子!什麼安倍家的血脈!想幹點別的有什麼不好!要是能夠的話我也想當上陰陽師讓父親高興高興啊!但是
我不是不能嘛!我自己不是在偷偷地拼命地摸索中嗎?你這個妖怪什麼都不知道別在這裡指手畫腳!”
昌浩胸中的怒火縱情噴涌而出之後,小妖怪看着肩膀上下震動不停喘息着的昌浩,平靜地問道:
“那麼,你現在怎麼會在這裡的呢,晴明的孫子昌浩?”
人在把怒火一下子發泄完之後,就變得沒脾氣了——這個道理昌浩是在十三歲這年的春天明白的。
“現在回想起來都會覺得生氣啊。”
從回憶中回到現實,昌浩皺着眉頭嘟噥着。小妖怪在一旁嘻嘻笑着:
“人類不是有“遺忘”這一絕好的本事嗎?把討厭的事情統統忘掉,才能大步走向明天啊!”
這傢伙,現在仍然是一副自以爲是的口吻,無比樂觀的樣子。突然覺自己一直這麼愁眉苦臉的好像有點作傻。昌浩長長地喘了口氣。
晴明的孫子。
現在想起來,自己是被那一句話,嚇到了。
肯定這以後不管去哪裡,不管幹什麼,“晴明的孫子”
這個修飾詞一定會跟着自己,就像父親、伯父他們總是被叫做“晴明的兒子”那樣。
想起這就覺得傷心,眼角都有些溼潤了。
突然間,大地轟鳴。
昌浩猛地停下腳步環顧四周。
遠遠走在前面的那輛牛車突然發出一聲巨響,裂成兩半,車裡坐着的貴族慘叫着飛出車外,一下子便消失了。
“怎麼回事?!”
隨從們茫然驚呼着。受驚的牛車發出瘋狂的嘶叫。這一下牛車的身影也突然消失了。
大地又一陣轟鳴,牛所在的土地突然拱起一塊,塵土飛揚。
兩個嚇破膽的隨從好容易回過神來,兔子一樣的撒腿便
逃。
只剩下牛車的殘骸還留在原地。
“啊?”
被突然的變故驚呆了的昌浩仍愣在原地動彈不得。人,還有牛,都突然不見了,怎麼會有這種事!
昌浩茫然朝牛車方向望了一會兒,突然看到有什麼紅色的東西落到了那附近。
“咦,什麼東西?”
昌浩眼神很好,定睛細看便分辨出那是連着兩支角的牛頭,變成紅色是因爲那上面沾滿了鮮血。
“昌浩,快,快跑!”
小妖怪的聲音透着些緊張,繞到昌浩身後用後腿直立,敲着昌浩的腰。
“爲什麼?剛纔那大概是妖怪之類吧,不管它行嗎?”
在自己面前有人被怪物襲擊,而且很可能會吃掉,自己目擊了全程卻什麼都不做就離開,這不太好吧!
小妖怪無奈地看着昌浩:
“你這心意倒是了不起。可是那也是因爲你看不見哪,我告訴你,那可是超大的妖怪哦。那麼大的一頭牛,一口就吞了下去!”
“啊?”
昌浩瞪圓了眼睛。難怪那頭牛突然就消失了啊。這麼說來那妖怪是從地底下出來將牛車掰成兩半,一口把那個貴族吞了進去,然後又把那頭牛也一口吞了下去?現在又返回到地底下去了?
“真,真的,很大嗎?”
昌浩一邊慌慌忙忙從現場逃開,一邊提心吊膽地詢問。
“當然了,大概有八尺左右吧,那張嘴。”
“嘴?!”
昌浩驚訝得叫出了聲。小妖怪平靜地“嗯”了一聲表示同意。
“要是晴明吉昌還另當別論,你根據本就不是人家的對手,你不過是孫子而已。”
又一次被提到“孫子”這個詞,雖然生氣,卻無話可說,昌浩只有繼續向前跑。跑了一段時間,估計已經到了安全的地方,昌浩放慢了腳步。小妖怪大概是覺得自己跑太費事,縱身一躍跳到了昌浩的肩頭。
“啊,累死我了,沒想到今天還要做這麼一番運動!”
昌浩像是想說什麼似的停下了腳步,小妖怪在他的肩頭活動着脖頸。
周圍似乎是沒有什麼危險了——不過即使有危險自己也看不見。
已經是黃昏時分,路上幾乎沒有行人。或許就是因爲害怕那個看不見的妖怪,天色一晚人們都不敢出門了吧。
黃昏又稱“大禍時”、“逢魔時”、是一天中比較危險的時刻。
“區區一個小妖怪”
小妖怪不樂意地用紅色的眼眸看着昌浩。
“你,別老是叫我妖怪,妖怪是專指作祟傷人的鬼怪,身爲晴明的孫子這點常識都搞不清楚會被人笑話的!”
昌浩皺起眉頭。
本來把它歸入害人的,非人類的東西一類也不算
太大的錯誤,這個傢伙還真是斤斤計較。
“那就叫怪物好了。”
“那不行,多沒勁的叫法!”
快想想,想一個更適合我的更高雅更美麗更有韻味的名字。
小妖怪手舞足蹈熱情洋溢地喋喋不休着,可異在昌浩看來這完全是無足輕重的事情。
“那,就叫異形好了!”
“喂,那也不對啊,晴明的孫子!”
“別叫我孫子!”
昌浩反射性地衝它大吼。
真是的,不管到哪兒“晴明”這個名字都像座高峻的山崖擋在自己面前。
昌浩毫不客氣地從肩膀上把小妖怪抖落下來:
“你要是那麼介意的話,自己報上名來!我直接叫你名字不就好了!”
小妖怪輕巧而安穩地落地,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奇怪。擡頭直直地凝視着昌浩。
“———————”
昌浩感覺出它的目光和之前有些不一樣,也眨巴着眼睛和它對視着。
忽然想到,這雙眼睛,和晚霞是一樣的顏色呢。
沉默着注視了昌浩半天的小妖怪,終於眨了一下眼睛開口道:
“那可不行。”
擺什麼架子!昌浩有些生氣:
“什麼啊,人家問你名字你難道不應該告訴人家嗎!”
可是小妖怪卻搖搖頭:
“名字是有意義的東西,不能隨便告訴人的咦,你連這點都不曉得嗎,身爲那個晴明的孫子?”
“那個晴明的孫子”這句居然還特意加重了語氣!
昌浩只覺得血液衝上了頭腦,再也無法忍耐怒火,拿手指着小妖怪,不由分說地大聲宣佈:
“好除外就叫妖怪的小妖吧!決定了,別再羅嗦!”
小妖怪被他的氣勢所迫,張着嘴愣在那裡。不過它馬上回過神來,開口抗議試圖挽回局勢:
“會,什麼啊!我應該叫更美麗更高尚的名字的!
“小妖”這也太喂,等等我,太過分啦!”
“小妖,小妖,妖怪的小妖!哼,決定了!回家嘍!”
昌浩轉身往自家走去,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的腳步變得輕快了許多。之前一直堵在胸口的沉重東西,經過跟小怪的一番舌戰減輕了不少。
正要追向昌浩的小怪,突然回過頭向後方望去。
隱約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蠢蠢欲動的氣息。
小怪晚霞色的眼睛裡閃着銳利的光芒。它微微眯起眼睛,眨巴了一下,又轉身向昌浩追去。
第四章
父親吉昌似乎正在家裡擔心地等待着晚歸的昌浩。昌浩一到家便被叫去。
昌浩知道自己將要被問什麼,心情沉重地向父親誠心誠意是走去。
吉昌正坐在書桌前翻着書。
“啊,回來了。在那邊坐下吧。”
昌浩沉默着點點頭,彎腰在薄團上坐下來。
每次出去,吉昌心定要詢問一下結果。雖然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可是這卻讓昌浩如坐鍼氈。
一直這麼沉默下也不是辦法,昌浩無奈地開口回答道:
“他說歡迎我隨時來玩”
只是“玩”而已,也就等於是說“你沒有在這方面發展的天賦。”
聽到這話,吉昌臉上露出爲難的表情,一手拿起書案上的扇子把弄着,像是在考慮着什麼。半晌,他又將目光投向了昌浩。
“你爺爺給你寫了一封信放在我這裡”
吉昌瞥了一下書案,皺着眉頭一副躊躇不決的表情。
“放在我這裡你要不要看看?”
昌浩眨巴着眼睛。
“信?爺爺寫給我的?不是住在一個屋檐下頭嗎?”
雖然最近昌浩回家的時間不怎麼固定。晚鈑時間姑且不說,但是至少吃早鈑的時候肯定是要和爺爺碰面的。
祖父晴明在昌浩還很小的時候便成了陰陽寮實際上的領頭人,每天都會相當的忙,現在作爲藏人所陰陽師很少需要上朝,所以似乎比以前自由了很多。不過實際上他還是經常被公卿大臣請過去,有時候
也會接到陰陽寮的委託。看起來是已經退居二線,實際上仍然處於仕途的巔峰期。
這樣的晴明給自己寫的信。似乎不可以視而不見吧。——雖然自己很想這樣。
“還是看看比較好吧?”
打開從父親手中接過的信,一筆俊逸的書法展現在眼前。
——傳說,安倍晴明是狐狸的兒子。
一般人要是聽說自己的祖父有這麼不可思議的來頭,一定會大爲震驚吧?可昌浩卻不一樣。
他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後深呼吸一下,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哦,果然是這樣啊。
不,說是“狐狸的兒子”程度還不夠,應該說他本人就是隻狸貓纔對。說他有狐狸的血統那還隔了一代,晴明自己絕對絕對就是隻狸貓、老狐狸。
這一天,昌浩長久以來的想法得到了進一步印證。
晴明給他寫的信是這樣的:
“我從吉昌那裡聽說了一些情況,昌浩啊,你爲什麼就是不想當陰陽師呢?爺爺我相當相當的難過啊。回想起來,你還沒記事的時候就總是叫着“爺爺爺爺”跟在我的後面到處跑,那是多麼多麼可愛
啊。直到現在你那可愛的樣子還深深地留在爺爺的腦海裡啊。”
那又怎麼樣呢!昌浩額頭上青筋迸丐,接着讀下去。
“要是你實在是不願意當陰陽師,我也沒有辦法。也沒有人規定安倍家的子孫都得當陰陽師。可是你明明是有當陰陽師的能力的,爲什麼硬要走別的路呢?不管怎麼說,你可是繼承了我安倍晴明所有的本事的啊。”
沒錯,在昌浩還年幼的時候,晴明就把自己所有的知識都教給了他。像把一個瓶子裡的水注入另一個瓶子一樣的,這個絕世的陰陽師把自己的全部知識傳授給了自己的幼孫。
“那麼這樣吧,你替我去辦一件事。”
“啊?”昌浩詫異得叫出了聲。
這個時候,一個紅色的東西在視野的一角掠過。
紅色的,小小的,花朵一樣的,襯着白色皮毛的東西——
“咦,晴明的字寫得不錯嘛!”
悠哉悠哉地發出讚歎的,居然是那個小妖怪。
安倍府被絕世大陰陽師安倍晴明所設下的結界包圍,再強大的妖怪,除非得到允許,否則是決不可能穿過結界的。
不應該啊
這個興致勃勃欣賞着晴明書法的小怪,居然打破了這個既定事實?!
回過神來的昌浩指着小怪,結結巴巴地連聲問:
“你,你,你怎麼會進來的?”
小怪照舊一副飄飄然的神情:
“嗯,從門進來的啊。”
昌浩真是想抱頭痛哭。
“我不是問你這個!”
昌浩突然想到什麼,回頭看父樣。你親肯定是能夠看到小怪的了。不管怎麼說也是被認定“必成大器”的晴明次子安倍吉昌
啊。在陰陽寮裡的實力也算是排得進前五位的。
不行,得替小怪求個情,請父樣放過小怪。
昌浩如煙海會這麼想,大概是因爲他跟這小妖怪之間已經產生了某種可以叫做友誼的東西了吧。
“父樣,這傢伙不傷人的!您放過它,不要
咦,父親?”
昌浩就到一半停下了,驚訝地叫着父親。
很少會慌神的吉昌居然一副驚駭的樣子盯着小怪,手指顫抖着指向這個白色的小妖怪,嘴巴開合幾下卻發不出連貫的聲音:
“這
小怪衝着極力想說什麼卻說出來的吉昌眯起眼睛佩微一笑,雪白的長尾巴輕快的甩動,長長的耳朵微微顫動着。
“”
吉昌最終什麼都沒說出來,耷拉着肩膀,一隻手放在額頭上。
“父親,您怎麼了?”
昌浩慌忙詢問。小怪在一旁悠然地插嘴:
“肯定是累的嘍。爲了小兒子的前途操心過度。唉,當個父親真是不容易啊!”
“這裡沒你說話的份!”
昌浩隨手在小怪脖子後面捶了一拳。看得吉昌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冷氣。
“好了,昌浩!”——父親驚慌的聲音。
昌浩聽話地重新坐好:
“是。”
可是吉昌卻幾次欲言又止,重複幾次之後,終於疲憊地嘆了口氣。
“算了。好了,你先出去吧。”
“啊?是。”
昌浩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不過還是乖乖地起身行禮,然後退出了房間。至於小怪,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跟着昌浩走了出去。
目送他們而去的吉昌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深深地嘆了口氣。
而昌浩一回到自己的房間,就急急忙忙把堆放在房間各個角落的書籍卷軸冊子之類抱在懷裡,一股腦兒堆到書案上。
晴明的信裡說道:
“試試看,替爺爺去辦件事。最近京城裡有妖異出沒,攪得老百姓心神不寧,而且也有好幾位王公大臣爲此事找過我。一想到這妖物搞得滿城風雨人心惶惶,爺爺我好心痛啊!”可是呢,爺爺現在手頭上有很多別的事務要處理,不能很快採取對策。那麼就讓繼承了我全部本事的小孫子代替我去跑一趟把妖物除了吧,順便也好證明一下你的本領。
昌浩氣不打一處來。
爺爺的書信裡那輕鬆的語調背後暗含着某種用語言難以表達出的意味,挑弄着他的心絃,讓他十分惱火。
“老狐狸!什麼“心痛”啊,虧他說的出來!”
特別是最後一句話,誰看了誰不會生氣?
“哦?“跑一趟把那個妖物除了吧”,說得好像是去那邊的山上採一株草藥一樣輕巧啊!”
小怪在一旁一邊瞅着信一邊說。
昌浩使勁點點頭:
“就是,就是這樣的啊,小怪!你還挺明白事理!”
“別叫我小怪!”
小怪瞪着昌浩抗議一聲。又細細打量着周圍堆着的書籍。
昌浩猛然醒轉過來一樣慌忙從中抽出一冊,急急忙忙地看了起來。
安倍晴明教給自己的東西有好多。雖然都囫圇吞棗地記下了,但那也只是“記住”了而已,實際上昌浩從來沒有真正用過,退魔法呀咒語之類雖然知道得很詳細,可因爲昌浩根本就看不見這些法術該使用的對象,所以一直都是馬鈴薯上談兵。
可是晴明卻給昌浩下達了除妖的命令,雖然他不知道昌浩的苦衷,可是不管怎麼說這也樣胡來了點吧?
“到底在想什麼嘛,爺爺!”
昌浩一邊抱怨一邊翻着書,從最基礎的開始,把在腦海中沉睡多年的知識一一喚醒。
晴明確實曾非凡耐心地傳授給了昌浩全部的知識。
可是再怎麼說,什麼預告都不給,突然就讓這個什麼都未經實踐,說得不客氣一點簡直就是隻懂得紙上談兵的孫子,去斬妖除魔,這也太胡鬧了吧?
老糊塗了嗎?還是搞混什麼事情了?
“嗯,一定是爺爺上了年紀,開始犯老年癡呆了!沒錯,準是這樣!”
昌浩嘴上這麼自言自語,心裡卻很明白,實際上晴明比他周圍年輕人的腦筋還要靈活,判斷力和靈力也幾乎沒有一點衰退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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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晴明下達了這樣的命令,自己就必須獨自去對付那個妖怪。
可是這也太胡來了吧?自己還不過是個尚未舉行元服儀式的未成年人,雖然也認認真真地進行過陰陽道的訓練和學習,但終究只是聽祖父講授,又沒有進入陰陽寮進行過日復一日的長期修煉。自己還只是個孩子,只是晴明的孫子而已——雖然很不情願這麼想。
可是要是現在去跟爺爺說“不行,我做不到”,他肯定會這麼回答吧:
“是嗎?果然還是修行不夠啊,那就進陰陽寮好好練習,爺爺我也會再從頭教你!”
要是這樣了,自己失去“見鬼”才能的事實就會自然而然地暴露在大家面前。
且不說晴明會怎麼想,光是想到對自己寄以期望的和藹父親會如何失望,昌浩就覺得應該把這事一直瞞下去,自己另謀出路,這纔是最安穩的選擇。
可是
昌浩嘆了口氣。
“唉”
他彷彿看見了爺爺偷笑的樣子。
外人向來對晴明十分尊敬,可是在昌浩看來爺爺一直都是個詭異的老頭子。
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用了什麼怪異的法術停止衰老,反正十多年來他的相貌一點變化都沒有。
可是昌浩出生的時候他就應該有七十歲上下了。都是這個妖精般的爺爺,害得自己現在這麼頭痛。
像是爲了驅散心中不斷彌溫的愁雲,昌浩使勁甩了甩頭。
“好了好了,我怎麼能向爺爺認輸呢!”
昌浩靜下了心來,聚精會神地開始讀書,而小怪在一邊興致勃勃地環顧着他的房間。一會兒展開屋裡放着的卷軸看看,一會兒用前足打開書本嘩嘩地翻着,看起來很高興的樣子。一會兒小怪的目光又被昌浩讀完扔在一邊的書所吸引,很誇張地嘆了口氣說:
“哎呀,讀完了不仔細放好怎麼行呢?尤其是這邊的書,全部都是晴明給你搜集的吧?這裡面可是有相當讓人豔羨的珍貴資料的啊!”
唉,沒辦法,還是讓聰明善良、善解人意的我來替你收拾吧。
小怪起身收拾起散落的書籍來,把昌浩讀完的書在牆邊放好,沒看過的則堆到昌浩手邊。
昌浩的餘光可以看到這個用後腿直立起身子,前腿靈巧地抱着卷軸之類的東西忙得不亦樂乎的小妖怪。真是個奇怪的傢伙啊。
忙碌了一會兒,工作告一段落之後,小怪一邊舒展着上身,一邊擡頭向昌浩手中看去。
“在看什麼呢?陰陽道史?哦,這是基礎啊。嗯,你要是順從了大家的心意進入陰陽寮的話,這些預習工作也是很有必要的。不過要是進了陰陽寮,晴明暫且不說,吉平、吉昌、還有你的兄長堂兄他們等等一大家子的人都在你前面,也夠你受的了。”
“知道得還挺詳細。”
昌浩也不把目光從書上挪開,一邊看書一邊說。
小怪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
“那當然,世界是信息時代嘛,我們要是不經常接受新的信息,會跟不上時代的!”
是這麼回事嗎!
雖然覺得有點不對,可是又找不到反駁的話柄,昌浩選擇了沉默。
不過
想到身邊的小怪,昌浩有些爲將來發愁。
絕世的大陰陽師安倍晴明設下的結界,居然讓這麼一個小妖怪給破了?以這麼一個連這種小妖怪都防不住的陰陽師爲首領的陰陽道、陰陽寮,究竟能起得了什麼用處?
昌浩胡思亂想着,看樣子是忘記自己的身份了,小怪向他詢問道:
“喂,你現在複習這些東西,是真的打算按晴明要求的去驅魔嗎?”
“是啊。”
昌浩重重點了點頭,下定決心捏緊拳頭,擡起臉說:
“等着瞧吧,老狐狸,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這幾個月,吉昌都是很寬容地讓昌浩幹自己想幹事。
要是正月裡那次談話時,昌浩順從地噗頭同意了的話,大概現在大家已經選好吉日,做好了舉辦元服儀式的準備,委託好了有一定身份的貴族來做加冠者,一家人都在高高興興地慶賀着本家最小的孩子終於成年吧?
通常元服儀式在正月裡舉行的比較多。今年族人中也有好幾家舉行了儀式。
昌浩內心其實也很想早一點成爲一個大人。不過據說昌浩的着褂儀式是滿三歲便早早舉行
了,跟現在的情況真是不大一樣啊。那時昌浩還年幼,所以關於當時的情景他只有很朦朧的印象,不過因爲從父親兄長那裡聽說過,所以他多少知道一些情況。
總之,是那個大忙人晴明占卜好吉日定下的日程(其實本來父親好像也想要選日子的)。然後按照慣例應由家族中的長者挑選有當日服裝也是由晴明當仁不讓地精心挑選了很久才定下來的。
不過那是自己很小時候的事情了,那前後的事情昌浩完全沒有印象。過後聽到了也只是感慨一句“真好啊”之類的程度。
不管怎麼說,五歲的時候昌浩在晴明手上吃了個大苦頭,從那以後,便不再完全相信他了。
因爲這,在昌浩看來,晴明是一個“不知道心裡在想什麼的,讓人不能掉以輕心的狐狸爺爺。”雖然心裡明白他是個很厲害的人物,但是他有沒有“愛”這種東西,實在是值得懷疑。
看上去好像是很擔心的樣子,實際上沒準兒卻在偷樂呢。絕對有可能,不管怎麼說,對方可是那個老狐狸啊。
昌浩啊
Www •ⓣⓣⓚⓐⓝ •C○ 昌浩你可要小心,絕對不能麻痹大意!
總之,就算是爲了給自己自由空間的父親,也要解決晴明出的難題!
必須回憶起來的東西還有很多,而且要重新看的書也像座山一樣高。昌浩有些慌神。
小怪站在面臨嚴峻考驗被弄得暈頭轉向的昌浩身後,捅了捅他的背。
“喂,昌浩?”
“幹嗎啊?”
“真的要去除妖嗎?”
“是的。”
昌浩斬釘截鐵地回答。
小怪用懷疑的眼光看着他:
“即使看不見也要去?”
之前昌浩忙得片刻不停的手,忽然一下子僵住了。
“——啊!”
小怪無奈地聳聳肩膀。
大概是因爲不肯服輸的本性影響,昌浩完全把自己已經失去“見鬼”的才能、壓根就沒法看見爺爺所說的那個妖物的事實忘了個精光。
“你忘了,你當不了陰陽師的最大理由了麼?”
是啊。
我沒有最重要的“見鬼”之才啊。
就算妖物在自己眼前出現——妖力強到在誰的眼裡都能顯現出來的那種另當別論——只要它稍微用點隱形術之類,自己豈非就無從下手了。
“真是的,身爲晴明的孫子,遇事應該更慎重些,更冷靜些,沒有豁達的心胸和呃,是怎麼說的來着?對,高尚的情操,是不行的!”
你要是也走上陰陽師這條道路的話,就得多向你父親呀祖父呀那些前輩們多學學!我以爲,人格上的成長那是相當重要的啊!
小怪的演說滔滔不絕一發不可收拾。
昌浩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轉身面向它。
今天小怪剛剛向自己指出的、三條大道上的那個神秘莫測的妖怪體型相當龐大,並且勸告自己不要輕舉妄動。
這麼說既然是同類,那看見對方應該沒有什麼問題吧。
昌浩把書往地上一放,抓住仍然在滔滔不絕的小怪,拎到和自己眼睛一樣的高度。
“咦,幹嗎?”
小怪瞪圓了晚霞色的眼睛莫明其妙地詢問。
昌浩直直地盯住它問道:
“你,當我的眼睛好嗎?”
第五章
“這可真是前所未聞哪!”
小怪一副大驚小怪的樣子。
昌浩衝它大吼一聲:
“就這麼定了!”
西洞院大路上,昌浩邊走邊嘆着氣。而小怪則趾高氣揚意氣風發地走在他的前面。
不管怎麼說,委託妖怪代理看鬼的陰陽師大概還從來沒有過吧。可是因爲自己看不見這也實在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昌浩安慰着自己。
“跑一趟去把妖怪除了。”
接受祖父晴明的這個任務已經七天了。
這期間昌浩讓父親帶着他拜訪兄長們,認認真真複習了一遍陰陽術。
長兄成親是歷博士,製作曆法是他的工作,他把昌浩忘掉大半的讀歷和制歷的方法重又教了一遍,昌浩也又一次深刻地認識到自己實在不是學習曆法的料。
昌浩還向父親吉昌請教了一下從天文相關的知識到陰陽術、真言神咒的意思之類一切他認爲有必要的內容。這樣做的過程中,小時候爺爺講給自己聽的那些知識也在不斷被喚醒,看來爺爺教給自己的東西確實是在自己心裡紮下了根的啊。
因爲向晴明請教實在讓自己不痛快,所以在爺爺面前昌浩表現得很拘謹。不過爺爺也跟自己說了“有什麼不懂的問題,儘管來問啊”,大概還是會有一點點擔心自己的吧?
不過這也只是“大概”,還有那種感覺讓昌浩覺得爺爺根本就是樂在其中。唉,真都不好說。
自己用占卜卜定了降妖的日期,因爲那個妖物總是在黃昏到天亮前出沒,昌浩看好時間出發了。
現在已經過了夜半,快到寅時,這個季節天亮得早,再過一會兒東邊的天空就要發白了吧?出來時手裡拿着的松明早已燃盡,幸好月光很明亮,雖然昌浩也學過能在黑暗中像白天一樣看東西的暗視術,但因爲是第一次使用,還不太擅長,只是稍微起到一點幫助作用,主要還是靠月光。
今晚大概不會出來了吧?
他們選擇的是治安還比較好的地段,所以也沒有遇到乞丐和夜盜,而且如果感覺到有危險的氣息,走在前面的小怪也不會靠近。
昌浩把手伸到懷裡。
藏在衣襟裡面的咒符,是自己爲了此行精心準備的。按照以前爺爺教過的,集中精神,用專用的新毛筆和墨寫下的。連磨墨用的水都是供奉陰陽寮守護神的清水。
因爲是自己畫下的第一張咒符,能不能真的有效,昌浩心裡還有一些擔心。
另外還有念珠,在脖子上繞了兩圈。
然後是印和咒語
“所以嘛,喂,晴明的孫子!”
“別叫我孫子!”
條件反射性地抗議一聲之後,昌浩向它問道:
“呃,你想說什麼了?”
剛纔昌浩只顧着自己唸叨,所以根本沒注意走有前面的小怪說了什麼。
小怪回過頭來撅着嘴:
“你呀,別人說話要好好聽着纔是!”
“你又不是人哪,是妖怪的小怪啊!”
“不要叫我小怪!”
看着小怪不樂意的樣子,昌浩忍不住笑了:
“那,你也不要叫我晴明的孫子嘛!”
“那是兩碼”
小怪說到一半,突然停住了腳步。
“對了昌浩,你有沒有跟晴明好好打聽一下,這個妖怪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昌浩搖搖頭:
“沒有啊。不過應該沒什麼大不了的吧?”
昌浩只聽說那傢伙專在大路上徘徊。說起來,他還真不知道人們到底受到它怎樣的禍害。不過估計總該是連昌浩都可以對付得了的程度的妖怪吧?
“不管怎麼說,爺爺再怎麼着也不能讓我去對付超強級別,那種我根本就不是對手的大妖怪吧?”
晴明也是有孩子的人。自己怎麼着也是他孫子,他應該不至於做出這種沒心沒肺慘無人道的事情來吧。
看着一臉樂觀的昌浩,小怪的臉上浮現出深沉的神情。
“喂,我”
稍稍頓了頓,小怪用同情的目光注視着昌浩。
“最近在都城出沒的妖怪,就是上次的那傢伙哦。”
昌浩眨了一下眼睛。
“上次?”
“嗯,”小怪點點頭給予肯定,“在三條大街上襲擊牛車,吞下貴族和牛的那個妖怪。”
昌浩腦海裡一下子浮現出裂成兩半的牛車,飛上半空後突然消失的貴族,以及啪嗒落下的滿是鮮血的牛頭。
“據說最近被這麼吃掉的人有很多。有貴族本有遇害的,也有隻丟失一頭牛的,還有貴族沒事、侍從卻失蹤的。就是因爲接二連三地發生這麼嚴重的事情所以才請求晴明的。”
據說是越過陰陽寮裡衆多的陰陽師,直接請晴明的。
這難道不是說此事非他不可、別人都無法勝任嗎!
藉着月光,可以明顯地看出昌浩的臉色正在一點點陰沉下去。
小怪一副感慨的樣子:
“就是啊就是啊,怎麼說今天也只是你半吊子陰陽師的第一次亮相啊!叫你“陰陽師”只怕你還誠惶誠恐愧不敢當呢,你這個沒有經驗連妖怪都看不見的名門安倍世家的小兒子!”
腦袋裡再怎麼明白,理論和實戰終究還是大不一樣啊。
“嗯,一般應該是從更簡單的地方開始的啊。比如幫感覺肩膀沉重的人放鬆一下之類的。”
“唔唔,給他拍拍肩膀按摩按摩”
小怪嗯嗯的附和着。在這方面它倒是配合得很低好。昌浩用很想逃避現實的腦袋努力思考着。
等等,等一下。
爺爺把這麼可怕的對手塞給我了?哪有這麼過分的爺爺啊!
說是狐狸的兒子或者狸貓還不夠分量,簡直就是魔鬼嘛!
總之——昌浩搖搖頭,回家!回去和爺爺當面對質。視情況不惜訴諸武力!
怕什麼,對方是年近八旬的老朽,我可是十來歲風華正茂的少年,論力氣絕對輸不了吧?
“好,決定了,回家了小怪!”
昌浩轉身右拐邁步便走,小怪不知爲什麼卻沒有跟上來,昌浩扭頭看去。
“小怪?怎麼了?”
小怪仍站在剛纔的位置上,動也不動地凝神注視着正前方。
起風了。能夠感覺出那是一種讓人非常不舒服的詭異的腥風。
跑回小怪身邊,昌浩蹲下身低頭看它。
“小怪,看見什麼了嗎?”
順着小怪的視線凝神望去,可惜仍是什麼都沒有看到。
而身邊的小怪,則像只緊張得渾身的毛都倒立起來的貓一樣壓低了身子,眯起的眼睛裡射出敏銳的光芒,額頂花朵一樣的印記變得更加濃豔。
“有東西”
“就在附近。”
“啊?”
昌浩還有些茫然,正要再問什麼,腳底下傳來了大地劇烈的震動聲。
昌浩有印象,這就是他上次聽到過的那種聲音。
該馬上逃跑纔是——心裡這麼想着,身體卻紋絲不動,好像有什麼攥住了自己的腳一樣。
腥風呼嘯着。帶給人難以言說的厭惡感。
“昌浩,幹什麼呢,快跑!”
白色的尾巴拍打着自己的腿。昌浩很沒出息地回答:
“對不起,動不了。”
“啊?”
小怪睜圓了眼睛。
昌浩明白自己是被捲入瀰漫的妖氣了。具體是怎麼回事他也不太清楚,總之是接觸到妖怪強烈的妖氣自己被嚇到四肢僵硬動彈不得。
要是知道對方將從哪裡出現至少還能做好心理準備,身處火情的話還能知道往哪裡逃,而現在,這種看不見的恐怖實在讓人不知道怎麼辦纔好。
“振作點,晴明的孫子!”
小怪大概也沒想到會這樣,大聲叱詫着。
昌浩搖搖頭:
“就算是晴明的孫子,也還是會害怕的啊。”
“都是你那麼輕率地接下這活兒約束鬧的!好吧!很久很久以前晴明曾在妖物面前用隱身術逃過一命”
小怪說的是晴明年輕時和師傅賀茂忠行同行,敏銳地發現到厲鬼的接近,並立刻報告了師傅的事。
這故事昌浩似乎也曾經聽說過。
“現在使用當時忠行使用過的隱形術,應該就能混過去。”
“那種法術誰知道啊!”
小怪得意洋洋地挺起胸:
“你以爲我是誰啊?活了這麼多年——這麼偉大的我,怎麼會不知道這點小法術呢!”
“小怪了不起!真不愧是活了很多年呢!”
昌浩忍不住連聲誇讚。小怪卻又一次抗議不許叫它小怪。
“真是的,身爲晴明的孫子,怎麼連這點法術都不會!”
“別叫我孫子!”
不理會昌浩的抱怨,小怪獨自嘀嘀咕咕着用尖銳的爪子在地上劃刻着字符。可是雖然有月光,卻還是不夠明亮,再加上地面本來顏色就暗,所以昌浩根本沒辦法念出它寫下的咒語。
“老師,看不清楚!”
“喂喂,振作點嘛,晴明的孫子!”
“說過不要叫我孫子!”
又是一陣天崩地裂的聲音。小怪擡起頭,把眼睛一閉。
“完蛋了,發現我們了!來了!”
“啊?!”
就在這一瞬,腳下開始搖晃。小怪一頭撞開站立不穩的昌浩。
“哇——”
力道好大。沒想到小怪那麼小的身體裡藏着這麼大的力氣。昌浩被撞到老遠的地方。
昌浩原來站着的地方土地一下子拱了起來,顯然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襲擊了昌浩原先所在的位置。
“咚”的一聲,那個看不見的妖怪掀起一陣煙土又重新鑽進地下。
小怪利用這個時間向昌浩衝過來:
“快跑啊!”
昌浩跳起來,和小怪一起沒命地跑出去。
他們現在所在的是空無一人的朱雀大街,兩人在路寬二十六丈的大路上拼命跑着。
爲躲開襲擊,他們走的是Z字形,每過一個小會他們剛剛所在的地方的土地都會被拱開,煙塵瀰漫。緊接着便是一陣轟鳴,腳下感覺到大地開始震動。
“這傢伙,怎麼好像在地裡面游泳一樣啊!”
“你還有心思說閒話!”
昌浩對小怪缺乏緊張感的口吻表示責難。
這會兒要是被追上了就絕對沒命了!再怎麼丟臉也要逃到安倍府上爲止!回去找到晴明,好好發發怨氣!
腳下升騰起不祥的感覺。連小怪也一下子變了臉色。
“快停!”
靠着反射神經和運動神經的拼命努力,昌浩好歹是停下了。
三丈遠的前方,地面轟然拱起,土沙四濺,一個圓圓的大洞出現在眼前。
昌浩不由得慌了神。糟了!
“昌浩!”
小怪大聲叫喊,而與此同時昌浩猛然摔倒:
“啊!”
嗖,有什麼東西拉着昌浩的右腳。腳腕上能感覺有繩子之類的東西纏繞着。巨大的牽引力拽着昌浩,向前方的洞穴拖去。
“怎麼回事!腳上”
昌浩仰面朝天被一點點拉向前方。小怪追上他,用前腿抱住他的腳。
“是妖怪的舌頭!堅持住,別被拉過去!”
“什麼?!”
聽它這麼一說,還真覺得那東西滑膩膩的,讓人十分不舒服。
一點一點地,小怪所說的妖怪的舌頭用極其緩慢的速度拖動着昌浩的身體。
大概因爲是好不容易抓到手的獵物,想要花點時間慢慢享用吧?
小怪用前足的爪子和牙齒扯着妖怪的舌頭,身子繃直拼命往後拉。可是明顯力氣不夠,被一併拉了過去。
“小怪,別費力了,這樣下去連你也會被吞下去的啊!”
昌浩自己一邊被拖動着,一邊掙扎着想要把小怪拉開。可是小怪推開了他的手。
“你別管,要是讓你在這裡死掉了,我會不知道如何是好的!”
洞穴已經近在咫尺。
昌浩痛苦地想:
看不到妖怪原來是這麼讓人懊惱的一件事情啊。至少,至少讓我看一看也好啊。
扭頭看看拼命想要搭救自己的小怪。
這個小妖怪,是受到自己的委託跟過來的。要不是因爲自己,它也不會被捲進這場災禍裡面來啊。
對了!
昌浩眼前一亮。現在正是絕好的時機。
就算看不見對方,至少能使用法術脫離現在的險境!
“怎麼能就這麼被吃掉呢!”
“就是!”
小怪附和一聲,用尖利的爪子拼命撕扯着妖怪的舌頭。
拖着自己身體力量稍稍減小了。
就是現在!
昌浩雙手結印:
“歸命!普遍諸金剛!暴惡魔障!大忿怒者!摧破!恐怖!聖怒語者!不動明王!”
他拼命回憶着學過的那些重要的東西,那些真言、退魔的咒法、降伏的秘技。
“不空光明遍照大手印!蓮花珍寶!火焰!大誓願!歸命!普遍!諸金剛!暴惡魔障!摧破!不動明王!”
腳踝上舌頭的觸感突然消失了。與此同時小怪小小的身體卻飛上了天空。
“哇!”
“小怪?!”
從天空呈自由落體狀摔落下來的小怪,突然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橫掃到,發出一聲悶響,彈飛到更遠的地方。
“小怪!”
看着像球一樣在地上連滾好幾下的小怪,昌浩用近似悲鳴的聲音喊叫着。
或許是爲了迴應昌浩,小怪躺在路上搖了搖白色的尾巴。
還活着。
昌浩抑制不住一身冷汗。
正要跑過去,昌浩的手腕又被那看不見的舌頭纏住,巨大的牽引力傳來,拉得昌浩差一點摔倒,不過這一次他好歹站住了。
妖怪的力氣大的驚人,不管昌浩雙腳使出多大的力氣也不能讓自己堅持在原地,他被一點點拉向前方,地面留下兩條鞋子摩擦的痕跡。
昌浩用右手攥住纏着自己左手的看不見的舌頭,在腦海裡拼命搜尋着。
能退魔的、立刻見效的咒語有沒有?有沒有?妖怪所在的洞穴離自己越來越近了,必須儘快想出來!越着急,那些知識就變得越模糊。
昌浩緊緊地咬住了嘴脣。
真是懊惱啊!如果是晴明或者吉昌,這時候肯定不會手忙腳亂吧?一定能夠冷靜地看清事態分清形勢,找出最有效的對策解決問題吧?
自己是如此的不成熟。半吊子。只是“晴明的孫子”而已。自己曾經那麼厭惡的稱呼,竟是那麼的沉重。
妖怪加大了力氣,昌浩失去平衡,身體往前倒下去。肘部結結實實地撞在地上,疼痛和懊惱感讓他幾乎要哭出來。
腦海裡浮現出家人們的身影。據說人快要死的時候這一生的記憶就會在腦海裡走馬燈一樣的重現。
此刻,昌浩的腦海裡就不斷浮現出十二年短暫歲月的記憶。
想起臨行前送自己出門的爺爺的身影。
清瘦的,滿是皺紋的臉。總是帶着微笑的嘴角,
總是別有用意一般的話語,以及總是深深流露出溫暖目光的眼睛,那雙看着昌浩長大的眼睛。
“爺爺”
一點一點接近死亡的洞穴,昌浩的臉扭曲着。
絕世的陰陽師——安倍晴明,不管什麼樣的妖物都會降伏在其巨大的靈力之下的,至高的存在。
“爺爺,救我!”
我還不想死啊。
感覺到妖怪的血盆大口正離自己越來越近,昌浩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救我!”
突然。
從未聽到過的激烈的咆哮聲帶着強烈怒火激盪着耳膜。
啪嗒。
一滴雨點打在昌浩的臉頰上。
“咦?”
清冽的月光映照着昌浩睜開的眼瞼。
沒有下雨啊。那這是什麼?
昌浩茫然地擡起頭,一下子驚呆了。
“怪”
眼前的景象讓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小怪。
歪着頭,四肢繃緊,用脊背努力頂着什麼東西。彷彿有什麼插進了它的背部,鮮紅的血正從那裡滴落下來。
比小怪額上的印記更爲鮮豔的紅色的液體,不住地淌落着,落在驚呆了的昌浩額頭,發出“啪嗒”的混濁聲音。
“快,乘現在,快跑!”
小怪拼命地喊着,白色的身體上沾滿了鮮血,它卻絲毫不當回事。
昌浩一動不動地看着。小怪的四肢顫抖着,好像正勉力扛着什麼沉重的東西。
——明白了。
漸漸周圍的輪廓開始變得清晰。四周彌散着濃重的瘴氣漩渦。被小怪的背抵住而無法合上的妖怪的血盆大口。
以及纏繞在自己手上的細長滑膩的紫色舌頭。
昌浩的眼睛裡,映出了和之前不一樣的東西。
注意到昌浩的變化,小怪一臉釋然的樣子欣慰地笑了:
“終於看見了啊!”
昌浩的視線有些模糊。這傢伙,爲什麼現在還能夠露出這樣的表情!
“流血了啊!你快跑啊!”
只要使勁掙扎一下,以它的本事一定能夠逃開的。本來這妖怪一開始就是以自己爲目標的。
可是爲了不讓妖怪的大嘴合上,不讓昌浩成爲妖怪的晚餐,它死撐在那裡動也不動。
“你不疼嗎!流血了啊!”
“廢話,當然疼了!”
“那還不閃開!”
昌浩很拼命,小怪卻和他一樣倔強。
“你要是死掉了我會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我不想讓你死!”
“啊?”
“好了!明白事理的話,趕快想法弄開那條舌頭,離開這裡!”
“不行!”
昌浩倔強地喊着。
“要是用你的命換我活下去,我一點都不會開心的!我的目標是一條性命都不要犧牲的最偉大的陰陽師!”
是的,自己其實一直都是這麼想的。即使是在失去“見鬼”之才的時候,即使是眼前有不可逾越的障礙的時候!
猛地,小怪的眼裡閃過一道光芒。
“你的這句話,我記下了!”
這是和之前完全不一樣的聲音。
微微一笑,小怪擡起頭。不知道是不是有更沉重的力量壓在它的背上,它的後腿突然一彎。
“小怪!”
“別叫我小怪”
望着倒吸一口冷氣的昌浩,小怪用顫抖的聲音努力說道:
“聽好了,昌浩。我要告訴你我的名字。除了一個人以外,再不允許別人稱呼的、我的獨一無二的至寶!——我給你稱呼我名字的權力”
小怪向前伸出被鮮血染紅的右爪,向昌浩的手探過去。
“好了,現在說什麼“名字”的事情啊!”
昌浩一邊拼命想要掙脫左手腕上纏着舌頭,一邊向妖怪的牙齒伸出手去搭救小怪。
可是小怪卻用尖銳的聲音阻止了他:
“好了!叫吧,我允許你!”
昌浩愣了愣,注視着小怪。小怪朝他眨了一下眼睛,沉穩地笑了。與此同時額上的印記彷彿變得更紅。彷彿一朵怒放的紅色的花。
“聽着,我的名字叫做紅蓮!——紅色的蓮花!”
話音一落,小怪的利爪便斬斷了妖怪的舌頭,並猛力撞向昌浩,昌浩突然間失去了牽住自己手腕的力量,被小怪驚人的力氣撞得滾向後方。
仰面倒下的昌浩,突然目光凝固了。
小怪,正被子妖怪紫色的舌頭纏住,迅速地拖向它的喉嚨深處。白色的身影落入咽喉深處之前,巨大的嘴巴轟然關閉。
“啊”
昌浩瞪大了眼睛。
——昌——浩——!——昌——浩——!
那個從柏樹上撲通摔落下來的,怪異卻熱情的,不按黨理出牌的,親暱的小妖怪。
——偉大的晴明的孫子。
“別叫我孫子!”每次這樣抗議,它都會樂在其中一般地笑着。
——名字這東西,是有特別意義的,不能隨便告訴別人!
自己讓它報上名來的時候,它是用那麼神秘的口氣回答自己的。
可是,它還是把名字告訴了自己。雖然像是賦予什麼權力一樣的,用一副自以爲了不起的口吻,可還是告訴了自己。那個它視作獨一無二的至寶的,名字。
——你要是死掉了我會不知道如何是好的!
昌浩一邊顫抖一邊捏緊了拳頭。
它救了自己,以自己的性命爲代價。它幫了自己那麼多,可是,沒用的自己卻什麼都沒有能爲它做。
眨巴一下眼睛,淚水悄然滑落。
這時候,耳畔響起誰的聲音。
“你看不見嗎?”
看不見。因爲視線模糊了。扭曲了眼前的妖怪的身影,血紅色的眼睛。
“好了,你”
“叫吧!”
聲聲呼喊重疊在一起,迴盪在昌浩的耳畔。
妖怪開始蠕動。
是這個長而碩大的怪物,是它殺死了小怪。
“好了,我的名字叫做”
“紅”
閉上眼睛,昌浩用盡全身的力氣喊出:
“紅蓮————!”
霎時,有光亮射向眉眼間!
第六章
等到你真的需要的時候,你就能重新看到了。
要那之前,要把必要的東西全部學會哦
大得嚇人的妖怪,黑色的表皮上覆蓋着滑膩的東西,好像黑色的海蔘或者是蚯蚓之類。
從它類似於腹部的地方,突然的火焰噴出。
正準備要吞下昌浩的妖怪,突然僵在那裡不動了。片刻之後,從它張開的大口裡涌出炙熱的風。
妖怪停止了它不休的襲擊。取而代之的是某個石斑魚一樣顏色的東西一把抄起了自己。
昌浩完全摸不清狀況。鼓起勇氣睜開眼睛,頓時呆住了。自己在天上飛。
怎麼回事?難道被吃掉以後不會覺得疼也沒有死掉的實感嗎?
他慌忙轉動視線。
肩膀。一個近乎褐色的健壯的肩膀正扛着自己。
環顧四周,天空通紅通紅的,連空氣都帶着紅色的戰氣,晃得人眼花繚亂。
灼熱的風吹打着臉頰。昌浩凝神向被熊熊火焰映出全貌的妖怪望去。
血盆大口裡生着密密的鋼牙。上方是兩對無神而凹陷的孔穴,大概是妖怪的眼睛吧。相當於脖子的部位上有着一圈灰色的管子一樣的東西。再往下的身體都埋在土裡。妖怪的全身被火蛇糾纏灼燒着,連躲
在土裡面的部分似乎都被控制了。
看見了。之前那麼渴望的“見鬼”之才,終於恢復了!
昌浩想起來了。“見鬼”之才並不是被自己遺失的。
“是爺爺”
一下子,被遺忘的記憶像開了閘的洪水一般傾泄而出。
那是着褂儀式那天的事情。
對祝賀酒宴感到厭倦的小昌浩來到晴明的房間,然後看見了,那些遊蕩的黑影。
當他向晴明指出那些東西時,晴明卻一副犯愁的表情。他說自己能看見得太多了。
然後,爲了不讓自己純淨的心靈受到玷染。爺爺封印了自己的力量
輕輕着地,昌浩被從那個肩膀上放了下來。
周圍的瘴氣一掃而空,清冽的神氣四溢開來。
怎麼回事?
昌浩吃了一驚,茫然擡起頭望向身邊的男子。
個子很高。用“頂天立地”那樣的詞語來形容再合適不過。裝束近似於廟裡的金剛,裸露的肩膀上肌肉健壯,手腕上纏着細長的絹布,雖然沒有風吹卻不住地飛揚着。長至肩頭散亂的頭髮被火焰映照着呈現深色,因爲是在夜幕中,辨不清具體的顏色。目光銳利得嚇人,眼角微微吊起,從露着微微笑意的嘴角可以看到他的虎牙,臉頰的輪廓清晰,耳朵是尖尖的,額頭上帶着金冠,像是什麼的標記似的。
昌浩只覺得自己渾身血液倒流。
站在自己眼前的,既不是妖怪,更不可能是鬼。擁有這麼清冽神氣的,不可能是別的——即使是半吊子昌浩,至少這點他還是清楚的。
這是神的眷屬!
爲什麼神會從那妖怪的肚子裡跑出來呢?
男子對直冒冷汗的昌浩看也不看,只顧回頭看着妖怪。
被火蛇纏繞着的妖怪,盯着男子凝視着,半晌。突然發出驚愕的聲音:
“你,你,你是騰蛇!”
聽到這話,男子露出一絲悽絕的微笑。
而在他身後,傳來茫然的聲音。
“tengshe?”(此爲昌浩模仿的發音)
對昌浩傻乎乎的聲音,男子故作誇張的嘆了口氣,轉身看着他:
“嗨,嗨,振作點,晴明的孫子!”
是從未聽到過的低沉而通透的嗓音,可是這措詞
“難道是,小怪?!”
“是紅蓮!你真是不長記性呢!剛剛教過你的!”
容貌和嗓音都不一樣,可是這語氣卻絕對沒錯!
昌浩的眼裡放着光。
“真的是小怪!太好了,你還活着!
咦,可是剛纔說什麼“tengshe”?”
看着一臉迷糊的昌浩,紅蓮嘆了口氣,聳聳肩,單膝蹲下,伸手用尖銳的爪子在地面上刻下文字:
騰蛇。
“騰蛇”
昌浩眨巴着眼睛。
在哪兒聽到過。不,準確的說,是在哪兒讀到過。比如說,在晴明執筆的書裡,比如說,《五行大儀》,比如說
《六壬式盤》。
自己應該是知道的,這個名字。
“爺爺的,式神?!”
是的,這是十二神將中的一員,掌管“驚恐”的,十二神將中最爲猙獰兇惡的——身攜地獄業火的煉獄之主!
十二神將本是陰陽道占卜中使用的六壬式盤上所記的神。所以人們把接受晴明指揮的十二神將稱爲式神——式盤之神。
回頭細細想想,他頭上所帶的金冠所代表不就是降爲晴明的式神的意思嗎?
望着張大嘴巴用手指着自己的、主人晴明的孫子,紅蓮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對於昌浩的猜測算是默認了。
泄氣地耷拉下肩膀的昌浩,突然又迷惑不解地問道:
“那,爲什麼要告訴我叫“紅蓮”呢?不是叫“騰蛇”嗎?”
紅蓮微微搖搖頭。
“是,“紅蓮”晴明給我的名字,我很喜歡。”
除了一個人以外,誰都不可以叫的名字。
很久很久以前,指着騰蛇周身的業火,那個絕世陰陽師曾經這麼說道:
“究竟是誰說你的火焰是地獄的業火的?依我看,多像水面上勱開的紅色蓮花啊!”
雖然身爲十二神將,卻因爲本性而受人嫌忌的騰蛇。是晴明對着他無所猜忌地微笑着,賜給了他這名字——紅蓮。
所以,叫我紅蓮。只有安倍家的後代,並且是得到我認同的人,有這個資格。
“好了”
紅蓮起身轉向妖怪,用低沉有力的聲音對它說道:
“讓我來告訴你一件事:這小子是晴明的孫子,雖然還只是半吊子,但也是個陰陽師!”
“什麼?!”
已經被火蛇折磨得動彈不得的妖怪發出充滿憤怒的吼聲:
“可惡,你是令人憎恨的晴明的後代,怎麼也不能讓你活着回去!”
昌浩爲它突然顯現的殺氣一愣:
“爲什麼?”
“晴明在邪惡的世界裡就是“天敵”的代名詞嘛。”
紅蓮雙手抱在胸前,淡淡地回答,接着,他瞥了一眼昌浩:
“喂,你當初來的目的是什麼?”
昌浩緊緊抿着脣,走到紅蓮旁邊盯着妖怪:
“降伏這個傢伙!”
昌浩調整好呼吸,以手結印。與之配合紅蓮輕輕擡起右手。
紅蓮手心裡變出一顆紅玉,紅玉又瞬時變成一團火焰,火焰像蛇一般遊動着撲向先前已經被火焰纏得動彈不得的蚯蚓妖。
妖怪的表皮被新添的火焰纏得更緊,被火灼燒的部分“噝噝”作響,冒出滾滾黑煙。
乘着火蛇制止了妖怪的動作,昌浩莊嚴地唱響了真言。
不要緊張,自己現在很平靜,一定能夠做到的!
“摧破!三成形因!奇哉奇哉!成就不動明王中咒!即殘食咒!破魔降妖之咒”
被火焰制住的妖怪原先仍在做着垂死的掙扎,長長的身體扭曲着蠕動着。但是昌浩的真言使它終於連最後的掙扎也不能夠,碩大的身體顫抖着,完全被封印住了。
昌浩解印,用右手得結刀印,慢慢擡起:
“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
伴隨着咒辣,緩緩釋放刀印。言靈變成神聖的利刃,將妖物劈成兩半,霎時,妖怪碩大的身體灰飛煙滅。
看着妖怪的最後一點殘渣被風吹走,終於可以鬆口氣了的昌浩筋疲力盡地倒在路邊。
長長地舒了口氣。
不知什麼時候東方的天空已經發白。天已經亮了。
終於做到了。戰勝了層層危機,重重驚險,自己總算是將那隻蚯蚓妖解決掉了。
到現在爲止仍然覺得不可思議的昌浩,幾乎懷疑自己是否是在做夢。
“啊——累死我啦!”
熟悉的、高昂明朗的聲音傳入耳膜。
昌浩瞪大眼睛,猛然回頭看去。
旁邊以昌浩同樣姿勢坐着的不正是那個白色的小怪嗎?
“小怪——!”
昌浩的眼角溼溼的。
小怪一副不樂意的樣子:
“別叫我小怪!晴明的孫子!”
“別叫我孫子!”
昌浩條件反射地大吼一聲。
小怪微微一笑,拍拍昌浩的背:
“辛苦了啊。”
“”
一句突然的慰勞,讓昌浩不知道回答什麼是好。
昌浩眨巴了一下眼睛,默默地望着小怪。
小怪突然擡起頭望向天空。
昌浩跟着它擡頭望去,只見不知從什麼地方飛來一隻白鳥,拍打着翅膀盤旋而落。
“晴明的式?”
鳥兒落向昌浩,突然間變成一片紙片。
昌浩接住飄然而落的白紙,俊逸的毛筆字展現在眼前。
“”
讀着紙上的文字,昌浩的臉色漸漸變得陰沉,眼睛惡狠狠地瞪起,額頭上浮起青筋。
小怪眨巴着眼睛在一旁探頭望去,只見上面寫着:
“這點小妖怪,卻不能輕輕鬆鬆解決,唉。回見。晴明。”
昌浩氣得肩膀發顫。
也就是說,晴明不知躲在哪裡目睹了這一切。或者說,觀賞了這一切。考察着最小的孫子究竟有多大的實力。
如果覺得到了非常緊急不能再冒險的關頭,他大概就會親自出手吧?
當然了,爲了防止萬一他已經讓十二神將騰蛇——
紅蓮,變身跟着自己了,也許是覺得還不夠放心?是不是太高估他了?
總之,晴明在旁邊看着就說明父親也在旁邊看着了?
自己拼死拼活不顧一切的狼狽樣,這些,全部被他們看在眼裡了?
不斷上涌的怒火反而讓他的心冷靜了下來。
可惡!老狐狸!讓我這滿腹怒火到底該怎麼發泄!氣得發抖的昌浩把晴明的“式”——那張紙片——
狠狠地攥成一團。然後:
“臭爺爺—————”
一聲高昂的吼叫在拂曉的京都裡久久迴盪。
第七章
“——————”
望着突然停下的話語的昌浩,彰子有些擔心地問:
“怎麼了,昌浩?”
“嗯?啊,不好意思突然想起一件讓我生氣的事情了。”
想起來,那還是自己見到的第一封“式信”呢。
昌浩深呼吸一下讓自己平靜下來,接着說道:
“這就是我第一次除妖的經歷了。從那以後小怪就跟我形影不離了。”
擡眼望去,小怪仍在那邊乖乖地睡着。光看它的睡姿,真會把它當成一隻普通的小動物。
彰子不知道小怪的本性,所以昌浩只告訴彰子小怪救下了自己。以後,等到可以告訴彰子所有的真相了,再詳詳細細地講給彰子聽。
從柏樹上掉下來的小怪,就這樣留在了昌浩身邊,一直在幫助着他。感覺好像已經在一起很久了,其實細細想想也才半年。
“時間過起來真是快啊。”
昌浩抱着手腕感慨着。
彰子朝他點點頭微笑着:
“不過昌浩原來會很多東西啊,之前我一點都不知道呢。”
昌浩有些手足無措:
“啊?哎呀,雖然會是會,可是都有鑑定說只能保留在業餘愛好範圍內的啊!”
“可是我還沒有聽過昌浩的音樂呢!有機會讓我聽聽啊!”
彰子天真的話語讓昌浩無力招架。
兩人的話,半醒半睡的小怪都聽在耳裡。
昌浩所說的全部是事實,但有一點其實是錯的。
昌浩和紅蓮的相遇,其實是在很久很多久以前。
這孩子剛剛出世的時候。
昌浩不知道。他不可能一直都記得,不知道也好。
但是,我卻一直都記得。
還是最初的眼神。沒有厭倦的笑容。伸出小拇指。
——過來
一邊搖搖晃晃,步履蹣跚地走着,一邊小聲嘀咕着,用最初的名字叫自己的那些日子。
簡直像昨天發生的事一樣記憶猶新,所的的情景都歷歷在目,也許是因爲它一直烙在心靈深處最柔軟地方的緣故吧。
像陽光照射一樣溫和,心情很好。
雖然剛纔昌浩已經接受了彰子的拜託,呆會必須拼命尋找逃走的路,但是,現在暫且先睡一會兒也好。
加油。晴明的孫子。
風吹得比剛纔更添了幾分寒意,又一次吹動了小怪那長長的耳朵。
深夜時分,一個貴族坐在搖搖晃晃的牛車裡,朝着自己府邸的方向走去。
一個牛童和兩名侍者隨身伺候着,他的名字叫“藤原行成”。兼任“右大弁”和“藏人頭”職位的青年,是同齡貴族中最爲成功的佼佼者。
最近,由於神秘失蹤案件的接連發生,所以,天一黑,城裡的人們就緊閉門戶,不敢做聲了。
行成也非常想早早回家,但從他所處的職位來說又不被允許,所以,經常不得不到了深夜才往家趕。
“哎呀呀,又是這麼晚了”
行成嘟囔着,正在這時,侍者的驚叫聲傳進了他耳朵。
“殿,殿下,那是”
“出什麼事了。”
行成打開車窗看個究竟,循着待者手指的方向望去,頓時驚得啞口無言。
一輛車正衝過來,沒看到有牛拉車,但車卻以驚人速度在奔跑。而且,在通常掛車簾子的位置,出現了一個恐怖的龐。
“啊,妖怪!”
行成慌慌張張地從牛車上下來。強拉硬拽着站在那裡縮成團的牛童,徑直朝着可以藏身的地方跑去。
牛的慘叫聲響徹天地。一個待者慌忙從腰間拔出佩帶的刀,將牛的僵繩砍斷,牛踉踉蹌蹌的離開了牛車。這時,另一個侍者瑟縮着,腳像生根了一樣不能動彈。
他就那樣站有原地,沒來得及逃跑,妖車把他撞飛了出去。接着,妖車又衝向了停下來的牛車,發出了可怕的、東西被撞碎的聲音,車被分成了兩半。然後,妖車就那樣疾馳而過。
牛驚懼地趴在路上,發出悲鳴。
茫然的行成,突然醒過神來。被撞飛的侍者,倒在地上不能動彈。
“義康!你要振作起來!”
夜空中迴響着侍者呼喊同伴名字的聲音。行成和牛童慌慌張張地跑到了侍者的身邊。
一到霜月,就是隆冬季節了。
京成的冬天,十分的寒冷。四壁透風的屋子,寒意襲人,愈加讓人感覺冷。
大陰陽師安倍晴明的小孫子,安倍昌浩這一年13歲,在榻榻米上鋪上褥子,裹了幾層褂衣,懷裡還抱着一個白色的東西呼呼地睡着。
昌浩抱着的白色的活物,也一同呼呼地睡着。
形態像貓。體型大小如同大貓或者小狗,雪白的毛皮給人一種手感很好的感覺。長長的耳朵在後面垂下,前額有像花一樣的紅色印記。四肢的頂端長着五根鋒利的爪子,脖子周圍有一圈像勾玉一樣的紅色凸起。
它是非人的化身。這個小東西昌浩一直暱稱它爲“小怪”。
昌浩是陰陽寮的雜役。雖然必須馬上起來,爲供職作準備,但是他似乎還沒這樣的打算。
突然,門開了,進來一個身才矮小的人。這個人徑直朝着躺着的昌浩走去,伸出手去搖他的身體。
讓我睡一會兒”
昌浩懶洋洋的伸出手來,無意中拽住了對方的衣服。
“啊!”
這個人發出了輕微的驚叫聲,半睡半醒,迷迷糊糊的昌浩聽到了驚叫聲。
拼命掙脫出來的少女,臉漲得通紅,不停地深呼吸。
“今天開始不是就要出去供職了嗎?喂”
少女更加用力地搖着昌浩,昌浩極不情願地睜開了雙眼。然後,昌浩起來後,擡頭呆呆地看了一眼叫醒自己的人,腦子空白了一剎那之後,突然眼看睛一亮,蹦了起來。
“啊!”
“什麼,哎呀?”
昌浩叫喊着,抱着小怪飛奔了出去。
“早上好。”
昌浩茫然的微笑着,剛纔忘我奔跑時呼呼跳的心臟正逐漸的恢復平靜,嘴裡嘟囔着:
“雖然彰子起得早,但不來叫我也沒關係”
“哎呀,我在這裡住承蒙關照,也沒幫上露樹的忙。”
這裡提到的露樹是昌浩的母親。
“不是的,你太客氣了,你做得很好。”
昌浩一直自嘆不如,很是佩服。
彰子四天前來到安倍府,這個因爲某些原因暫時住在府裡的少女。雖說是暫住,但住的期限並沒有確定。可能會半永久性地居住在這裡吧。
十一月一日,左大臣藤原道長的女兒進了皇宮,這是四天前的事了。進宮儀式進行得很順利。據說,女御進宮以後過着快樂的生活。
昌浩在入宮儀式的前一天,受了輕傷在家休養,所以出來供職的時間拖延了幾天。不過傷勢很快就恢復了,所以,明天開始就要上任了,這是他昨晚吃飯時說的。
雖然確實那麼說了,但是”
當昌浩一睜開眼時,發現彰子就在旁邊,對於這種情況,還沒作好心理準備的他,自然嚇了一跳。
此刻,小怪在昌浩的腿上伸着懶腰,一邊張大嘴巴打着哈欠,一邊說道:
“剛剛的情況,以後慢慢適應就好了嘛,或許乾脆索性對她敞開心扉,告訴她今後一睜眼就希望能看見她,這樣也不錯啊。”
昌浩把小怪甩到後面。說什麼莫名其妙的話。
即使這樣,小怪卻說得越來越厲害。
“人家都靠近了,也沒覺察到,只顧一味的睡覺,真沒用啊,晴明的孫子。”
剎那間,昌浩的眉毛堅了起來,朝小怪堅起的耳朵大聲怒吼。
“不準叫我晴明的孫子——!”
昌浩吃過早飯,出了府門朝皇宮走去時,天還沒亮,彰子特意到門口來送他,這令昌浩有些不自在。昌浩回頭看時,她還站在那裡微笑着揮手。昌浩也同樣微笑着揮手。
“真是一幅美好祥和的場景。”
小怪的尾巴一晃一晃的,半睜着眼睛朝下看,昌浩一直默不作聲的嘆氣。吐出的氣息變成了白氣,清冷的早晨,寒風刺骨。
“好冷呀!”
凍得哆哆嗦嗦的昌浩,把衣服袖子接在一起,兩隻手在裡面互相交叉着取暖,同時望着在旁邊步履沉穩的小怪。
“還是小怪比較好,身上有毛皮可以防寒。”
“也不是那樣的,雖然的皮毛,還是很冷,不過,還不至於受不了。”
小怪這麼回答着,其實掩蓋了事情的真相季節的寒冷對它並沒有影響,小怪只是故意裝做很冷的樣子。昌浩凍得瑟瑟發抖,突然將小怪捧起來。
“啊,幹嗎?”
昌浩不理睬聲音提高的小怪,而是把它纏在了脖子上。
“啊,稍微暖和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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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用來禦寒的嗎?”
“挺像圍巾的吧,因爲有毛皮嘛。”
“你怎麼可以不理會我的個人意見,晴明的孫子”
“喂,不許說晴明的孫子!你這個小怪!”
“不許說小怪!”
就這樣昌浩和小怪展開了一場脣槍舌戰。但是,普通人並不能看到小怪。在旁人看來,就像是昌浩一佧在叫喊一樣。幸運的是,因爲天還沒亮,街上幾乎沒有人行走,也沒人看到。這如果是在白天的話,人們一定會邊刻意躲避,邊不時地看他,無論怎麼想,都會覺得這是個怪異的人。
昌浩這樣想着,閉上了嘴巴,急忙朝皇宮走去。如果去陰陽寮的話,那裡有火盆。在工作前,稍稍暖和暖和,應該沒人會埋怨吧。
昌浩在大街上稍微快跑着前進,突然他感到有一陣妖氣乘風而來。於是他停下了腳步。
在昌浩肩上的小怪立刻蜷縮了起來,它的耳朵在瞬間抖動了一下。
“那,那是什麼?”
“恩,讓我看一下。”
因爲還沒掌握暗視術,所以,昌浩只有在近距離才能看清。對於小怪來說,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清,它的眼睛閃爍着晚霞般的光彩。
小怪一動不動的凝視着遙遠的大街對面,睜大眼睛看着。
“是牛車。”
“牛車?”
昌浩反問着,同時眼神也明亮起來。
“啊,那個。”
這時傳來了轟隆隆的車輪聲,很大的牛車疾馳過來,旁邊圍繞着銀白色的鬼火。
這輛牛車雖然沒有拉車的牛,但卻能自由行動。
牛車在昌浩和小怪的面前停下了,迅速回轉,改變了方向。車輪的直徑比成年男子還要高,在它的中央,有一張巨大的臉,正在和藹可親地笑着。
“這不是車之輔嗎,在散步嗎?”
昌浩毫不厭倦地問着,被叫做車之輔的這個妖怪,猛然間低下車轅響應着。
這個妖怪脾氣溫和,沒有任何傷害之意和惡意。本身是個老實的傢伙,但性格有些怯懦,過去,最初見到昌浩時,曾驚慌失措的逃跑過。
當時對於昌浩的追趕,因爲實在膽小,就只好逃跑了。
昌浩追趕他是有原因的,因爲他是陰陽師。大體上,他算是個不成熟,半吊子,有待修煉和提高的陰陽師吧。表面上,作爲陰陽寮的雜役在發奮努力,但實際上,卻暗中擔負着降伏害人的妖怪,保護大家的責任。
“要去哪裡?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載你們去,請說吧。”
小怪在昌浩的肩上,把車之輔的意思轉達給昌浩。車之輔理解人語,但不能用人語交談。
所以,如果沒有小怪來翻譯,詳細的交流會很困難。
“一會兒,要去皇宮當差,如果乘車之輔去的話,衛兵恐怕會被嚇到。”
昌浩的話一出口,車之輔就像理解了他的意思一樣,低下了車軛,改變了方向,向西奔去。
昌浩再一次朝皇宮走去,嘴裡叨唸着對車之輔的讚美。
“依然是那麼好的傢伙。”
“唉!昌浩,給點報酬吧,經常好意的讓我們乘車,不報答它的恩情,有些過意不去吧?”
“恩,說的也是……”
小怪發表了自己的意見,昌浩緊鎖眉頭,若有所思,到底怎樣來報答車之輔呢?
昌浩到達皇宮,與門口的衛兵打招呼,然後穿過宮門,徑直走向自己工作的陰陽寮。
怎麼回事,這麼嘈雜?
皇宮很大,很多建築物鱗次櫛比。昌浩在到陰陽寮之前要步行一段,這一路上到處聚集着臉色蒼白的貴族,不知道什麼原因,很嘈雜。
難道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昌浩雖然注意到了,但還是匆匆忙忙的往陰陽寮趕去,半路上被一個年長的貴族叫住,停了下來。
“安倍,是晴明殿下的孫子吧!”
昌浩的額頭上暴出了青筋,在昌浩肩上的小怪看到了這一切,唉,又是這副表情。
昌浩在心裡因爲那句“晴明的孫子”非常生氣,但表面上卻得滿臉堆笑的回答着。
“是,我是,您有什麼吩咐?”
叫住昌浩的是藤原一門的參議——榮善。
“就是那件大事,晴明殿下是如何吩咐的?”
“您所說的那件大事,到底是指什麼呢?”
昌浩緊鎖着眉頭,參議鐵青着臉說道。
“什麼,難道你不知道嗎?連這個晴明的孫子都這個樣子,看來,陰陽寮也很缺人手呀!”
“……因爲還有很多不完善的地方。”
我的名字叫做“安倍昌浩”,不叫“孫子”,請不要叫我“晴明的孫子”。
參議的表情變了,但還在繼續說。
“右大弁,行成殿下,被妖怪襲擊了。”
“啊……”
“另外,式部的大夫和右衛門左也被突如其來的妖怪襲擊,牛車也被撞壞了,受傷的人也陸續出現!晴明殿下吩咐了什麼沒有,晴明孫子殿下!”
藤原行成,昌浩成人儀式的加冠者,昌浩在自己元服禮上和之後都見過,無論從各個方面來說,都是個不錯的男人。那個行成被妖怪襲擊了,聽到這個,昌浩簡直無法相信。
昌浩的工作,是獨自處理陰陽寮的瑣事。沒什麼活動的話,即使最晚,傍晚也能回去了,如果得到許可的話,白天回去也是有可能的。
即使是做上役的父親——吉昌,如果得到許可的話,中午時分也會回去,從行成的府邸方向回去。
現在,自己在家中齋戒,足不出戶的期間,行成卻遇到了妖怪而受傷。
大家對妖車不滿,發着牢騷,吉昌是滅妖的相關人員,所以陷入了大家的牢騷中。被事態困擾的左大臣,下命令要陰陽寮儘快消滅妖怪。並且,據說,妖怪的騷亂從數天前就有。
“我因爲要出來供職,在休息,所以……”
昌浩腳步輕盈地向行成的府邸走去,小怪在旁邊並排走着,同時還點着頭。
“哎呦,即使不知道,也不要勉強嘛,你這樣會很辛苦的。”
小怪一下子竄到昌浩的肩上。
朝正前方走去的昌浩輕輕皺了一下眉。
“但是,行成曾有恩於我,他發生這麼大的事,我卻不知道,心裡不太好受。”
“多半是因爲心裡不好受吧。”
“恩……”
行成的府邸離皇宮很近,在京城的一角。雖比左大臣住的三條殿要遠,但並沒有不方便的感覺。
向出來迎接的雜役轉達了前來拜見的意思,他馬上將昌浩接待進了府裡。並帶着昌浩走到了寢殿,展現在眼前的是寬敞的庭院。
昌浩認爲貴族的府邸都和東三條殿差不多,行成的府邸也是那樣的豪華,雄偉。只是東三條殿上全部的橫樑都是各不相同的,從這一點上來說,別的府邸是沒法比的。
至少,這裡比安倍府大了很多。
“昌浩殿下,你特意來看我,真是過意不去。”
看到行成,比想象的要精神,據說,因爲並非是生病,所以,還算有些精神。
“被妖怪襲擊,平安無事是很幸運的了。”
昌浩的話,讓行成愁雲滿面。
“雖說我是平安無事,但侍者卻受了重傷。對了,昌浩殿下。一會耳,能不能給我一個能夠痊癒的符咒?”
“啊……?不是爺爺,說的是我嗎?”
昌浩也沒想就反問了一句,行成笑了。
“當然了,我和左大臣的看法相同。認爲昌浩殿下將來是前途無量的,拜託了。”
這難得的一句誇獎,使昌浩頓時覺得兩肩沉甸甸的。
昌浩不知該說什麼纔好在旁邊的小怪看到了這一切,悄無聲息的抖動了一下肩膀。
昌浩斜眼看着小怪,行成則看向了別的方向,應該是小怪頭後的方向。
“車妖……”
昌浩謝絕了一再的挽留,在傍晚時終於從行成的府邸出來,一邊向一條橋方向的安倍府走去,一邊搖着頭。
昌浩知道他們所說的車妖就是今早遇到的車之輔。當然,如果還有其他的妖怪也不奇怪,但是貴族的牛車一個接一個地被襲擊破壞,這一點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
“那個妖怪,特別不可理解。”
“是這樣的。”
在昌浩的旁邊,小怪啪嗒啪嗒地走着,突然,小怪用後腳着地的站了起來,砰砰地敲擊昌浩的腰。
“哎,不久晴明就要行動了吧,現在被害者接連出現,貴族們一定會哭着來央求的吧……唉?”
突然,小怪的耳朵瞬間抽動了一下。
小怪還這麼直直的站着,回頭朝後看去。
黃昏時分,橘黃色的天空下,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
“妖怪?”
正在思索可疑之處的昌浩,尋着小怪的視線望去。
因爲接連有各種各樣的怪事發生,一到這個時間,大街上人來人往的情景就突然消失。放眼望去,路上一個行人都沒有。只有昌浩和小怪。
在大街的遠方,天空中漸漸變成了紫色的背景,隱約可見一個小點,不知是什麼,而且,那個小點在漸漸變大。
順着風,耳邊傳來了轟隆隆的聲音。那是車輪的聲音。而且,還有妖氣。
“是車之輔嗎……?”
“……不是。”
昌浩反覆嘟囔着,小怪眯縫着眼睛觀察情況。
那個影子,一瞬間就靠近了過來,它有着驚人的速度。
車沒有牛拉着,但卻在快速的疾馳。車上掛簾子的地方,有一張巨大的臉。
小怪,睜大了眼睛。
“——是朧車嗎?”
“哎,那是什麼?”
聽着不太習慣的名字,妖怪朧車絲毫沒有減速的疾馳着。——以昌浩爲目標衝過去。大概距離昌浩還有五丈遠,這時昌浩也驚慌了。
“什麼,爲什麼要以我爲目標!?”
“昌浩,快躲開!”
小怪大叫着,然後全力把昌浩撞到旁邊去。
昌浩倒了下去,臉朝上,同時,小怪被車軛向上挑了起來。白色的身體被彈到空中。
“小怪……!”
臉色蒼白的昌浩,聲嘶力竭地叫喊着。朧車突然停下,緩緩地回頭去看昌浩。
牛車顯露出一張巨大的臉,不屑一顧的瞥了昌浩一眼,然後就那樣徑直馳走,不知去向。
昌浩呆呆地看着,不一會兒,反應過來,一股憤怒的火焰涌上心頭。
它的眼神,妖怪那冷漠的眼神彷彿在說:“真是個愚蠢,礙眼的傢伙。”
“……你這個傢伙……”
昌浩低聲的叨唸着,突然回頭看去,小怪顫抖着肩膀站了起來。
“小怪,你受傷了沒有!?”
昌浩跑到跟前,呼喚小怪。
“那個朧車,是來挑釁的。”
小怪非常憤怒,昌浩也是怒氣沖天。
“一點不錯,一定是的。”
許多貴族被襲姑且不說,襲擊恩人行成,襲擊昌浩,把小怪挑起,這些罪責都是無法原諒的。朧車這樣轉彎抹角的來找陰陽師挑釁,不怕會得到應有的報應嗎?
——————————————
就這樣,昌浩回到了家裡,立即找到爺爺。
“今天,左大臣命令:必須立即消滅車妖。”
據說,那個朧車,從數天前開始出現。最早,被襲擊的是藤原行成,然後,在接下來的十幾次襲擊事件中有近十個人受傷。
除了左大臣以外,陸續還有很多貴族,請求晴明消滅那個妖怪。
“幸運的是,沒有人因此而死亡,但我認爲那只是時間的問題。因此,昌浩,你要代替爺爺暫且去驅除一下。”
“我明白了。”
昌浩馬上回答,站了起來。
“打敗朧車,堅決打敗。”
晴明看着孫子鬥志昂揚,高聲宣言的樣子,不禁有些目瞪口呆。於是,馬上詢問在旁邊莫不做聲卻憤怒無比的小怪。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
“那個朧車,找我們挑釁了。爲了保護昌浩,我被它挑飛到空中。”
“居然有這樣的事。”
晴明伸出手來,輕輕撫摸小怪的頭。
“辛苦你了。”
“沒什麼的,還好,並沒有受傷,昌浩也平安無事。”
小怪用後腿搔着自己的頭,但是臉上顯得好象有些許的不高興。
晴明看着小怪那有意思的表情,苦笑着說。
“神出鬼沒的朧車。消滅他並不是那麼困難吧,問題是怎樣抓住他。”
對手是妖車,它的速度非常快。在我看來被那個速度的朧車撞飛,受傷的人和小怪能保住命就不錯了。
昌浩被吩咐消滅妖怪後,就退出了晴明的房間,回到了自己房間。
昌浩的房間裡塞滿了從祖父,父親,伯父和哥哥們那裡要來的關於陰陽術的書。
在那些書中,有異國的書,《山海經》和從古代流傳下來的關於妖怪的書等等。
他在書山中挖掘有價值的東西。
昌浩摘掉黑漆帽,解開發髻,把頭髮在後面捆紮在一起。脫掉了供職時所穿的衣服,換上深灰色的便服,點燃燭臺上的燭火,在書桌上把書打開。
爲什麼,那個朧車接連把牛車撞飛,然後就疾馳而去呢?我覺得它沒有必要故意害自己背上窮兇極惡的妖怪的污名。
小怪眯縫着眼睛,試着傳達它的想法。
“啊,也許妖怪各有各自的原因吧。也許純粹是因爲阻礙了自己前行,只是爲了排除障礙,也沒有多加註意的緣故。”
“哎,真讓人煩惱。想跑的話,到城外去不是更好嗎。”
“一定是喜歡走直線的路吧。這一定是朧車的喜好,多半是這樣的。”
書打開着,卻沒有看,昌浩和小怪一直在交換這樣,那樣不同的意見。這時,看見彰子要把衣服放到屋子角落的衣櫃裡,昌浩慌忙過去攔住了她。
“讓我自己來吧。讓我自己做吧!”
昌浩從彰子手中把衣服拿過來,讓彰子過來坐在蒲團上。
“坐在那吧。瞧!那是小怪準備的!”
“什麼,是我準備的……”
小怪一邊搖晃着腦袋一邊發着牢騷,爲了把給彰子準備的蒲團拖到書桌的旁邊來而發出了砰砰的敲擊聲。
“來,坐吧。這是房間主人所希望的。”
說着,彰子坐在了蒲團上。
昌浩把衣服放進了古樸的衣櫃裡,然後回到書桌旁,稍微有些疲倦的注視着彰子。
“……藤原小姐,麻煩你幫忙做家務事了……”
聽到這話,彰子眉頭皺了一下。
“哎,沒什麼麻煩呢,我幫忙是應該的,再加上,我現在的身份可是安倍家的遠親呀。”
“沒有,你太客氣了,確實是麻煩你了。”
“……昌浩,你是因爲我在而感到煩憂嗎?”
彰子略顯沉重的語氣,讓昌浩不知如何應付,彰子不顧昌浩繼續說着。
“而且,我總是不由自主的非常想去關心,照料你。但奇怪的是越是這樣,反而覺得越疏遠。”
“——並不是你說的那樣……”
情況好象變糟了,語塞的昌浩和好象稍稍有些微慍的彰子相互看着對方,正好坐在他們中間的小怪,一邊環顧四周,一邊自言自語。
“唉!成爲一家人也就三四天的工夫,不要說那些不和情理的話了。”
爲了緩和氣氛,小怪不得不出來打圓場。
“啊,彰子小姐。現在,昌浩負責消滅禍亂京城的妖怪,很是辛苦。”
“消滅妖怪……”
“恩,妖車襲擊貴族。消滅他,是晴明吩咐的。”
“是這樣,就是這樣!因此,要調查,研究一些東西。”
昌浩邊說邊啪啦啪啦翻着書桌上的書。最初的爭辯進行了一半,不知不覺中,看着昌浩認真地翻閱書籍,彰子悄悄地鬆了口氣。
昌浩怎樣消滅妖怪呢?雖然具體的辦法,彰子不知道。但是覺得,那一定是非常辛苦,困難的事,所以,不要勉強,不要受傷,這是她心中所擔憂的。
彰子向下看着坐在自己旁邊的小怪。
“……喂!魔怪。”
小怪,忽然擡頭,仰視彰子,擺出一個嚴厲的表情。
“不要叫我魔怪。”
“但是,小怪不就是魔怪嗎?”
“我和魔怪完全不同。”
彰子微微地歪着頭想。因爲,從小時候開始就聽過晴明和吉昌講過各種各樣有關陰陽術的事情。所以試着找出一些合適的名詞。
“那麼,是昌浩的式麼?”
小怪不贊成。
“我和式的職責不同。式是陰陽師用來驅趕妖怪和祭奠神靈的。”
昌浩完全沉浸在書中埋頭查閱,彰子和小怪則在一邊罕見地進行着一對一的對話。
“式也不是嗎?”
“不是。我是式神。驅妖的神被叫做式神。既然到了安倍家,到處都可以聽到陰陽用語,如果留心稍微學一些也是好的。今後,留心學一些吧。”
“恩,我知道了。”
彰子坦率地點點頭,眨了眨眼睛。
“那麼,應該叫你什麼纔好呢?”
“那麼就,啊……”
說到一半,小怪突然沉默了。無言的小怪到處亂看,不停地眨眼睛思索着。因爲不明原由,昌浩回過頭來,彰子給他講了剛纔的事,他好象沒什麼說的。
“啊……還是叫小怪比較好吧。”
彰子又一次的點頭。
“恩,就這麼叫吧。”
昌浩合上書,站了起來,小怪抱頭開始發出呻吟聲。昌浩過去抓住了它的頭。
“喂,小怪,去吧。”
“不要叫我小怪!晴明的孫子。”
“不要叫我晴明的孫子。”
昌浩吼叫着,同時轉過頭去看彰子。
“一會我要去巡夜,請不要告訴我母親。”
“那晴明和吉昌能告訴嗎?”
“他們兩個,也最好不要說。”
昌浩,忽然從走廊跳到了庭院裡,彰子在後面追了過來,一臉擔心的表情。
“現在天氣越來越冷了,帶個溫石之類的來取暖纔好……”
“沒關係的,我穿的很多,再說還有小怪呢。”
昌浩看着小怪白色的身體,淺淺的笑了笑。
“多加小心呀。”
“請不用擔心。”
滿是擔心的彰子,輕輕的擺手,昌浩登上府邸的院牆,然後又敏捷地飛落到路邊。
昌浩和小怪在傍晚時遇到朧車的地方,是離西洞院大路很近的二條路。那時朧車是從東往西邊奔馳的。
“行成的府邸在四條大路的沿線,其他的受害者也都是在京城的東西路上遇到朧車。”
昌浩邊往京城的南邊走去,邊對肩膀上的小怪說自己的想法。
“所以,也許朧車沒有在南北方向的路上出現過。說到底這也只是推測而已。”
小怪嗯了一聲,自己嘀咕着。
“那麼,現在它也許正在東西方向的路上,轟隆隆的疾馳而過吧。”
這時傳來轟隆隆的聲音。
“恩,就是這個聲音……”
昌浩聽到順着風傳來的車輪聲音,停下了腳步。
現在已經是過了亥時的晚上,聽聲音應該在西洞院大路和陵小路的交叉點附近。
在那周圍建築物很多。貴族的府邸也很多。聽說,失部的大夫就是在那條路的盡頭、壬生大路附近遇到朧車的。
昌浩朝東方望去。現在和清晨不同,因爲他還沒掌握暗示術的技能。如果能和白天有同樣視野範圍的話,是非常有利的。
這時,吹起寒冷的風。寒風帶着一股妖氣。由於季節的原因,吹的是北風。
昌浩只顧朝東方看。妖氣和車輪的聲音卻從他沒想到的方向接近過來,當他注意到立即朝另一個方向看去。
像彎弓一樣的月亮已經西沉了一半,只有星光閃爍,連腳印都照不清楚。
風更大了。
車輪聲也變得更大了。
小怪大叫。
“昌浩,快躲開。”
在之前還什麼都沒有的地方,巨大的朧車突然出現了。距離昌浩大概有二丈遠。
昌浩,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氣,由於驚愕,反應有些遲鈍。
小怪的身體朝空中跳去,緋紅色的殺氣包圍着它白色的身體。
一瞬間,出現了一個長長的身影,抓住了朧車的車軛,響起了激烈的衝撞聲。
車簾子的位置浮現出一張惡魔一般的臉,焦躁的怒吼,恐怖的叫聲彷彿使風都停住了。
“紅蓮!”
昌浩喊叫的同時,紅蓮使出渾身的力氣將朧車翻倒。響起沉重的聲音。
由於振動,昌浩踉蹌了一步。紅蓮看到這一幕,漂亮的眉毛輕輕的皺了一下。
“哎、哎、堅強點,晴明的孫子。”
低低的聲音摻雜着一點點驚訝。他的身體有六尺多長。額頭上戴着金冠,像晚霞一樣顏色的眼睛,目光銳利。站着的姿勢很像佛像和明王像,手腕上纏着薄薄的布。脖子周圍裝飾着黑色的,粗粗的像荊棘一樣的項圈。
這是小怪的本相,十二神將之一的火將騰蛇。名字是晴明取的,叫紅蓮。
“不要叫我晴明的孫子!”
昌浩反射性地怒吼着回答,突然想起妖車,轉頭看向朧車的方向。
朧車雖被紅蓮翻倒,但由於動作機敏又反彈了起來。與其這麼說,倒不如說是跳起來更爲準確。
朧車落地時發出了沉重的聲音,連地面也被震動了。
昌浩又踉蹌了一下,而且,這次屁股着地摔了下去。
“啊。”
“昌浩……”
紅蓮嘆了口氣。昌浩盯着紅蓮。
“紅蓮,我太輕了,所以纔會被妖怪震倒。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在昌浩沒注意的瞬間,朧車突然跑了。恐怖的咆哮聲響徹天地。
紅蓮的手中出現了一條焰蛇,蛇身彎曲着向妖怪衝去,焰蛇張開了血盆大口襲向朧車。
朧車再次狂吼了起來,那怒號聲將火蛇震飛,朧車隨後朝着昌浩突進。
昌浩從懷中拔出咒符。
“天地玄黃,急急如律令!”
昌浩口唸着咒語,放出咒符。與此同時紅蓮用胳膊將昌浩挽起躍身而起。就在這一瞬間,朧車將昌浩的影子撕了個粉碎。
朧車就那麼向着黑暗中飛奔而去。紅蓮落到地面,放開昌浩。昌浩已經氣得咬牙切齒。
他看見了。飛身而過的朧車那蔑視的表情。朧車嘴角浮現出的是對昌浩的嘲笑。那張臉好似在說着小孩子別再逞強了。
昌浩握緊了拳頭,肩膀戰慄着。
“……你這個傢伙!”
再遇見可就是你的末日,我決不會放過你。
“以朧車的身份竟敢有膽量反抗人類!罪該萬死!”
“——”
昌浩已經是怒髮衝冠了。
而紅蓮卻挽起胳膊一副要旁觀到底的姿態,看着昌浩激動不已的樣子。
紅蓮在心中暗暗說道:這孩子也夠單純的。只見昌浩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作成了一個圓圈,放在嘴邊。
突然間尖銳的聲音劃破了寒冷得即將冰凍的夜空,在空中穿行着。不久後傳來了車輪的滾動聲。
瞬間紅蓮化身成了白色小怪的形狀。
小怪站在昌浩的旁邊向遠方望去,有一輛巨大的敞蓬牛車疾馳而來。這是一輛跟朧車不同的車。
“車之輔!”
昌浩邊叫邊抓住小怪的脖子,轉到急速奔馳的車之輔後部,飛身跳進車裡。
“追!”
小怪的頭猛烈的搖晃着,昌浩毫不顧忌小怪的不滿,甩起了繮繩。
牛車以驚人的速度在疾馳,車輪也在不停的晃動。在這種情況下昌浩平時會左搖右晃,甚至會從車上摔下來。可能是今天昌浩怒氣正盛,竟然很好地保持了身體的平衡,正襟危坐。
小怪在這種飛馳的情況下還是對昌浩敬佩不已。
“萬國!”
昌浩的詠唱在空中迴響,充滿夜色的大道上留下了兩條白色的車跡。
先前昌浩發出的咒符已經射中了朧車。
昌浩抓緊了扶手支撐着身體,叫喊着:
“車之輔,沿着車轍前進!”
車之輔按照昌浩的指示前行着。
小怪緊握着欄杆叉開雙腳用力站住。以防被車震落。它高聲喊道:
“喂,停下來吧!”
“我怎麼能讓那個傢伙跑掉!我要親手製服它!”
聽到昌浩氣勢洶洶的怒吼,在他身邊的小怪砰砰的將尾巴叩向地面,無可奈何的聳了聳肩。
車之輔繼續追尋着車轍,向京城郊區奔去。
照這個方向行駛下去,渡過鴨河就出了京城。
昌浩凝視着低聲說道:
“——找到了!”
車轍前方出現朧車奔走的身影。
“車之輔,繞着朧車轉!”
昌浩一聲令下,車之輔迅速提高速度逼近朧車。
車體激烈搖晃的聲音,夾雜着車軸嘎吱嘎吱的響聲。小怪覺察到了動靜之後探出了腦袋,只見車之輔已經滿臉通紅了。
朧車發現有另一輛車尾隨其後也加速前行。就這樣兩輛車互不相讓,竟速前進。僅在一旁觀戰也會興奮不已。
終於車之輔的耐力勝過了朧車。
“真棒。”
小怪剛感嘆到一半,車之輔超越了朧車,緊急停了下來,阻擋住了朧車的去路地面上塵土四起,震耳欲聾的聲音在轟響,好象要把地面掀翻。
昌浩和小怪從車上跳了下來。
昌浩跑到朧車面前站立,結印道:
“透川之音,幽界縛魂!”
在妖怪前方升起了一座無形的牆。那道牆越變越大,本應可以將妖怪給圍住的。
可是……
“怎麼回事!?”
昌浩和小怪同時瞪大了眼睛。
一直朝一個方向前行的朧車突然利用離心力掉轉車頭,朝着都城的方向逃去。
昌浩的牆壁本來是用來圍捕直奔而來的妖怪,誰料到他竟然掉頭跑了。
被騙了。
昌浩茫然自失,可是立刻就醒悟過來。昌浩怒不可遏的低語:
“……這個傢伙……!”
這次的語氣跟剛纔的語氣不一樣,很平靜。這反而讓小怪感到了不安。
昌浩抓起小怪的頭,朝着驚慌失措的車之輔徑直走去,然後飛身跳入車內。
“車之輔,追!”
昌浩的咒符還沒有失去法力。朧車的車轍依然浮現出白色的痕跡。
“不會讓它跑掉!車之輔,現在就展現你牛車的氣魄吧!”
“不對,本來車之輔就不是一輛牛車!”
小怪冷靜地說道。可是昌浩卻狠狠地瞪了小怪一眼,小怪沉默了。
那條車轍在幾經迴轉之後,潛入了都城。
綾小路——在四條大路稍微偏北的位置。
車之輔的車輪在激烈的迴響。
剛纔還位於前方的圍牆,一瞬間就被遠遠地拋到了腦後。就像飛燕在破風滑翔一樣的飛速。車軸的晃動聲越來越大了,小怪心想這車之輔是不是已經憑藉意志力飛起來了呢。車之輔已認得速度在奔跑,已經是後半夜了,寒氣逼人。
“……阿嚏!”
昌浩大聲地打了一個噴嚏,揉了揉鼻子。昌浩打噴嚏不是因爲可笑的事情,而是寒冷。
追趕着朧車,在寒冷的冬夜奔走,徹骨的寒冷使昌浩感染風寒。要是發燒的話就不能工作。
這是晴明告戒昌浩的。
“要是被爺爺發現我感冒了,他肯定會這麼說的:‘昌浩呀,我的確說過讓你去制服朧車,可是我卻沒有讓你感冒呀。你這麼不小心自己的身體,讓爺爺怎麼放心,太讓人擔心了。’……爺爺纔不會擔心我呢!”
“不是這樣的,晴明是很擔心你的。……也許。”
昌浩恣意地猜想着晴明的反應,還因此氣憤不已。小怪暫且勸慰了昌浩之後,向遠方的車轍望去。
“……怎麼回事?”
昌浩注意到小怪眯起了眼睛,隨着小怪的視線望去。
綾小路的一個角落裡,在朧車車轍的旁邊,有什麼東西在蠕動……
“什麼!”
小怪首先發出了聲響。在那之後昌浩立即認出了那東西的真面目,他張開了嘴:
“牛車……!”
牛車已經分裂成了兩段,在它的旁邊還有幾個人影在晃動。牛車是被急速奔走的朧車撞壞了吧。這幾個人是傷者,還是牛車的主人?
“喂昌浩,大事不妙了。”
“什麼?”
小怪的臉上浮現出從未有過的危險神情,說道:
“車之輔這個速度突進,恐怕避不開這些人了。”
“啊!”
確實如此。速度太快來不及轉彎了。
“壞了。車之輔,停下!”
可是,車之輔已經逼近了牛車的殘骸和那些人影。昌浩甚至可以看到那些人驚恐的表情。就算車之輔現在能停下,憑藉慣性還是要撞上這些人。
昌浩不由自主的閉上了眼睛。可是昌浩的眼瞼內壁上鮮明地映照着那些人影被撞飛的情形。
無論如何請保住這些人的性命,昌浩在心裡祈禱着。
可是出人意料的是,車之輔一鼓作氣再次加速,車輪發出了格外大的震動聲,緊接着彈起脖子上的夾板,高高地跳了起來。車之輔真是了不起。
只見一輛巨大的牛車縱身跳入了羣星閃爍的夜空之中。
剛纔還滿臉恐怖之情的那些人影,則呆呆地仰望着天空。
車之輔好不容易越過人影,安靜着落之後再次沿着車轍奔走而去。
昌浩在親身經歷了牛車躍起之後,在牛車落地的瞬間不小心咬了一下舌頭。
“啊!”
而小怪也是在落地之時狠狠地撞了一下脊背。
“啊呀!”
昌浩和小怪乘車時的心情依然沒有好轉。可是雖然不舒服,車之輔在緊要關頭,爲了保護這些人跳了起來,真是好樣的。
“車之輔,了不起!”
昌浩眼中含淚稱讚着車之輔,同時凝望着遠方。
已經穿過了朱雀大道,進入右京之後住戶也會變得稀少。
車輪的震動聲在風中迴響。昌浩聽到了從遠方傳來的另一個聲音。
近了。
小怪緊抓住車欄杆,晚霞般的瞳孔在晃動。
“看到了!”
昌浩也睜開了眼睛。
漆黑的夜空中升起了一團妖氣。
昌浩還未下達提速的命令,車之輔已經全力加速朝朧車追去。
只剩下了大約五丈遠的距離。
昌浩反射性地站立起來。
小怪矮小的身軀從車中躍出,在空中高高跳起。
小怪落在了急速奔走的朧車車頂,爲了不被震落在地,小怪擡起爪子,凜然地笑了起來。
“給我停下來,朧車!”
小怪白色的身體渾身籠罩着緋紅色的鬥氣。
昌浩隨後而至,熱風吹打着臉頰。
朧車最終被小怪釋放的熱風包圍,開始放慢了速度。
響起了低沉的呻吟,朧車的神色痛苦不堪。
載着昌浩的車之輔從朧車的身邊追了上來,在遠離朧車的對面緊急停了下來。
車之輔停得過於突然,昌浩從車上摔了下來。
“啊呀呀呀……”
昌浩抱住摔傷的腦袋,眼淚就要流了出來。可是看到對面三丈遠的朧車,馬上又搖晃地站了起來。
朧車還在痛苦地喘着粗氣。
昌浩兩腿站穩之後,雙手結印。
小怪跳離了朧車的車頂。
“天地玄黃,急急如律令!”
無形的枷鎖在朧車身上重重纏繞。
這個妖怪被昌浩的法術所束縛,用憤怒的神情瞥了一眼昌浩,使出最後的力量移動車輪。
巨大的朧車朝昌浩一步步逼近。
車之輔見此情形,渾身震動着朝昌浩身邊移動,用車轅擋住了朧車。
車之輔原本性情溫順,可是現在卻鼓起勇氣保護昌浩。
“令人尊敬的氣概啊!”
小怪面色喜悅,也站到了昌浩的前面,面向朧車。朧車從車轅下鑽過,焦躁不已。
被緋紅色鬥氣籠罩的白色軀體,瞬間恢復了本相,紅蓮輕輕擡起了右手。那手上燃燒着火焰。
“讓我送你去見黃泉。”
朧車凝視着冷笑的紅蓮,使勁掙扎着。
紅蓮手中的火蛇將朧車纏住。
“這個孩子是你們的剋星、大陰陽師安倍晴明的繼承人,陰陽師安倍昌浩。……雖然現在只是個半吊子。”
朧車突然睜開眼睛,兩眼充血望着昌浩。
紅蓮猛然轉身,站在其身後的昌浩已將手指結成了刀印,調整着呼吸。
——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
昌浩高聲泳唱着,放出了刀印。
昌浩呼出的氣體變成了充滿靈氣的風刃,向朧車砍去。
全身緊裹火蛇的朧車,被附有咒語的風刃砍擊之後,發出尖叫的同時爆炸開來,瞬間消失不見了。
車之輔總是挺身而出,昌浩想設法報答他。
昌浩是這麼打算的,如果車之輔同意的話,他就會讓車之輔成爲他的式。
如果成爲了式的話,車之輔就不用擔心被別的陰陽師降伏,而且車之輔的存在也具有了價值。
昌浩距離成爲真正的陰陽師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現在還沒有一個式。小怪是出於自願待在昌浩身邊的式神,跟一般的式有所不同。
車之輔靈巧地降落到一條橋的下面,昌浩目送完車之輔以後,興奮地看着那座橋。
這時小怪突然擡起頭。
“……啊,晴明的式。”
“什麼!”
擡頭看去,一隻白鳥在昌浩的頭頂盤旋。白鳥飛到昌浩的頭頂正上方,變成了一張紙。
昌浩飛身起來抓住慢慢飄落的紙片,迅速地瀏覽着紙上的文字。
站在昌浩腳邊窺視的小怪聽到了不懷好意的笑聲。
昌浩攥着紙片的手開始用力握住紙片。
“……哈……哈哈……哈哈……”
昌浩笑得肩膀顫抖,面部抽筋,把紙片握成一團,跟往常一樣。
“……昌浩發生了什麼事?”
聽到小怪的提問,昌浩把變成一團的紙片再次攤開,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下面是晴明的話。
“不管對方是如何神出鬼沒的朧車,你消滅它花費的時間也太長了吧。
而且你還曾經讓朧車在你的手中逃脫,以至於讓它撞碎了榮善參議的牛車。啊昌浩,你太令爺爺失望了。我命你制服妖怪之後速速歸來,可是你沒有做到,讓我十分傷心。再見。晴明。”
看完信的小怪徐徐地擡起頭看着昌浩。
原來如此。剛纔被朧車襲擊的牛車旁邊站着的人影是榮善參議一行人。當時夜色漆黑加上心情十分焦急就沒有看清楚這些人影。
可是已經這麼晚了參議等人去往何處?參議應該早就從大內裡出來了,天色漆黑多半是去往女人的住處,或是回家。這個時候正是妖怪猖獗害人的時候,參議剛好在這個時候出行不是也有不對之處嗎?
這是參議自作自受。這個不把昌浩放在眼裡的參議。
小怪雖然在心裡這麼想,可是嘴上默不作聲。如果這時候說錯話的話,昌浩肯定會遷怒於自己的。
昌浩再次把紙片攥成一團,高擡起胳膊。
“該死!我要讓你見識我的本領,可惡的爺爺——!”
伴隨着怒吼紙團被投向了河中。紙團在空中劃了一個大大的弧線,消失在黑暗之中。
“真是令人氣憤!”
昌浩緊握着拳頭,怒不可遏。小怪跳到昌浩的肩膀上敲打着昌浩的腦袋。
“行了行了,要鎮靜鎮靜。今天還要出勤,趁時間還早趕緊回去休息吧。”
“說的對……”
與出來時候的姿勢剛好相反,昌浩爬上圍牆,跳入院內,快步走向自己的臥室,打開木窗進入屋內。只聽見昌浩落地的聲響之後,就毫無動靜了。
“……怎麼了?”
尾隨而至的小怪側着腦袋問道,可是昌浩僵直站立沒有回答。
小怪覺得有些可疑,從門逢處窺探屋內。原來是書桌上發出的輕輕鼾聲讓昌浩站立不動。彰子手中握着幾本陰陽書伏在書桌上睡着,看來是迫不及待地要實踐小怪的話。真是精神可嘉呀。
小怪轉過身用後腳踢了一下昌浩的腰。
昌浩好象要向前傾倒似的進入屋內,又順勢被草墊絆倒。
昌浩發出了一聲巨響,回頭狠狠瞪了一眼小怪,而小怪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彰子聽到聲響之後,睜開了眼睛擡起頭。
“……啊,你回來了。”
彰子揉了揉眼睛,半夢半醒地說着。相對的昌浩卻略帶着哭腔的說道:
“你本不用這麼辛苦等我的……”
“我本來以爲你會很快回來,我很擔心你。”
昌浩語塞。
想起了剛纔看到的晴明的信。
“制服妖怪後速速歸來。你做不到的話,會讓我擔心的。”
晴明這句話的意思莫非就是?
如果你不能很快地制服妖怪歸來,彰子會爲你擔心不已的。
昌浩緊咬着嘴脣,彰子問道:
“你受傷了?沒事吧?你總是不小心……”
“不要緊,不要擔心。”
“真的嗎?”
彰子反覆詢問,昌浩放緩語氣說道:
“真的。我平安無事的回來了,你放心去睡吧。天氣寒冷不要感冒了,蓋緊被子。”
昌浩催促彰子離開,彰子這才點了點頭,朝着自己的房間走去。
昌浩笑着目送彰子,看到晴明的房間那邊又飛來了只白鳥。
“咦?”
跟往常一樣白鳥化作了紙片,昌浩打開紙片一看,上面寫着:
“看看,你確實很讓人擔心吧。必須不斷提高自己的本領。再見。晴明。”
“…………”
昌浩無語,握緊了紙片。
小怪同情地看着昌浩,只見昌浩默默地將紙片扔進了院子之中。
這個時刻這個地點是不可以大聲喊叫的。可是昌浩不想就這麼算了。那個狡猾的狐狸如果一直在注視着我,至少要幫我一下呀。昌浩在心中叫喊着,希望晴明能夠聽到。
對付那種程度的妖怪,晴明是絕對不會出手幫助昌浩的。
昌浩轉身蓋上當作被子使用的大衣,賭氣而睡。小怪看着昌浩的舉動,小聲說着:
“……可憐的傢伙。晴明的孫子。”
昌浩突然跳了起來,嚷着:
“不要叫我晴明的孫子—!”
數日之後,昌浩跟往常一樣爲了幹陰陽寮的雜務而忙得團團轉。
經歷了幾天前的朧車事件之後,昌浩爲自己樹立了一個目標。
決不連累毫無關係的一般人。
就是這個目標。
昌浩利落地收拾完東西之後,出門去遞送受人之託的物件。剛一出門就遇上了迎面而來的參議榮善。
“呦,這不是牛車被毀的參議嗎。”
小怪尾巴一翹高聲說道。昌浩小聲對小怪說:
“聽說自那以後他就吃齋唸佛了。”
“是遇到妖怪之後吧。”
“嗯。”
聽說參議因爲接連遇上兩個妖怪,認爲自己沾染了晦氣,單單吃齋還是心裡不安,所以前幾天還把陰陽師招進府上除邪。
“把陰陽寮的哪個陰陽師叫去了呢?”
聽到了昌浩的疑問,小怪爭辯似的眨了眨眼睛。
“哎呀,那種身份的公卿,通常會召見跟他身份相符、名實皆備的陰陽師嘍。”
小怪唧唧咕咕地說道。昌浩驚訝地眯起了一隻眼睛,因爲參議已經來到了面前所以趕緊閉上嘴。
昌浩站立不動,低下頭。榮善在昌浩面前停下了腳步。
“哦,是晴明殿下的令孫……”
是是、孫子。最小的孫子。
昌浩行禮後在心中默唸着。榮善在稍微考慮過後說道:
“噢噢,對了昌浩殿下。”
昌浩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突然擡起頭,然後慌忙地又低下了頭。
“失、失禮了。”
“不要緊,前幾天倒了大黴。請你的祖父晴明殿下爲我做了祈禱。終於安下了心。可是還是有些事放不下心。”
“是、是嗎?”
榮善嗯了一聲點點頭。
“晴明也年事已高。雖說年輕有爲的陰陽師可以信賴,可是我更依靠晴明殿下。”
“……是、是啊。”
昌浩一邊迴應着,一邊在心中反駁。
那個老狐狸至少還可以健壯地活個三十年。
昌浩如此表裡不一,參議拍了拍昌浩的肩膀嘆了一口氣。
“你們這些年輕人需不斷磨練自己才能成爲我們的左膀右臂啊。昌浩殿下,我對你寄予厚望啊。“
看來昌浩是得到了在年輕貴族中最有成就的藤原行成的保舉了。
昌浩目送參議,嘆一口氣。
“參議是向行成大人詢問了什麼吧?”
前幾天問候行成的時候,昌浩爲行成的侍從義康實施了法術祛病。後來參議向行成打聽效果如何,聽說義康正在慢慢地痊癒。行成身爲右大弁和藏人頭,和參議榮善見面交流的機會還是很多的。
“參議大人把爺爺叫到了府邸。爺爺面色不好到了讓參議擔心的地步嗎?”
今天早上吃早飯的時候,還見到了爺爺,他氣色很好食慾也不錯,是參議多慮了。
“算了。”
昌浩向前走去,小怪在昌浩旁邊嘟囔說:
“晴明也有好多事情要顧慮。可是……”
說到這裡,小怪擡頭看着昌浩。
“不管怎樣把車之輔和朧車相提並論,這可是一個需要考慮的問題。”
昌浩皺起了眉頭。
是啊是啊小怪低語着輕輕地落在了昌浩的肩頭,豎起了耳朵。
參議對昌浩的態度驟變,肯定還是晴明的“功勞”啊。
晴明肯定是在參議面前說了年齡大了,以後就多讓兒子或孫子幫助您吧之類的話。
在參議看來,這可是值得信賴的大陰陽師說的話,就深信不疑,心想如果不重視安倍一族的話,自己的將來可就不保了。當時聽了晴明的話,參議肯定慌神了。
表面上裝模作樣暗地裡卻爲昌浩作鋪墊,這個老狐狸還是狡猾得很呀。
“好、我決定了。”
昌浩看了小怪一眼,神色怪異。
“恩、再考慮一下如何處理車之輔的事情。”
昌浩做完了公務,在回家的途中來到了一條橋的橋下。
車之輔看到了剛忙完工作的主人,高興得搖晃着車簾。
“您要去哪裡呀,我隨時準備出發。”
小怪翻譯了車之輔的語言,可是昌浩卻一臉認真地說道:
“車之輔,這麼辦好嗎。你可以隨時出去在外散步,我只有一個要求。”
面對昌浩突然的提議,這輛妖車在車輪中側了一下臉。由於車之輔沒有頭,這也算是他側了一下頭吧。
“車之輔你是我重要的式,可是在別人看來卻是可怕的怪物。所以……車之輔,你在聽我說嗎?”
妖車因爲聽到了“我重要的式”這句話,大受感動已經沉浸在喜悅裡了。這才讓昌浩不得不提醒他的注意。
“……這個傢伙很有意思啊”
昌浩腳邊的小怪苦笑了。
這是一個直率的妖怪。
昌浩整理了一下心情,繼續說道:
“人還是對妖怪……”
“喂喂在那裡那裡!”
“讓我們也坐坐這輛妖車嘛。”
“聽說你把他當作了自己的式了?”
“不錯呀不錯,你也是有式的陰陽師了。”
一羣小鬼啪啪地從一條橋上跳了下來,圍着昌浩、車之輔和小怪七嘴八舌地討論着。
昌浩再次整理了一下心情繼續說着:
“……對人而言妖異是很可怕的東西,認爲是污穢之物,一看見妖異就會發生騷亂。所以以後你在街上散步的時候,儘量隱身比較好。”
車之輔的妖氣確實很強烈,一旦普通人注意到了它的妖力,肯定會發生大騷亂的。
車之輔的龐大身軀,一般人是看不見的。重要的是,它的妖氣很盛。
車之輔的面部表情極爲怪異,他放下了夾板。
昌浩挽起了胳膊。
“那些對我一無所知的人也說我是妖異,我也很生氣。”
小怪跟昌浩一樣,靈活地盤起了前腳說着。
“對對。被那些什麼都不瞭解的人誤解是很傷心的事情。”
車之輔聽了小怪的話,再次放下了夾板。
“我明白了。你就坦誠地表現自己吧。”
小怪很是佩服車之輔。這時周圍的小鬼又爭先恐後地說道:
“讓我坐坐嘛,讓我坐坐嘛。”
“這個車是人才能坐。”
“喂,好吧讓我坐坐?”
小怪瞥了一眼圍過來的小鬼們,眯起了一隻眼睛。
“我可不是車之輔的主人,你們去求昌浩吧。”
小怪的話音剛落,小鬼們就整齊地排成一排,面對昌浩。
“讓我們乘妖車吧!”
異口同聲。昌浩苦笑了。
“我倒沒有什麼意見,如果車之輔不介意的話,你們就上車吧。”
此時車之輔轟的一聲放下了夾板。
小鬼們臉上一下子笑逐言開。
“謝謝,孫子!”
還是異口同聲。
昌浩笑臉上迸出了青筋,發出了洪亮的吼聲:
“不許叫我孫子——!”
夢之鎮魂歌(1)
忽而有聲音響起。
那是從遠處傳來的,寂寞且在顫抖的聲音。
這聲音在寂靜中交織出一段悲傷的旋律,輕輕地迴盪在空中。
在一間擺放着古舊帳子和屏風的屋子裡,一套嶄新的被褥整齊地放置角落。而一位身着嶄新和服的少女正在帳中和衣而睡。
少女烏黑的長髮束在腦後,並用一隻有些陳舊的髮簪固定起來。
沉睡中的少女似乎感到寒冷,將身上的棉衣往肩上扯了扯。
緊閉的格子窗戶透進些許的光亮,所以屋內顯得有些昏暗。
忽然間,帳子被人輕輕地掀開,昏暗中現出一張女性溫和的面容。
少女被衣物的摩擦聲喚醒,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女子在彰子身邊坐了下來,微微行了個禮後說道。
“您醒了,彰子小姐。”
女子平和清澈的聲音讓人心裡感覺非常舒服。
彰子覺得自己似乎做了個夢,夢中她感到遠遠地聽見了一個似曾相識的熟悉聲音。
彰子眨了幾下眼睛之後,完全清醒了。她坐起身對那女子微笑着說道:
“早啊……太安靜了,我差點睡過頭了。”
“這樣啊……我爲您把窗打開吧。”
彰子的表情有些爲難。
“可是很冷……不過你說的也對,還是打開看看天氣怎樣吧。”
“那麼我去和玄武商量一下,讓他爲您把環境改善一下,晴明大人也這樣說過的。”
“謝謝。”
見彰子道謝,神將天一露出了一個明媚而和煦的微笑。
玄武應該也在附近。因爲彰子隻身穿一件單衣,所以他現在應該是隱了身,守在帳子外面,或是正守在這間大屋子的一角。
彰子將褂衣穿好後走出了帳子。她的足尖在觸到地板的那一瞬間,就感覺腳上的溫度被冰冷的地板奪走了。
原本她想在臥室內放置一個火爐,但因爲不安全所以放棄了這個想法。用昌浩的話來說,就是“炭的神明時常會惡作劇,使人們得一種永遠都醒不過來的病,嚴重的話,得病的人就會在不知不覺的睡眠中死去”。
因爲這是晴明教的,所以可信度很高。
“我絕對不想在睡覺的時候莫名其妙地死掉。”
稍稍推開窗戶,一陣寒風伴隨着早晨的陽光涌入房內。回頭仔細打量屋內的擺設,能看到一隻顯得有些寒酸的小蠟燭和一個燈臺。這都是因爲不想讓別人知道彰子現在正住在這裡。
“雖然這裡比東三條的宅邸小很多,但造得很漂亮。”
這房子跟安倍邸相比也要小很多。以安倍家現今的地位來看,安倍邸也算相當的寬敞了。
雖說這房子空置了很久,卻顯得相當整潔。彰子曾以爲這房子的屋頂和房樑上會有蜘蛛網,地板上還積着厚厚的灰塵。
當然,如果這房子真像自己所想的那樣,自己也不好抱怨什麼。
打掃這房子一定費了不少功夫吧,彰子的腦海中剛冒出這個念頭,她的身邊就現出了一個小小的身影。那是一名身高剛到她胸口的黑髮少年。少年擡起他那雙黑曜石般深邃的眸子,直直地看着彰子說道。
“當然了,昌浩可是花了整整一天來打掃的。”
彰子頓時瞪圓了眼睛,再次環視起四周。
寒風拂動着彰子的袖子。屋內的確是一塵不染。如此寬敞的屋子,要打掃成這樣絕對不是件容易的事。
玄武一本正經地抱起了胳膊。
“當然啦,靠昌浩一個人當然是來不及的,所以他也讓別人幫了忙。”
否則他也不可能趕在彰子到達前打掃完畢,因爲彰子的到來是臨時決定的。
彰子認同地點了點頭。
這宅子裡除了彰子、玄武和天一之外,就只堆放着臨時送來的一些日常用品。這讓這所大房子顯得有些蕭條。
今天是除夕,明天就是新年了。
彰子嘆了口氣。
她臨時被送到了這所空置已久的無人宅邸藏身。
夢之鎮魂歌(2)
原因要從昨天說起。
到了年末,祭祀活動和其他各類事項非常多,所以京城裡沒有一個閒人。
而宮中則已是進行了連續數日的祭祀活動,與此相關的各項工作讓人們累得喘不過氣來。
而其中最辛苦的,就是身爲下等的雜役們。
比如昌浩。
那天,昌浩一如既往地一邊嘟囔着一邊抱着各種書本和器物穿梭於各處。
“每年一到這時候就忙的夠戧啊。”
他像一隻大貓或是一隻小狗,正晃着他白色的長尾巴。同樣雪白的皮毛包裹着全身,四肢各有五趾利爪,脖子上圍着一圈勾玉狀的紅色突起。
它擡起晚霞般鮮紅的雙眸看着昌浩。
“不要緊吧,宮中祭祀的重頭戲可是在新年,忙的時候還在後頭呢。”
從晴明、吉平、吉昌、成親到昌親,小怪親眼看着這三代人每年年初年末都會忙到腳不沾地,所以具體情況小怪要比昌浩熟悉得多。
昌浩重重地嘆了口氣。
“雖然以前聽說過,但沒想到會忙成這樣。”
他仰天長嘆。
昌浩今年夏天剛行完元服之禮,同時開始擔任部分工作。而這個新年也是他成人之後的第一個新年。雖然昌浩每年都看着晴明和吉昌爲了工作而疲勞不堪,但親身經歷之後,他才發現其中的痛苦真的只有親身經歷才能體會。
“而且你什麼樣的雜事都得幹。”
“恩,我也是這麼想的。”
“在你剛懂事的時候,其實情明和吉昌的工作還是相當輕鬆的。”
“我現在,有那麼一點點想要早點變的偉大了……”
小怪跳上昌浩的肩頭,乾笑着說。
“所以需要從最基礎的坐起啊。而且現在你面前還有晴明和吉昌,晴明可是四十歲才成爲陰陽師的啊。”
小怪這裡所說的“陰陽師”,指的是在陰陽寮中任職。
晴明原本就不是那種執着於權勢的人,所以他並不喜歡那種擔負重任的工作。但因爲自己的能力,他又不能對一切坐視不理,所以他只能邊抱怨邊工作。
“總而言之,昌浩。”
昌浩轉過頭,看到那雙紅色的眼睛中滿是笑意。
“只要撐過十天,一切就都結束了。加油吧。”
“話雖然是這樣說……”
昌浩再次嘆着氣,心裡想着這十天會非常難熬。
相比之下,年初其實更加忙碌。
離新年只有兩天了。從表面上看來是一派除舊迎新的喜慶景象,而其中卻包含了不知多少人的辛苦勞作。比如那些看似不起眼的雜務,如果做不好就會發生很多問題,所以或許應該把它列爲相當重要的工作。
至少這些雜事起了相當重要的作用。
“啊,找到了,昌浩。”
剛從中務省返回陰陽寮的昌浩被一名天文生叫住了。
“什麼事?”
“安倍博士找你,說是有話要對你說。”
昌浩眨了眨眼睛。
“是這樣啊,謝謝您。”
“不用謝。”
在目送這位年長自己許多的天文生離開後,昌浩歪了歪頭,向吉昌所在的地方走去。
“不能等回家再說嗎?”
“肯定是和工作有關的事情了。”
昌浩對小怪的話表示同意。
不過,小怪的預測還是錯了。
父親這裡已經有人先來了一步,雖然自己今早才和這人見過,不過能在陰陽寮裡見到這人卻實屬罕見。
昌浩不禁高聲喊道。
“爺爺!”
“哦,來了啊,太慢了。”
晴明收起了扇子,對昌浩招了招手。
吉昌就坐在晴明身邊,兩人的距離非常近,似乎是在密談着什麼。
“坐在這兒吧。”
昌浩聽話地坐了下去,見晴明和吉昌的表情都非常嚴肅。
“最近太忙了,以至於我們忽略了一件事情。”
“想起來的時候已經沒時間了,所以如果不快點會來不及的。”
祖父和父親的話語給人一種悲壯的感覺,引得昌浩不禁緊張起來。
“是不是出什麼事了?難道又是什麼棘手的妖怪?”
見昌浩這麼說,連坐在一邊的小怪也皺起了眉頭。
“難道是那時襲擊貴船的山椒魚一樣厲害的妖怪?它正在接近京都?那可就麻煩了,快點討論對策吧。”
然而晴明卻將扇子往掌中一擊,說道。
“不,它也沒那麼厲害,其實呢……”
“請稍等父親,爲什麼我沒聽說有妖怪在接近京都?”
“……”
這下,晴明、昌浩和小怪同時楞住了。
“……這事就先放一放,我們先談要事。”
此刻的小怪腦中想的是,被這樣的父親和這樣的兒子夾在當中,吉昌還真是可憐。
雖說造成了這樣的局面,對小怪來說它自身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它卻總是裝作不知道。
幾人終於坐正了姿勢進入正題。
“年初開始宮中會進行祭祀,同時我們家也會有很多來客。”
“是的。”
昌浩點了點頭。
晴明畢竟是安倍家族的一家之主,所以旁系的伯父吉平和親戚們,應該會在年初帶着晚輩們前來拜訪。另外還有新得了女兒的兄長,由於孩子太小不方便出門,所以自己也必須前去給兄嫂請安。總之,昌浩得花時間精力去應付親戚。
晴明將扇子啪地合上,接着吉昌的話題繼續說道。
“如果親戚們來我們家拜訪,藤原之花的事就會被人發現了。”
藤原之花。
昌浩一時沒能明白這話的意思,最後還是被小怪一語道破。
“是彰子,彰子啦。你怎麼能忘了這個名字呢。”
昌浩恍然大悟。
“啊,真的啊……原來如此。”
十一月初,藤原家千金被秘密送到了安倍府。她與安倍一族,或者應該說她與晴明似乎是有着非常深厚的淵源,所以她會在這樣的情況下來到安倍家尋求庇護。
雖說身爲貴族不應該去追究那些蜚短流長,但以上的猜測還是從一個半月前開始流傳至今。但如果在親朋好友或家臣中也傳開的話,那意義就不同了。
因爲是有血緣關係的家人,所以某種程度上來說,交往更要謹慎些。安倍家雖說現在相當有聲望,可畢竟和藤原家族不在一個階級面上。如果將來互相遇見藤原家的人,天知道事情會演變到什麼地步了。
昌浩這樣想着,臉刷地變白了。
安倍一族畢竟只能算是平民,照理說不可能與當代第一大貴族家的千金有何瓜葛。但畢竟是以陰陽之術爲生的安倍族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其實是一羣相當特殊的人。如果被其他族人看到了彰子,他們很可能通過她的言行舉止而瞭解到她的身份。
晴明接着說道。
“雖說他們即使看到了藤原,也不可能去刨根問底地查她到底是誰,但現在畢竟只過了一個半月,所以還萬萬不能大意。”
昌浩點了點頭。
左大臣家的長女原本應該已經進了天皇后宮,但她此刻卻住在安倍宅邸。出去安倍家中的女眷,知道這件事情的就只有在場的三人,以及彰子的父親藤原道長。
雖說現在不用擔心自家人泄密,可因爲藤原家牽涉到貴族間的爭鬥,所以不得不防某些別有用心的人爲了抓住左大臣的弱點,而在外打探彰子的消息。
“沒多少時間了,所以我認爲還是先讓藤原之花出去避避。把你叫來就是爲了這件事。”
吉昌見晴明看着自己,便點了點頭。
原本晴明只在發生大事以及被召見時纔會進宮。看來今天,他是爲了將在除夕舉行的驅鬼儀式做準備而來的。
晴明和吉昌都忽略了即將前來拜年的客人們。彰子畢竟也在安倍家住了一個半月,萬一被來訪的客人們發現什麼紕漏可就不妙了。
昌浩抱着胳膊苦着臉說道。
“原來如此啊……但也不能在人離開之前一直把她關着,而且說起來,她現在住的屋子是哥哥以前的房間。”
言下之意,如果兄長要留宿在安倍邸,那很可能會睡在自己以前的房間。
“所以,該把藤原之花藏到哪裡呢。”
“因爲這個才找你來的。”
晴明點了點頭,打開了半把扇子。
“前提是要儘快。我剛纔說的那些話,就是想讓你先去做些準備。”
“準備?”
“對。地方已經定好了,但還不能就這麼住進去。”
“那房子已經荒廢很久,裡面肯定是一團糟。”
小怪眨了眨眼,漸漸明白了晴明的目的。
而昌浩還沒回過神來,仍在追問到底要自己作什麼。小怪瞥了他一眼,聳了聳肩作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總而言之。
“……原來是打掃啊。”
昌浩無力地念叨着,小怪則站在他肩上若無其事地搖着尾巴。
在兩人面前的,是一座圍牆已殘破不堪的宅子。房子被茶色的雜草叢包圍着,雜草已經長的很高了。圍牆雖破,不過好歹也能擋住裡面的房子,而且從外面看來,房頂似乎也還完好。
“如果好好整理一下,應該還能住人吧。”
昌浩用手推了推腐朽的木門,木門發出刺耳低啞的聲音,彷彿馬上就要倒下來一樣,看來是沒法從正面進去了。
他又繞着圍牆轉了一圈,發現牆上有個正巧能通過一人的缺口。圍牆內被雜草擋得嚴嚴實實的,什麼都看不見。
“從這裡應該能進去了。”
昌浩進入宅子之後,一邊撥開長勢良好的雜草一邊向裡走去。當他終於站在那房子跟前時,卻不由皺了皺眉頭。
有氣息。
“嗯?”
跟在身後的小怪也感覺到了。它跳到昌浩肩頭,聳起耳朵用眼神指了指一扇髒兮兮的窗戶。
“恩……”
“小怪,其實呢。”
小怪轉過頭,只見昌浩一臉爲難的表情。
“我一路上都在奇怪,爲什麼爺爺和父親沒派神將一起來。反正別人也看不見他們啊,如果天一或天后來的話,這裡的每一個角落不就都能看清了?”
“啊,說的對。”
小怪用前爪搔了搔耳朵,煞有介事地應道。
“哪怕是來也好啊,至少比我行。”
“說的也是。”
昌浩很不擅長整理打掃。他平時連自己的房間都弄不整潔,經常由小怪和彰子替他整理。
因爲閒置地太久,這房子已經很髒了。昌浩一邊在心裡抱怨着,一邊穿着鞋進了房間。他把左手放在窗上,右手卻以刀印手勢抵住眉間,口中唸唸有詞。
小怪眨了眨眼後,搖着尾巴眯起了那雙紅色的眼睛。這間屋中能感覺到無數躁動不安的氣息。這氣息就像躍動的水面所引起的波紋般,一圈圈地盪漾開了。
昌浩默數着自己的呼吸數,不一會猛地打開了窗戶。
霎時從房中竄出了無數黑影。它們懼怕陽關一般,有的逃進了房子深處,有些悄悄躲到了屋頂上,剩下的則一動不動地貼在了牆壁上。
施了暗視之術後,昌浩關上了窗環視着房間內的黑影。
小怪也默不做聲地向四周看去。
不知過了多久,似乎因爲受不了這樣的寂靜,只聽見有個聲音戰戰兢兢地問道。
“……怎麼了啊,我們又沒有去打擾別人。”
“是我們過來打擾你們,你們害怕什麼。:
昌浩歪了歪頭回答道。他話音剛落,周圍便熱鬧了起來。
“什麼?你不是來抓我們的啊!”
“那你早說嘛!”
“大白天突然出現,害我以爲是誰報仇來了。”
“放心……”
突然,小怪敏銳地察覺到了憑空而來的一絲涼風,它立刻從昌浩肩上跳了下來。果不其然,當他離開昌浩的肩頭,一大羣小妖從空中跳了下來,直直地砸在昌浩身上。
“孫子!”
“哇!”
轉眼之間,昌浩就被數量衆多的小妖埋了起來,而且還有許多小妖正在往上跳。
小怪悠閒地坐在離昌浩大約一丈遠的地方,若無其事地環顧着四周。
這座宅子比東三條殿要小很多,而且除了主屋,也只有西邊還有一間小屋子。主屋被活動拉門隔成了三間房間。西邊那間小屋似乎也足夠寬敞,讓這些傢伙先住到那兒去吧。
“我來看看這裡有沒有掛帳子,不過就算有也還得自己帶好被褥來。還有……”
小妖在昌浩身上越堆越高,小怪卻裝作沒看見一樣繼續在四處逛着,看樣子它懶得去管那羣小妖。
小怪直立起來,用後腿踩了踩地板以確認是否牢固。由於長年無人居住,不知地板有沒有什麼問題。好在這裡住了一羣非人類居民,地板似乎沒有什麼異常。
“可爲什麼房子沒人住了就會變得破舊呢。”
啪嗒啪嗒啪嗒。
身後仍傳來小妖們下落的聲音。
“恩……啊對了,還得放個暖爐,不然會很冷的。水和食物可以每天送來,啊,還有燈油啊。還需要些什麼,我得仔細想想。”
小怪只顧自言自語着,沒注意到昌浩正從它身後的小妖堆中拼命往外爬。隨後,它感到自己的尾巴突然被人緊緊的抓住了。
“哎呀。”
昌浩拉住小怪的尾巴把它拽倒後,徑直拖到了自己身邊。只見他低聲說道。
“好啊你……”
小怪猛地一回頭,乾巴巴地笑了起來。
“啊,結束呢?”
“每次每次每次每次你都只顧自己逃掉,你就不能難得爲我考慮、爲我犧牲一下嗎?你這個怪物小怪!”
“不許說怪物。”
小怪把尾巴拔出來之後站起身,低頭看着自己胸口說道:
“嗯,我這身和我心靈一樣純潔的皮毛都被弄髒了。”
“你說誰的心靈純潔?”
小怪無視昌浩的發言,繼續打量起周圍來。
“夠寬敞了,順便把西屋也打掃一下吧,被褥之類的讓白虎他們趁晚上送來就行。不過要把這兒打掃地乾淨到能讓人住進來,還是不太輕鬆啊。”
昌浩仰着頭大大地嘆了口氣。
“可惡,你給我等着。”
“恩,加油。”
小怪一臉壞笑着故意答非所問。雖說昌浩已經憋了一肚子火,但他明白現在不是吵嘴的時候。
昌浩決定回去以後再慢慢收拾它。這樣想着,他回頭看着那堆小妖說道。
“幫我個忙吧。”
“哦?要我們幫你?”
“你的忙我們還是要幫的。”
“畢竟平時承蒙關照嘛。”
“如果不是強人所難,要我們幫你也不是不可能。”
“再怎麼說,這也是晴明的孫子要我們幫忙嘛!”
“是吧,孫子!”
習以爲常的大合唱。
“……”
昌浩反射性的把手伸入懷中想要掏出符咒,但最終理性佔了上風。他鄭重地轉過了身。
因爲是相當重要的事,所以他不顧地板上滿是灰塵,嚴肅端正地坐了下去。
“我想讓我的一個家人藏在這裡,從明天開始,大約住十天。”
“家人?”
昌浩點了點頭。
“你們也認識,就是現在住在我家的彰子。”
小妖們齊聲說道,啊,就是藤原家的大小姐啊。
“什麼嘛,還說是家人,直接說是你內人不就行了。”
聽着這樣的話,昌浩只得忍住心裡的怒火一言不發地坐着。不過小妖們完全不在乎,它們接着嬉笑着。
“笨蛋,那是他將來的妻子,所以現在只能說是家人嘛。”
“啊,對啊,哎呀我錯了我錯了。那你未來的妻子爲什麼要躲到這裡?”
小怪看着昌浩一如平常地忍着怒火,不禁也自言自語起來。
要說家人嘛,這樣解釋也不爲過啊。
小怪撓了撓頭站到了昌浩身邊,現在還是由自己來說明情況比較好。
“在人類社會中呢,有很多習慣啊形式啊是很令我們費解的。”
“恩恩。”
“如果一個必須藏起來的人被其他人發現了,是會鬧出很大的麻煩的。”
“哦哦。”
“所以爲了不被人發現,我們想在一段時間之內,把那個人藏在這裡。”
“原~~來如此。”
小妖們齊刷刷地點了點頭,昌浩一臉茫然,他不明白小怪是怎麼想到這樣簡潔的解釋的。
這是,從小妖羣中跳出了一個看死首領的傢伙。
“這我們無所謂,不過你總得拿點謝禮出來吧。”
小怪和昌浩對視了一眼。
這隻小妖長着長毛,差不多和小孩一般高,看上去像只猿。它的眼睛又大又圓,瞳孔像貓眼一樣細長。
結合上述外貌,再加上它兩手的長爪子,它應該就是妖猿。
“既然是拜託別人的事,那總耍有點誠意嘛。雖然我們只是妖,收謝禮的權利我們可還是有的吧,大家說對不對啊!”
它邊說邊回頭問身後的同伴們,於是小妖們回界“沒錯”。
但昌浩感覺,它們之前根本沒有過要謝禮的念頭,絕對是。
妖猿伸出右手的一根手指。
“其實我們一直都很想嚐嚐你們人類做的‘年糕’。”
“啊!年糕!好想吃。”
“每到重要祭祀,你們都用它來祭神的吧。每次我們只能眼巴巴地咬着手指在一邊流口水。”
“年糕!年糕!太想吃年糕了!”
昌浩無可奈何地按住了額頭,小怪用爪子撓起了後背。
“年桂麼……每年正月母親好像都會做一些的……”
雖然昌浩覺得,妖怪會想吃供奉給神的東西有些不可思議,可這畢競是人家的事,自己也不太好拒絕。
“沒辦法,讓露樹多做點分給它們吧。”
小怪無奈地眯着眼說道,昌浩也做出同樣的表情點了點頭。
“回去先問間看。其他沒別的了吧。”
交涉成立。小妖們頓時歡呼了起來,光喊還不過癮,有些還四處亂竄起來。不過因爲小妖們畢竟非人類,沒什麼實際重量,所以它們怎麼行動都不會發出聲音。如果它們真想鬧,那估計房頂都會被它們掀翻了。
“哇!太好了!正月的年糕!人類的年糕!”
“好期待啊,又白又圓的年糕!”
“藤原小姐什麼時候來都行,我們無所謂哦!”
“我們一定不會吵到她。”
“而且會遵守禮節。”
“我們還能替她解悶。”
“……呃,可以的話,我希望你們還是別出來。”
昌浩好不容易插上了話,小怪卻邊撣着胸前的灰塵邊說道。
“出來也沒關係啊,怎麼說彰子都不可能一個人呆在這裡,玄武啊天一啊天后啊肯定會守着她的,而且你也不會忍心把她一個人扔在這裡吧。”
“也對。”
昌浩站起身環顧四周,地上有幾條明顯的印跡,剛纔自己拽小怪尾巴的時候把地上的灰塵給擦掉了。看來這灰積得夠厚的。
既然該說的都說完了,那就準備行動吧。
小妖們其實很能幹。
它們從院子裡拔了雜草,紮成手臂粗細用來掃去地上的積灰,還用不知從哪兒弄來的水桶裝了水,用水和抹布把橫樑牆壁窗戶一一擦了個遍。
正在擦柱子的昌浩的腳邊,是一羣由小怪帶領的正在擦地的小妖。
身體靈活的小怪連前爪都很好用。它用前足清洗着抹布,靈活地擰於之後攤開擦地。當小妖們上前向它討教,它都認真地告訴它們該怎麼做。看着這樣的小怪,昌浩不禁露出一臉苦笑。
一隻蝙蝠從樑上飛了下來說道。
“這裡原本就是我們的家嘛,弄乾淨了自己也住得舒服。”
所以它們纔會那麼爽快地答應幫忙。
“也是。”
那你們爲什麼平時從來不打掃。昌浩在心裡無奈地嘆着氣,將抹布放人水捅中清洗。水已經很混濁了,看來該去換捅水了。
雖說春天就快要到了,可水還是依然冰冷。
昌浩平時不愛喝熱水而愛喝涼水,所以他對於冬天能喝到冰水這點還是相當滿意的。但畢竟冬天太冷,所以就平時生活來說,他還是喜歡暖和點的季節。他想,如果能在夏天也能喝到冰涼的水的話,那就完美了。
“聽說貴船即使在夏天,水還是涼涼的。如果想過個涼快的夏天就去貴船吧,車之輔也在那裡。”
昌浩腦海中浮現出初秋彰子在東三條殿時的身影,他禁不住自言自語起來。只要備好禮品前去盡了禮數,自己就應該不會被責罰了吧。
而且,兩人已經約好了夏天一起去看螢火蟲的。
一隻小妖望着桶裡已經發黑的水,咧着嘴說道。
“嗯……水居然已經這麼髒了,看來我們還是該定期打掃一下。”
說完,它抱將水桶出了門,把髒水倒在院子裡,然後往宅子深處走去。不一會,它就抱着盛滿清水的桶回來了。
“你從哪裡打的水?”
昌浩看着桶裡清澈透明的水問道,小妖們一齊異口同聲地回答道。
“這後面有井。”
“是人類喝的水哦。有時候會有附近的小孩溜進來喝的。”
“不過,他們應該只是爲了比誰膽子大才溜進來的。”
“比誰膽子大?”
昌浩停下絞抹布的動作,歪着腦袋回答道。
“嗯,差不多就是‘這裡面有很可怕的妖怪,如果你敢去打水回來,就算你有膽公’之類的。”
昌浩眯着眼睛。
“可怕?”
“是俐,很可怕吧。”
“誰可怕?”
“當然是我們啦。”
昌浩一言不發地看了一眼自鳴得意的小妖們,扭過頭繼續手上的工作。再不趕緊就要天黑了。
“昌浩,竹墊怎麼辦?”
小怪向外面望去,昌浩皺起了眉頭。
“放在外面吧。反正周圍有雜草和圍牆,外面人不會注意這裡面的。”
“那就當心點,放在這兒吧。”
“說的也是。”
小怪和幾隻小妖擡着竹墊出了屋子。
看着這些忙得不亦樂乎的傢伙,昌浩不禁想,如果它們能幫母親做家務那該多好。
“好了,去找爺爺和父親吧。”
不,等等,爲什麼晴明和吉昌不放些式神出來打掃,這樣也不用讓小妖們忙活了。式神可比小妖們安靜多了,不會抱怨還聽話。
這樣說來,聽說爺爺在娶奶奶之前,都是讓式神料理家務的。
幾十年沒人住過的房子,地板上積灰的厚度可想而知。他們仔細擦了一遍,換了無數次水,抹布也已經破得不像樣了,可還是沒能擦於淨,根本不能赤腳在上面走。
屋內的東西朝向各有一扇門,朝南也有一扇。如果是夏天,可以在外面掛上簾子避暑,可現在是冬天,根本沒法避寒。
打開緊閉的臥室,裡面堆放着一些積滿了厚灰和蜘蛛網的日常用品。
因爲臥室一直關着窗戶,裡面的空氣顯得潮溼而凝滯。這一打開,裡面積了幾十年的灰塵被風吹得四散飛揚。
“你們從來不進這裡嗎?”
昌浩忙用袖子掩住口鼻。他回頭看去,只見小妖們紛紛逃到了房樑上。
“進去幹嗎,而且人類的這些東西我們又用不上。”
“被子什麼不用嗎?”
“那個只能一個人蓋,多不公平啊。”
昌浩眨了眨眼睛,他意外地發現原來這羣傢伙還挺講平等的。原本自己從沒指望會從小妖的嘴裡蹦出“不公平“這類詞。
像這種妖怪,應該能和人類和平共存吧。
昌浩回憶起了以前制服的山椒魚。從那次以後京城一直太平無事,那個想要殺死自己的女術師風音也就此銷聲匿跡,而且也再沒聽說有什麼可疑的妖怪出現。如果能一直這樣太太平平的就好了。
“但是呢……”
昌浩在臥室裡翻找着,卻沒發現什麼有用的東西。他喃喃自語道。
“有他們,有爺爺,還有小怪,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的吧。
昌浩在臥室裡忙碌着,突然間,一個細微的響聲傳入了他的耳中。
“嗯?”
那是一種細微的、顫抖着的聲音。是什麼聲音……
昌浩屏息靜聽,這次卻什麼都沒聽見。
“喂,找到什麼了嗎?”
哦,這個燈臺應該還能用。這根掛帳子用的圓柱還不錯,可以放着備用。坐墊太破了,得想辦法弄點過來。
昌浩邊幹邊自言自語着,忽而從背後傳來小怪的聲音。
“昌浩,這裡差不多了,搬進來住應該沒問題了。”
“啊,好的。”
昌浩抱着挑出來的一堆東西走出臥室後,把門仔細地關起來。如果連這裡都打掃的話恐怕耍忙到明天早上了。
小妖們把破爛不堪的抹布團成團,在地上踢來踢去。昌浩見它們玩的正歡,就打了聲招呼。
“再見啦,我還會來的。”
“哦。”
“乖乖等着啊。”
“別忘了年糕!”
“行行。”
見昌浩邊嘆氣邊點頭,小妖們興奮地朝他揮了揮手。昌浩也只得舉起手揮了揮,走出屋子。
當他把腳塞進鞋裡時,感覺終於鬆了口氣。
“今晚把日常用品運來,彰子明天就能搬來了。”
在一邊看着昌浩穿鞋的小怪低聲說道。
“不,明天要驅鬼還有御魂祭,街上肯定很熱鬧。而且因爲過年,人們肯定不會早睡的。這之後就是元旦了,我們只會更忙。所以我想盡可能讓彰子在今晚搬來。”
昌浩見小怪說得句句有理,只得爲難地點了點頭。
“也是啊,得儘快。”
太陽落山了。冬天日短夜長,周圍已是一片黑暗。
用於打掃的時間比想像中更久。
於是昌浩和小怪連忙往安倍邸趕去。
夢之鎮魂歌(3)
當彰子到達這座無人宅邸的時候,已是接近黎明的寅時了。
彰子在亥時被叫到晴明與吉昌處,在簡短說明情況之後,當下便整理了一些東西,趁着夜色離開了安倍邸。隨後,妖車車之輔小心翼翼地將彰子平安送至無人宅邸。
當她跨人房門時,只見被褥已經整整齊齊地盛放在房間的角落。而玄武和天一正端坐在那旁邊,告訴彰子有他二人在不必擔心出現意外。
被褥邊的帳子和屏風據說是原本就放在這屋子中的東西。因爲帳子相當破舊了,所以行李中還備了新的替換。
透過蠟燭搖曳的燈光,能看出這是間相當寬敞的屋子。
而昌浩臉上卻顯得悶悶不樂。
“昌浩,怎麼了?”
昌浩嗯了一聲後,卻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他吸了口氣,終於垂下頭開口說道。
“……抱歉。”
彰子顯得很驚訝,不明白爲什麼昌浩突然道起歉來。
“怎麼了?不會是你揹着我做了什麼壞事吧。”
“不是這樣的。其實……”
昌浩擡起頭,一臉爲難地解釋着。
“眼看就要過年了,卻讓你搬到這種地方來。這種時候不得不讓你一個人呆着,爺爺他們也說,對你感到非常抱歉。”
“怎麼這樣說……”
彰子不禁脫口而出。隨後她輕聲嘆了口氣,微笑着說道。
“要說起來,那也是因爲我當初搬到安倍家暫住,晴明殿下吉昌殿下,還有昌浩,你們不必感到自責啊。”
如果說在這件事上有人犯了錯,那錯的也只是自己。原本應該進宮的藤原家長女卻偷偷藏了起來,這根本不能怪別人。
見昌浩的神情似乎輕鬆了一些,彰子便繼續說道。
“而且我剛到這裡,對接下去的日子很期待。昌浩雖然說我是獨自留在這裡,可你也明白,我不會孤獨,因爲這裡還有其他人哪。”
彰子環顧着四周笑了,昌浩的臉色卻更凝重了。
確實,就算把兩名神將排除在外,彰子也不能算是孤身一人。
坐在昌浩身邊的小怪嘆了口氣,擡頭望着天花板。
“雖說她本人說沒關係,但你們也別太過分,別忘了還有神將在這裡。”
“明白!”
之前一直隱身的小妖們頓時興奮地現了身。有騎在橫樑上的,有往下爬的,有貼在牆上的,還有趴在天花板上的。
它們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這位藤原家的千金小姐。
這時要是換了普通人,不是嚇得倒地不起,就是慘叫着向外面逃去。不過彰子畢竟擁有當代第一的靈視能力,對於見慣了各種妖魔的她來說,這點小妖實在是不足爲俱。
“在我睡覺的時候,能請你們去其他房間麼?”
“當然,平時隨便你們怎麼鬧都不要緊。”彰子接着說道。於是小妖們積極地答應了下來。
小怪在一邊看着,舉起前足煞有介事地抓了抓腦袋。
“她適應的還真快。”
當然它也清楚,彰子爲了適應自己的靈視力曾付出了相當的努力。
當昌浩和小怪往回趕的時候,已經過了卯時了。彰子在兩人走後,將被褥鋪開準備就寢。
小妖們很識相地離開了房間,去了西屋。看來能好好休息一下了。
主屋被分爲三間。彰子的臥室是其中最寬敞的一間,相鄰的房間使用隔板隔開。條件雖然不太好,不過因爲只是暫住幾日,倒也足夠了。
在大內裡工作的人,永遠忙得沒時間休息。
看着父親的背影長大的彰子,對這點深有體會。
這是她第一次獨自一人過年,不過這也沒辦法,是她不願走別人爲她安排好的路,纔到了今天這一步。
“不管走的是哪條路,只要不走上絕路就行。”
她不願進宮,是因爲宮中的生活過於無聊。彰子打開從昌浩處借來的卷軸,不禁重重地吐了口氣。
昌浩的書裡無非都是些和陰陽術有關的內容,而且基本都是用漢字書寫,彰子費了好大的精力才稍稍看懂了些內容。
“小姐,你沒吃東西吧?”
不知什麼時候以正座姿勢出現在身邊的玄武,面無表情地問道。
彰子擡起頭,轉向玄武。
“嗯,是有點餓了。”
這樣說來,這裡不能生火,而且沒有食物。那吃飯問題該怎麼解決呢。
“我也沒問仔細就來了,這樣的話……”
彰子用一隻手撐着臉頰,忽而想到了什麼似的瞪圓了眼睛。
自己到底要在這裡呆多久?應該是等正月的事情忙完了以後吧,那大概也得有七八天了。
這樣的話,如果不能做飯那根本沒法過下去。
自己好不容易學會了怎樣使用菜刀,接下來應該學習怎麼使用鍋碗了吧。
“現在雖然沒事,但這裡沒有食物不行啊。”
身爲神將的玄武和天一自然不用吃飯,但自己不吃肯定會撐不住的。
彰子把卷軸卷好之後站了起來。
“小姐?”
“今天市場應該還沒休息吧。”
言下之意,就是自己想要出門買些什麼回來。玄武有些驚訝地瞪着眼睛說道。
“你不能隨便出門,而且我們總能有辦法……”
這時,一陣輕微的敲門聲響了起來。
彰子和玄武立刻靜了下來。片刻,玄武悄聲走到了門前。
門被猛地拉開,陽光頓時灑滿了房間。
“啊,彰子和玄武,你們這都是什麼表情啊。”
出現在門口的是昌浩,他肩頭的小怪抱着包袱,一臉意外地說道。
“怎麼啦怎麼啦,彰子你那麼嚴肅幹嗎?玄武胡鬧了?”
聽了這話,玄武板着臉皺起了眉頭。
“準說的。太失禮了。”
“只是嚇了一跳,因爲太突然了。”
穿着正裝的昌浩似乎嫌外面太冷,一頭扎進了屋內。
“昌浩,你不去工作麼?”
“馬上去。這是父親派的活,允許我遲到。這個給你。”
昌浩接過小怪懷中的包袱,遞向彰子。
小怪從昌浩肩頭躍下,然後從角落的一堆行李中拖出兩個坐墊。
“怎麼了?”
“先坐下。”
小怪催着彰子坐下,隨後昌浩在她面前打開了紙包。裡面是用竹皮包裹的糯米飯糰和一個竹製水筒。
“母親給你的,因爲時間太急來不及做些什麼,就先捏了飯糰。”
“之後白虎他們會送東西來的,所以不用擔心吃飯的問題。”
“之後幾天可能會很忙,我或許來不了,對不起。”
彰子微笑着點了點頭。
“謝謝你特意送來,我本來還想自己做些什麼的……”
“不是說過麼,彰子什麼都不用擔心的。”
小怪晃着尾巴用後腿坐起身子,舉起前爪拍了拍昌浩的肩膀。
“該走了吧,這裡離大內裡可不近啊,快點。”
“是啊。”
因爲今天是除夕,所以不能耽誤每一秒鐘,必須儘快趕去工作。
彰子目送着昌浩出了房門後站了起來。
站在廊下,彰子注視着昌浩穿鞋時的一舉一動。這時昌浩背後傳來了嘈雜的議論聲。
“哦哦,目送啊目送。”
“不愧是昌浩未來的妻子。”
“在那之前應該會做三天年糕吧。”
“啊,對了,年糕!年糕!”
“還會互換衣服吧。”
“對了,這裡原先就住的是位貴族小姐嘛。”
聽着小妖們的嬉笑,昌浩忍無可忍地吼了起來。
“吵死了!你們這羣傢伙給我閉嘴!”
小怪垂着眼皮看着昌浩和彰子的對望。
怒吼着的昌浩和苦笑着的彰子,兩人臉上都明顯帶着紅暈。
這一幕從旁人行來,很明顯就是早上妻子目送丈夫出去工作的情景。不過爲了不捱罵,小怪只能在一邊默不作聲。
玄武守在彰子身後不遠處,不過沒有看見天一的身影,應該是爲彰子去安倍邸取東西去了。
雖然彰子也帶了書,不過應該還不足以消磨時間吧。
小怪無聊地想着。它回過頭,見昌浩正揪住一隻小妖的脖子讓它閉嘴,它不禁笑了。
“那我走了。”
“路上小心……啊,稍等一下。”
彰子叫住了正打算轉身離開的昌浩,向他伸出了手。
“烏紗帽有些歪了……嗯,這樣就行了。”
“啊……哦,那我走了。”
昌浩佯裝平靜地揮了揮手,抓起小怪撥開面前的野草向外走去。
見昌浩離開,彰子吸了口氣,環視着這座宅子。
因爲彰子半夜搬來,所以沒能來得及仔細看上一眼。透過茂盛的雜草能看見殘破不堪的圍牆,彰子正是從這牆上的一個缺口進來的。昌浩說,這裡的門太危險,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倒下來。
“彰子小姐,這裡太冷了,還是回屋吧。”
玄武用不符合他外表的嚴肅口氣催促彰子回了房間,隨後彰子在一個坐墊上坐了下來。
看着由昌浩和小怪爲自己帶來的食物,彰子不覺露出一絲微笑。
她相信自己就算一個人呆着也不會出事,而且她也是這樣告訴安倍家的人的。但看見大家這樣爲自己費心準備,自己仍然會覺得非常開心。房間裡明明那麼寒冷,可看着這食物,彰子不覺感到從心底裡暖和起來。
她將飯糰握在手中,感到上面還留有些許餘溫。想必是昌浩怕它變冷而趕着送來的。
今天是今年最後一天了。自己身在一座空曠寒冷的大宅子裡,身邊只有守護自己的神將玄武。既然自己選擇了這樣一條路,或許今後會出現比現在更難熬的境況。然而,彰子覺得能夠這樣接近昌浩,還能夠時時看到他的笑臉,對她來說已經足夠幸福了。
夢之鎮魂歌(4)
彰子握着不再燙手的水筒和飯糰,稍稍吃了幾口之後便停了下來,開始仔細地將包袱摺疊起來。
“小姐。小姐。”
趁這時候,從窗外傳來了聲音。幾對眼睛正朝裡面望着。
爲了採光,這面朝南的一扇窗戶被一根支架固定,保持半開的狀態。而從這間隙,可以清楚着見死死趴着窗臺的小妖。
小妖被玄武無言的威嚇震懾住了,於是彰子歪了歪頭。
“什麼事?”
“我保證不幹壞事,能讓我進來麼?”
“如果沒被允許就不能進,昌浩和那個式神是這麼說的。”
“式神?”
彰子迷感地眨了眨眼,這時,一個躲在角落裡的圓形小妖回答道。
“就是那個白色的式神,把它激怒了就完了。”
“孫子啊,沒想到他還真是個厲害角色!”
“如果被他知道,他肯定會得意地飛上天了。小姐還是不要讓他知道的好。”
彰子不禁笑了出來。昌浩曾說,京城裡的小妖們基本上都是些不會害人的善良傢伙,看來這話一點沒錯。
隨後,她有些猶像地行着身邊的玄武。玄武面無表情地答道。
“如果小姐願意那也沒關係。一且出了事,絕不會饒了他們的。”
因爲玄武沒有能夠進行攻擊的力量和武器,在必要時也必須藉助他人的力量。
一聽見那個沉默寡言的木將的名字,小妖們一個個打起了冷顫。接着,它們艱難地點了點頭。
“明白就好。”
由於天一還未從安倍邸返回,現在只有玄武一人擔負守護彰子的重任。雖說有自己在應該不會出什麼意外,但總體來說還是多一個人多一分安全。玄武這樣思考着,希望天一能快點回來。或許是朱雀不忍離別把她絆住了,那麼白虎太陰天后不管是誰,只要能快點派過來就好。
玄武這樣思考着,不禁又搖了搖頭。
明天就是晦日了,要舉行驅鬼和御魂祭儀式。晴明也只有今晚能稍稍喘口氣休息一下。在這樣的悄況下,如果再要求他把所有事都考慮周全,對一個老人來說是件相當殘酷的事情。
在玄武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時,小妖們已經策集到了彰子身邊。
“小姐,你會彈琴嗎?”
“琴?”
小妖們異口同聲地說道。
“西屋裡有。”
“除了琴,還有其他的樂器。”
“無聊的話就玩玩嘛。”
玄武眯起了他深邃的黑眸,沒想到在西屋裡會有樂器。
對了,爲什麼這座宅子會荒廢那麼久呢?雖說之前沒在意,但現在想想,不會是因爲出了什麼人命案吧。
晴明或許曾超度這房子裡的亡魂怨靈,所以他纔會知道這裡有座無人宅邸。
“晴明也真敢讓彰子小姐住這種房子。”
如果被晴明知道了自己的想法,他肯定會一臉悲痛的回答,你把你們的主人想成什麼人了。
玄武的沉思被眼前一個移動的身影打斷了。
“小姐,你去哪兒?”
彰子站起身,正想跟着小妖們出門。
見玄武一臉的不安,彰子指了指西邊說道。
“聽說那裡有琴,所以想去看看。”
“我想那個應該已經很舊了吧。”
“是啊,我也這麼想……”
彰子頓了頓,垂下了眼睛。
“我已經好久沒有彈琴了。”
原來如此。
玄武點了點頭。
她在東三條搬居住的時候,想必是經常彈奏樂器的。達官貴人們喜歡那些彈撥樂器,所以出生藤原家的彰子會彈琴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但安倍邸卻沒有琴,有的也不過是橫笛或笙之類。因爲安倍家都是男人,所以也不會被邀請參加那些賞琴的賽會,自然也就沒有必要存在家中了。
“你想要琴麼?”
彰子有些吃驚爲什麼玄武會說出這樣的話。
“爲什麼這麼問?”
“要說爲什麼嘛……”
玄武對樂器沒有興趣,只是隨口問問而已。
“我只是想去扮看。這琴已經在這裡放了那麼久,肯定已經不能彈了。找只是想看着它,想象一下它以前的主人會是個什麼樣的人。
原來如此。
玄武跟在彰子身後,自言自語道。
“我還真是搞不懂這麼複雜的事。”
明明是荒廢已久的舊宅,可西屋看上去卻一點也不髒。
彰子邊走邊說。小妖們頓時揚起了頭得意地回答道。
“因爲我們已經打掃過了。”
它們在小怪的指揮下爲主屋掃去了灰塵,還用抹布仔細地擦了一遍。
“就在昌浩和式神回去之後,我們想不如把西屋也打掃一下算了。”
“那裡面東西可不少啊。”
“小姐不如找找看有沒有喜歡的?”
“除了琴還有別的呢。”
打開門之後,一股夾雜着灰塵的空氣迎面而來。打掃是打掃過了,不過看來其乾淨程度和主屋沒法比。
小妖竄進屋裡,指着最裡面橫躺着的一件被布遮蓋的東西。
“看,就是這個。”
因爲窗戶沒開,屋子的最深處還是有些暗。彰子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
“彰子小姐。”
彰子回頭對玄武說了句“不要緊”,在小妖們的簇擁下蹲下去。
她取走遮蓋用的長布,只見一張古舊而又精美的琴靜靜地躺在面前。彰子能奏和琴、琴以及琵琶,但彈得最好的還得屬琴。
“真的很舊了……”
說着,她伸手輕撥了一下。地板上還留着琴移動過的痕跡,看來這就是昨天打掃的結果。
能在地板上留下印記,說明這琴已經不知放了多久,可它的音卻絲毫沒有差錯。
彰子伸出左手按住弦,彈奏了一段自己曾彈過的旋律。每一個音都和自己記憶中的完全吻合。
彰子深呼吸了一下。
“真令人驚訝……”
沒想到許久未被彈奏的琴,還能保持着這麼準的音色。
而小妖們則是更興奮了,因爲沒想到他們發現的琴居然能討彰子的歡心,一個個都樂得飄飄然起來。
“小姐小姐,這裡的貝好像也能用。”
“還有棋盤和棋子。”
“應有盡有啊。”
彰子回頭對小妖們笑了笑,視線立刻回到了琴上。這琴彷彿是藉助了什麼力量,才能使它的音色保持這麼多年都不變。
她的靈視力相當厲害,如果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是絕對逃不出她的眼明的。她看見了一個小小的影子。這個小到連十二神將都不太能注意到的影子,清楚地出現在了她的眼中。
但她沒有感到任何不祥的氣息。琴也沒有問題,自己親手彈奏過,如果是由妖怪變化而來的琴,她應該會察覺到。
彰子把視線轉向玄武,只見玄武有些驚訝地眯着眼睛。他看了看琴,又把視線轉回了彰子身上。
玄武的表情沒有變化。看來,或許是自己多慮了。
彰子把布重新蓋好後,站了起來。
“這琴應該是它主人生前的心愛之物,我看我還是不要隨便亂動的好。”
“啊?”
小妖們不滿地喊了起來。彰子苦笑了一下,有些困惑似的歪着頭。
“如果昌浩看了說沒問題,我就拿來彈。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爲好久沒練了,指法生疏了的關係……”
在東三條殿時,彰子每天都會彈琴。因爲習慣了,而且除此之外她也沒別的可幹。
小妖們圍在彰子身邊七嘴八舌地說開了。
“要給昌浩看?我不放心。”
“他是孫子啊。”
“還是晴明比較可靠。”
原本正在行走的彰子停下腳步。她手叉着腰低頭瞥了一眼小妖們,說道。
“我相信他。因爲昌浩救過我的命,他會是未來最偉大的陰陽師。”
與此同時,這位“未來最偉大的陰陽師“卻正憋了一肚子氣。
大內裡的每一個人都在爲即將舉行的驅鬼儀式而忙的不亦樂乎。而在陰陽寮的一角,昌浩一如既往地磨着墨。
因爲一月份曆書的新年特別版數量不足,於是昌浩必須把曆書趕出來。
完成之後他要去做整理,整理完如果沒別的事他就可以回去了。不過遲到了的昌浩不太好意思太早回去。畢竟兩個儀式就在眼前,寮裡不可能不需要人手。
“今天你大概沒法再去找彰子了。”
小怪看着昌浩的動作說道。
“是啊,一到子時就是元且了,要舉行新年祭祀。如果能在今天去見她一面就好了……”
“昌浩,還沒寫完嗎?”
昌浩擡起頭,眼前站着的是陰陽生藤原敏次。
“對不起,請再等一會。”
“快點。”
看來他對自己的態度已經有了很大的改善。如果這是在一個月之前,敏次早就開罵了。
昌浩嘆了口氣拿起筆。煩惱的事情就留在今年吧,自己必須打起精神迎接新的一年。
他在紙上快速地書寫着,而他身邊的小怪則擡起了爪子撓了撓耳朵。
“總之,你寫完之後還是溜出去看看她吧,這樣你才能放心吧。”
昌浩停了筆看着那雙紅色的眼睛,猶豫着點了點頭。
總覺得有種頂感。
在着見那座宅子的時候,總覺得心裡有種奇怪的感覺。那感覺不是什麼危機感之類的東西,也不是什麼不祥的感覺,所以當時他只當是自己多慮了。
昌浩愈發體會到“預感和預言是陰陽師的專用詞彙“這句話的意思了。
“在陰陽師面前說話還是多用用敬語,預感、預言、靈視和降妖又不是每個陰陽師都能全精通的。”
“你話真多。”
昌浩打斷了小怪的話,無奈地聳了聳肩。
在驅鬼儀式前從大內裡逃出來的昌浩,此刻正在前往彰子住處的路上。他認出了一名正緩慢行走的青年的身影。
那青年正低着頭,有些跟蹌地徑直前行着。
昌浩不禁停下來腳步。小怪皺起了眉頭,斜着眼着那青年。
“不管他嗎?”
“嗯……看樣子也不會做什麼壞事。”
青年頭戴烏紗帽,身穿正裝,看起來剛從宮中回家。
“看來是死在回家的路上的。”
“應該是。”
青年的身體是透明的。或許他真的是死在回家的路上,所以身邊沒有隨從。
昌浩前一天同一時間也種經過這裡,但那時他沒有見到這個青年。
他用手撓了撓後腦勺,有些爲難地說道。
“大概是被御魂祭吸引來的吧,要是能找到回去的路就好了……”
在除夕要進行的,除了驅鬼就是御魂祭。所謂御魂祭就是將死者迎回人間的一個儀式,當然,在人間呆幾天之後他們還是要回去的,所以不會對人產生什麼影響。
青年低着頭,像是在找什麼東西。大概他因爲遺失了東西,所以靈魂纔在這裡仿徨。昌浩覺得自己或許該帶帶他,但自己時間也很緊迫,於是他開始爲難了。
“怎麼了?”
小怪皺着眉問道。昌浩有些咬牙切齒地答道。
“嗯,應該是沒事。”
“什麼意思啊。”
昌浩見小怪一臉不悅,連忙搖了搖頭。只要他不做壞事就行,現在也顧不上他了。
“真的沒事,我們快走吧,不然會來不及了。”
昌浩從圍牆的缺口鑽進宅子,撥開面前的雜草後,他看見了屋內微弱的燈光。皮膚上掠過一絲波動,這應該是十二神將設的結界。京都中除了那些無害的小妖,還住着很多邪惡的妖魔,這結界應該就是爲防它們的吧。
不過結界說到底還是沒法遮住整所宅子,於是昌浩開始擔心外面是不是會看到主屋的燈光。昌浩回頭望向自己來時走的路。
“小怪,你去幫我確認一下從外面能不能看到裡面的燈光。”
“好。”
話音還沒落,小怪就消失在了雜草叢中。
昌浩只覺得似乎有什麼凝結在自己脖子上。他用冰冷的手掌按住脖子,環視起四周。
這是什麼呢。昨天和今夭早上都沒感覺到過這樣的氣息。這時,那凝結在脖子上的東西變輕了,隨後漸漸散開。
而後,那氣息也消失了。
“嗯,應該是沒問題。不過要是有人溜進來就沒辦法了。”
“看來還是得想點辦法別讓人發現。”
昌浩撓着頭低聲說着,脫鞋走到屋前敲了敲門。
“是我。”
說完他打開門,只見玄武、天一和彰子正圍着燈臺坐着。
昌浩走到亮處,彰子開心地笑了起來。
“昌浩,工作怎麼辦?”
“只是稍微溜出來一下而已,雖然等會還要回去……你有沒有覺得什麼不自由的?想要什麼儘管說。”
彰子點了點頭,往一邊挪了挪示意昌浩坐下。他坐下後。揚起頭看若天花板。
他來了他來了。小妖們正愉快地看着自己。
彰子也學着昌浩揚起頭望向天花板。小妖們見她在看自己,不禁笑着揮起了手。彰子也向它們輕輕揮了揮手。
小怪在一邊看着,不禁在心中感嘆彰子和它們的關係真好喇,比那個一天到晚被戲弄的傢伙不知要強多少倍。
昌浩和彰子兩人在聊天,內容無非是晚飯吃了麼、中午都幹了些什麼之類沒營養的內容。天一和玄武在一邊靜靜守着。小妖們自顧自地說着悄悄話。
小怪試着去愉聽那些小妖們的談話內容,基本上就是一些什麼將來啊耐心啊不成熟啊這樣那樣的話語。不過很難得,自己居然能表示贊同,看來小妖們偶爾也能說到要點。
一直在和彰子愉快地聊着天的昌浩,突然皺了皺眉頭扭頭望去。
“昌浩?”
順着昌浩的目光,彰子什麼都沒看到,她疑惑地問道。
“怎麼了?”
“不……沒什麼……”
昌浩看的,是西邊。
“剛纔,我好像聽到什麼聲音……”
一個寂寞而顫抖的聲音,那餘音似乎仍圈繞在自己耳邊。那聲音似曾相識,應該在哪裡聽過。
“嗯,是鳴弦,就是一種敲在弦上發出的聲音,你們沒聽到嗎?”
回答是搖頭。昌浩擡頭看着小妖們,答案同樣是搖頭。
“小怪呢?”
“我沒注意。不過既然你聽到了,那就應該是有的,別大意了。”
小怪仔細的想了想說道,玄武和天一也表示贊同。
“其實有時,人類能比我們更敏銳地察覺妖怪的存在,有些不可思議。”
“彰子小姐有沒有感到什麼?”
彰子想了一會之後搖了搖頭。但昌浩是陰陽師,既然他感覺到了,那就應該相信他。
“沒有……不過既然昌浩說,那我一定會當心。”
“說好了啊,如果有什麼事我一定第一個趕來。”
“嗯,找知道了。”
彰子點點頭,昌浩覺得終於鬆了口氣,隨後他站起來。
差不多該回大內裡了。自己只說離開一下,所以不可能在外面呆太長時間。要是自己太過分了又要挨敏次罵。
敏次從不會責備擁有正當理由的人。公正無私這四個字用來形容他或許是恰到好處。所以如果昌浩告訴他實情,他是不會去責備他的。但正因爲這次事實不能暴露,所以昌浩也只有低頭捱罵的份。
昌浩穿好鞋的時候,聽見彰子對着夜空感嘆着。
“哇……好漂亮。”
昌浩也不禁擡起頭看了着,隨後他笑着把視線轉回了彰子身上。
“再漂亮也不能一直呆在外面看,會感冒的。趕快回房睡覺去吧。”
下次見面就是新年了。不過隔了一夜就換了一年。這是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夜晚,但在曆書中卻有着重大的意義。
彰子向昌浩離開的背影揮了揮手,忽然,她似乎聽見微弱的聲音。
“……”
剛纔……是什麼聲音?
昌浩剛纔說,他聽見了弦的聲音。
彰子的視線在四處遊走着,隨後,被一處微弱的舉動吸引了注意力。
彰子站在廊下,透過高高的雜草叢和圍牆,她看見了外面。
一個透明的人影,正在極其緩慢的移動着。
彰子眨了眨眼。她的眼睛與常人不同,能看到平時普通人看不到的東西。
那是一名戴着烏紗帽的青年。因爲比較遠,彰子只能從直覺上判斷他是青年。他比安倍吉昌略高一些,他不時直起身子,邊走着邊小心翼翼地看着這座宅子。
這座宅邸現在被玄武的結界保護了起來,那名青年應該沒有注意到這點。而且很明顯,他不想嚇着別人。
忽然,青年停下腳步,直直地注視着這裡。不,他看的是……
彰子的耳邊,再次掠過的一絲絃音。那悲傷而旅抖的聲音。
青年注視了宅邸許久,最終放棄似的泄了氣,低下頭接着向前走去。沒走幾步,他便消失了。
夢之鎮魂歌(5)
從位於七條的宅邸趕到大內裡,已是過了四時半了。
七條離大內裡果然夠遠。從七條到大內裡,比從安倍邸到大內裡更遠,一旦有什麼急事的話,光靠兩條腿明顯是不夠的。
“之前一直多虧車之輔幫忙,最近幾晚還是儘量別出來。”
聽昌浩這樣說,站在他肩上的小怪嘿嘿笑了起來。
每年元旦都會舉行音樂聚會。當兩人經過雅樂寮的時候已是大合奏的最了。
“啊,我聽到橫笛聲了,好懷念啊。”
元服之禮前,昌浩曾上雅樂寮學習橫笛。距離那時已經過了半年多,時間真是不等人哪。
昌浩感慨着,忽然被小怪打斷。
“這樣說來,你不是說過要吹笛子給彰子聽麼。”
“嗯……”
這話說到了昌浩的傷心處,他低下頭沉默不講。看着昌浩一臉扭曲的表情,小怪不依不饒地接着說道。
“你還是練練吧。雖然嘴上不說,其實你心裡還是很期待彰子能聽你吹的,被我說中了吧。”
“別說了……”
昌浩用手遮住臉喃喃地說道。這確實是個頭痛的問題。昌浩雖然能吹出音調,但他的水平也不過是初學者而已。就算是簡單的曲子,也不能保證每次都吹得好。
“根本沒時間練啊,本想趁彰子回來之前稍微練練……”
昌浩突然停住不說,只見他瞪大眼睛呆呆地站着。
“怎麼了?”
昌浩有些茫然地回答道。
“……不對……這聲音……”
“什麼?”
昌浩回頭望着南方,眼中充滿緊張。
那個在七條的宅邸只有自己聽見的聲音,現在卻在雅樂寮響起。
“那是弦的聲音。”
驅鬼的最後一個環節是晚上由陰陽寮的人朗讀祭文。而此重任,是陰陽寮中地位最高的陰陽頭負責的。
“……啊,鳴弦。”
昌浩在陰陽寮的一角等待儀式結束。在此期間,他不斷地聽見隨風飄來的絃音。
鳴弦能驅鬼。這個儀式是爲了將疫鬼從水眼中驅走而舉行的。
“等結束之後,差不多就該準備元旦的祭祀。”
小怪歪着腦袋趴在昌浩身邊。它扭頭直視着昌浩,昌浩立刻做出一付爲難的表情。
“嗯,大概……但如果不去七條的話……”
昌浩當時的確聽到了絃音,但那時只有他一人聽見。那麼,那就是預感,或者是預感之外的一些東西。
而彰子擁有當代第一的靈視力。要說感知靈異現象的能力,彰子遠遠凌駕於昌浩之上。
但彰子卻說什麼都沒聽見。所以昌浩擁有的力量,就是未來的感知力。
雖說昌浩在這方面並不很突出,但他畢竟是大陰陽師安倍晴明的孫子,還是擁有強大預言能力的安倍吉平的侄子。所以他在這方面還是相當有自信的。
已是亥時。因爲一個人呆若難免覺得無聊,彰子應該差不多該睡覺了。
不經意間,昌浩腦海中浮現出目送自己離去的彰子的身影。
她住在東三條殿時,身邊總圍着一羣女僕和家人。她和弟弟妹妹一起住,卻也不是每天都見面。
即使她住在安倍邸的時候,白天有晴明和璐樹陪她,晚上吉昌和昌浩都會回家,每天都熱熱鬧鬧的。
所以,像這樣一個人孤零零的呆在只有神將和小妖的大宅子裡,對她來說恐怕還是第一次吧。
“今年雖然已經不可能了……”
“嗯?”
小怪擡起頭,見昌浩一臉嚴肅地說着。
“明年,我要爲了能讓她安心呆在家裡而努力。”
爲讓地放心地留在家裡。爲不讓她再這樣擔心。爲不再讓她孤單一人。
小怪眨了眨眼,無言地點點頭。昌浩走出屋子,只見四處己燃起熊熊篝火。風還是那樣冷,讓人感覺不到一絲春天的氣息。
“彆着涼了就行。”
昌浩望着南邊的天空,在眯起眼睛的瞬間。他只感覺背後一陣發冷。心臟開始劇烈地跳動,眼神似乎也變得凝固,腦中只有一個警鐘在不停響着。
他的眼中,非常突然地出現了這樣的惰景。
一個藍白色的影子,正將手伸向那名熟睡中的少女。
同時,耳中又響起了那個聲音。那個餘音繚繞、帶有顫抖的絃音。
“昌浩,怎麼了?”
小怪見昌浩神色不對,立刻跳上了他的肩頭。
他只覺得心跳快得異常,手腳變得冰冷。昌浩面色慘白地回答道。
“……弦的聲音……”
他只擠出這幾個字,就轉過身跑起來。
小怪一個不注意沒站穩,索性從他身上跳下來。它一邊追着昌浩,一邊思索着。
“弦?”
今天的彰子睡得異常早,就在剛纔,她毫無徵兆地從熟睡中甦醒過來。
燈臺的火焰在睡前已經滅了,所以現在房間內是一片漆黑。
神將看來正守在屏風的那邊。彰子屏息靜聽,發現自己的心跳異常大聲。
好冷,氣溫猛地降下來。身上明明還有褂衣和棉衣,但指尖卻已經冷的嚇人。
彰子移動目光觀察着四周。她覺得背後生出一種莫名的惡寒,身體也像是被什麼死死壓住一樣,絲毫不能動彈。
太奇怪了,昨晚沒出現過這樣的事。小妖們現在應該老老實實地呆在西屋,而玄武的結界也已經護住整座宅子,不可能有妖異能侵人。
她知道玄武和天一已經現身了。
“……”
彰子的耳邊傳來一陣低語。她猛地調轉視線,發現一個長髮女子的身影就站在自己的身邊。
那女子彎下腰,用她那雙被長髮遮住了的眼睛注視着彰子。隱約可見的嘴脣似乎在說着些什麼。
“小姐!”
玄武和天一撥開帳子,當他們見到動彈不得的彰子和長髮女子的身影時,就連玄武也頓時臉色煞白。
空氣中傳出了一陣波動,那波動撫動天一的長髮。雖說兩人沒有攻擊能力,但退邪的能力還是有的。而且,主人晴明命令二人保護彰子,眼下正是得靠他們的時候。
通力產生的波動引出一股清冽的氣流。在這呵氣成冰的寒流中,女子不得不後退了幾步。
女子遮住面部的長髮被吹起,透過間隙看到她臉的彰子,不禁驚呆了。
這人居然沒有眼睛!怎麼會……
“退下!”
天一用少有的生硬的語氣命令道。她身邊的玄武則用銳利的眼神死死盯着女子。
這時,一絲細微的絃音又傳入彰子耳中。她可以確定,這聲音就是從西屋發出來的。
“那張……琴?”
女子一下子跪下來,在兩名神將的逼迫下,她還是伸手死死抓住彰子的衣袖。
“把……”
空氣中的寒冷加重了。彰子暴露在空氣中的皮膚,甚至被這寒冷給刺痛了。身體像被封在冰中無法動彈,彰子在心中拼命地大喊。
……
這時。
從遠處傳來一陣車輪響,這響聲很快接近,看來是停在了門口。
不一會,門被人粗暴地拉開。
“彰子!”
一個白影從那人身上竄了下來,衝到女子和彰子之間。
它豎起全身的白毛,低低怒喝着。
接着,手持符咒的昌浩站在了女子面前。
“玄武、天一你們在幹什麼!”
昌浩凝視着死靈,頭也不回地怒聲責備二人。他展平符咒,調整呼吸。
彰子感覺到有空氣從外面涌進來,身上被束縛住的感覺驟然消失,一下子輕鬆了起來。彰子深呼吸幾次,用力坐起來。
“雖然不知道你是怎麼進來的,但我絕不饒你!”
昌浩憤怒地念起真言。
“乾坤定位……”
“等……等等!”
彰子突然抓住了昌浩的腳懇求道,昌浩驚訝之餘不得不停下來。
“彰子?”
“求你,聽她把話說完。”
太出人意料了。這下不光是昌浩,連小怪和玄武他們都一下子愣住了。
“爲什……”
“請你先住手,因爲……”
彰子着着那女子,表情顯得很痛苦。
“她一直都在哭。”
“啊?”
昌浩將視線轉向那女子。
長長的黑髮遮住了她蒼白的臉,看不出她有什麼表情。透過她頭髮的間隙,可以看見有透明的東西順着她的臉頰滑落。
“把……”
她那沒有血色的雙脣發出了細微的情求。就是這聲音,化爲了一次又一次絃音。
昌浩細細聽着,原本輕微的響動最後化爲了一段淒涼的旋律。
女子面向西邊站了很久,最後漸漸消失了。
昌浩舒了口氣後,猛地把頭轉向彰子。
“沒事吧。”
沒想到昌浩會抓住自己肩膀,她驚訝地點了點頭。
“嗯……還好。不過昌浩,你不是還在工作……”
“因爲察覺到你有危險,他扔下工作扭頭就跑,然後召喚車之輔讓它以最快速度送我們過來。報告完畢。”
小怪回答完後,又喊了聲昌浩。昌浩這才發現自己正抓着彰子的肩,他立刻縮回手眼神也開始飄忽不定。
“昌浩?”
“呃,那個……”
見彰子還沒明白過來,天一悄悄地上前去說道。
“彰子小姐,把褂衣披上吧……”
彰子這才發現自己只穿了一件單衣。她有些臉紅地慌忙披上褂衣,之後,她又擡頭注視着昌浩。
“我覺得,剛纔那人是想和我說些什麼。”
彰子把冰冷的手放在嘴邊呵着氣,手上的知覺依然很麻木。
“沒事吧?”
彰子點點頭,隨後指着西屋說道。
“那裡有張琴。明明放了那麼多年沒人彈過,可音一點都沒亂。”
昌浩和小怪對視了一眼。昌浩雖然不明自這具體意味着什麼,不過從彰子的語氣聽來,這應該是件相當奇怪的事情。
彰子用手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睛。
“你說聽到弦的聲音,那應該就是這琴的絃聲。其實昨晚,我也好像聽見那聲音了。”
昌浩吃了一驚,那聲音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小怪思索了許久,擡起頭搖着尾巴說道。
“看來那琴是解開一切疑問的關鍵。去看看吧。”
昌浩拿着蠟燭來到了西屋門前。他打開門,感覺到裡面的空氣中還漂浮着灰塵,他把蠟燭放在房內。隨後,他愣住了。
房間深處,有個女子正坐在那裡。
彰子緊緊抓住了昌浩的胳牌。昌浩向她點點頭示意不用吸張,彰子這才微微減輕手上力氣。
琴上的布不知何時被取走了。女子面對琴坐着,她低着頭撫弄着琴絃,只是無論她的手指怎樣舞動,琴絃都沒有絲毫動靜。
但琴卻發出聲響。那飽滿響亮的音色,交織出令人悲傷的旋律。
自己聽到的,就是這琴的聲音。
女子一邊撫琴,一邊靜靜地流下眼淚。
“……”
她似乎還在說着什麼,但最終沒人聽明白她到底說了些什麼。
昌浩皺起眉頭陷人沉思。
自己會從大內裡突然跑出來,是因爲幻視到彰子身邊出現死靈,而且死靈還將手伸向了她。當時確實是緊張得心都快跳出來了,但他看到的也僅此而已。
他完全忘了彰子身邊還有玄武和天一,而且玄武的結界也護着整座宅子。他只是因爲擔心,而不顧一切地趕了過來。
但照現在的情況看來,對方似乎完全沒有惡意。
能感受到的,只有悲傷。透過旋律,能聽出女子深深的悲傷。
小怪在一邊看了一會,忽然眨了眨眼。
“那女人對那琴戀戀不捨,是不是發生過什麼事啊。”
“戀戀不捨?”
“我想是的,可爲什麼昨天接近西屋的時候什麼都沒感覺到呢?”
彰子看着小怪一臉不解的表情,忽而小聲喊了起來。
“啊……”
“怎麼了?
昌浩把視線轉向她。
“今天白天,我過來彈過一次。因爲小妖們說這裡有琴,所以我就……”
原來如此。
小怪恍然大悟,它點了點頭。
“所以作爲交換,她想讓你幫她做些什麼事吧。雖然不知道是爲什麼。”
小怪用後腿坐着,前爪煞有其事地抱在胸前。昌浩見此情景,只得撓着腦袋說道。
“……啊,總之彰子沒有危險就行了。玄武、天一,你們這護衛是怎麼當的。”
昌浩加重了語氣。兩位神將有些垂頭喪氣的說道。
“非常抱歉。”
“我沒想到她會在結界內,是我的失職。”
昌浩嘆了口氣。其實這也不能完全怪神將們。昨天自己和小怪也都來過這裡但什麼都沒發現,所以自己也有責任。
“其實我也想讓你早點回到安倍邸……不過明天真的要開始忙了。”
必須避開前來拜訪的客人們。如果現在搬,就不得不去找一個新的藏身之所。
女子彈了一會琴後,終於灰心喪氣似的垂下了頭,然後消失了。但在這琴中,還留着她無法抹去的悲痛,以及她的心。
幾人折身返回主屋。
因爲實在太冷,火爐中被加進了幾塊炭。隨着炭被逐漸點燃,房間裡也漸漸暖和了起來。
看着彰子不停地搓着雙手,昌浩有些擔心地問道。
“真的沒事嗎?找還是儘快去另找間新房子吧。”
“沒關係。那人反正也沒有惡意,如果可以的話,還是幫幫她吧。”
彰子說完便嘆了口氣。她想要幫的人太多了,可她卻沒有那樣的力量。所以她只能求助於昌浩和神將們。
天一和玄武隱了身。火爐邊只有自己、昌浩和小怪,而且昌浩和小怪差不多也該回大內裡了。
指尖終於暖和了起來。
“昌浩,你還是回去吧。”
“我還會再來的。但……對啊,把小怪放在這裡吧。”
“你把我當什麼啊。”
昌浩死瞪了小怪一眼讓它閉嘴,之後他接着說道。
“就這樣決定了。雖然也行,但比起安靜的,還是這個整天只會吵吵嚷嚷到處瞎晃的傢伙比較合適。”
“看你平時傻乎乎的老被人騙,沒想到還能說出這麼過分的話來。”
“而且只要你要求,它還會表演雜技給你看哦。不,就算你不說它也會表演的。”
“你說完了吧,你這也說的太過分了吧。”
“這又無所謂,反正你平時也只會睡得四仰八叉的,其他還能幹嗎?”
“你這個呆子,那是我故意裝出來使別人放鬆警惕的。連這都不懂,晴明的孫子。”
“不許說孫子!你這個整天無所事事的小怪!”
“不許說小怪!”
彰子在一邊愉快地看着這兩人鬥嘴。
果然,有昌浩他們陪在身邊,自己就能感到安心和快樂。
夢之鎮魂歌(6)
街上回響着一陣普通人聽不見的車輪滾動聲。車之輔正載着昌浩和小怪在朱雀大路上飛馳,他們必須儘快趕往大內裡。
最後,還是彰子拒絕了昌浩把小怪留下。
已經有玄武和天一在身邊,而且昌浩不也說了青龍還會來的麼?
彰子這樣回答。
不過,自己雖然願意爲彰子衝在最前面,但也有很多條件限制。昨晚的情況僥倖自己察覺到了,但萬一察覺不到,那又該怎麼辦。
不會不會,只要和彰子有關的事你是不可能感覺不到的,你就別瞎擔心了。
昨天就是個很好的例子。從兩人相識起,昌浩就一直保護着彰子走到今天。
車之輔停了下來,看來巳經到大內裡附近。如果再近點可能會引人注意,所以他們決定趁着夜色就在這裡下車。
“謝啦,車之輔。突然把你叫出來真是不好意思。”
昌浩懷着歉意說道。車之輔輕輕搖了搖,讓他不要在意。而後它又說了些什麼,小怪爲昌浩翻譯了過來。
“它問你爲了以防萬一,需不需要它在附近候着?”
“啊?啊……我想應該不用了……不,還是麻煩你在一條橋下等我吧。”
車之輔點點頭,向安倍邸方向駛去。
昌浩吸口氣邁開腳步。通過星相來看,現在已經過子時。自己什麼都不說就跑了出來,被發現的話肯定要捱罵。
他做好了捱罵的準備,開始思考起其他事來。
那個附在琴上的女人,她究竟是誰?
他把小怪抱起來,問道。
“爺爺應該知道那女人是誰吧。”
“誰知道呢……晴明再怎麼樣,也不會故意把彰子往那種房子裡送吧,這你應該很清楚啊。”
“也是。”
昌浩頓時拉長了臉,他想起自己幼年時代,晴明把他獨自一人扔在貴船的情景。如果對象是昌浩,他絕對幹得出的。
可這次的對象是彰子。她是左大臣家託付給自己保護的千金小姐。晴明就算再怎麼樣也不可能做出那樣的事來。
“也就是說,爺爺不知道那琴的事啊……怎麼辦……“
昌浩認真地思考着,小怪見狀不禁眨了眨眼。
他會這麼思考,應該說明他想幫彰子實現願望,去幫那個女人吧。
送走昌浩後,彰子聽從天一他們的勸告,重新躺下來。
熄滅了燈臺的燭火,四周陷人一片漆黑。兩位神將守在帳外,他們的氣息中無意地透出一絲強硬的感覺,或許是昌浩的斥責使他們太在意了。
彰子輕輕地呼吸着,用手握住掛在脖子上的香袋,然後安心地閉上眼睛。
當幽靈靠近自己的時候,她在心中呼喚着昌浩的名字。沒想到他真的來了。
昌浩總是這樣,在自己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出現。
但是,自己不能完全靠他。要是有什麼自己可以做的事該多好。
即使擁有靈視力,但自己完全不懂如何徹底使用這力量,雖說沒想過要成爲晴明、昌浩那樣的陰陽師,但她總想學點什麼,好讓自己的能力多少有些用武之地。
彰子想着想着,不知不覺地陷人了沉睡。
※※※※※
當彰子睜開眼時,發現自己正坐在屋外。
已是黃昏。天空已被夕陽映得一片通紅。
彰子詫異地環顧着四周,覺得有些不對勁。
宅子的面貌煥然一新。明明是座被荒廢已久的無人宅邸,此刻卻彷彿有人定期打掃一般,變得乾淨而沉穩。
屋子的窗戶牆璧地板無一不透着整潔,院中的雜草和枯樹都不見了,與季節相應的鮮花整齊地種在院子裡,迎風搖曳着。
有些古舊的圍牆上雖然沒有一絲裂縫,但也是污跡斑斑,看來這房子確實有些年頭了。
彰子注意到在圍牆外,此刻正站若一位青年。
他看上去大約二十來歲,長得溫和俊雅。他似乎被什麼美麗的風景吸引住,直直地站在那兒注視着某處。
彰子隨着他的視線望去,看見西屋打開的窗戶中,正映着一個人影。
那是一名身着鮮豔褂衣的年輕女子。她將手伸向身邊的古琴,輕輕彈奏起來。
柔美的琴聲隨着風逸出,迴盪在空中。
彰子的視線回到那青年身上。
他正低着頭,似乎正看着自己手中的什麼東西。因爲被牆擋住,他究竟在着什麼就不得而知。
不知爲何,青年似乎沒有留意到彰子的存在。看來,他根本看不見彰子。
他手裡究竟拿着什麼呢?彰子突然非常想知道。
當黑暗開始降臨時,青年將手中的東西抵在嘴邊。隨後,響起一陣輕快的旋律。
琴聲噶然而止。但青年的微笛曲聲卻仍在迴響。
彰子的眼前突然暗了下來。
當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已經置身在那幽暗的西屋中。
燈臺的燭光映出女子的身影,那影子不時搖晃着。
女子輕聲說道。
“今晚……他明明說好了的……”
彰子眨了眨限。女子纖細的肩膀微微顫抖着。
“可爲什麼他卻沒有來……”
請給我一百天時間。那青年曾這樣立誓。
我非常清楚,您是繼承了高貴血脈的千金小姐,我這樣的人是無法高攀的。雖然我明白希望微乎其微,我還是想祈求您給我一百天時間。我每晚都會來這裡吹奏橫笛,如果我能打動您的心,請在第一百天的晚上,用您的琴聲與我的笛聲合奏一曲。
我只是個身份低微的橫笛師,但無論如何,請您相信並接納我的真心……
“我已經在等他……”
女子頓時泣不成聲。
原本她以爲他只是個浪蕩公子。
她身爲沒落貴族的後裔。父母早亡,一直和乳毋相依爲命。但即使如此,她還是沒有捨棄她原有的身份。於是,總有一些男人會去纏着她。有的是隻看重她血統的平民,也有的是已娶妻室,卻還想把她當情人的浪蕩公子。
而這些人中,只有這位青年通過書信表達自己的愛慕之意。並且他不惜寫了多封書信,直到他得到她的答覆。
時而奏起的笛聲,就像他的心一樣清澈,融化了她的心。
每天晚上,他真的都如約前來吹奏笛子。他一板一眼地執行着自己的誓言。
而今晚,是第一百天的夜晚,
“你的笛聲,已經不願與我的琴聲合奏了嗎……”
在最後一天違背份言。
你是在玩弄找的心麼……
※※※※※
在元旦凌晨剛剛到家的昌浩,一口氣徑直衝到了晴明的房間。
“爺爺,我有事想問您。”
在書桌上支着腦袋睡得正香的晴明,被昌浩的聲音驚醒。
“嗯?”
晴明睜着朦朧的雙眼着了看昌浩。隨後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晴明揉了揉脖子說道。
“嗯,真是年紀大了,熬夜也不行了。不過沒辦法,該於的還得幹。有些客人們也真是的,說是送賀年卡特地跑來,實際是要我幫他看相。還有的要我去幫他驅邪。真是太累了。”
因爲睡眠不足,晴明也口無遮攔起來,說着什麼貴族都是笨蛋之類的話。
晴明光顧着抱怨,好容易纔想起該讓昌浩先坐下。
昌浩在晴明面前正坐好,晴明也擺正身子。
首先。
“新年好。”
“今年也要麻煩您照顧。”
鞠躬。
結束之後,昌浩終於能開始說正事。此時的小怪則是坐在一邊看着。
“爺爺,現在彰子住的那個宅子,以前有沒有出過什麼事情?”
晴明眯起眼睛。
“不可能。不然我就不會讓彰子小姐住進去了。”
昌浩和小怪互換了眼神。看來他果然不知道。
“但實際上,那裡有一張被女人的魂魄依附的古琴。彰子差點被她襲擊。”
“什麼?”
着來情況在意料之外。晴明一改原本有些慵懶的神情,嚴肅地問道。
“玄武和天一當時在場吧,他們都在幹什麼?”
小怪答道。
“在場啊,但玄武的結界是防止妖魔從外面進來,誰知道這宅子裡原本就住了一個。”
又不能把住在那兒的雜鬼們都消滅。玄武原本是爲它們考慮的,誰呈想這卻成了個危險的隱患。
“昌浩已經責備過他們,你就別罵了。他們在反省。”
被小怪這麼一說,晴明一臉凝重地抱起胳膊。看來是選錯了人。但派朱雀自己不放心,白虎神經又太粗,青龍就別提了,現在又跟着昌浩,除此之外只剩下……太陰……忽略。
“不如讓天后和太裳來吧,她們對彰子不熟悉,反而會更上心一些。”
昌浩和小怪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
“這個解決了,現在的問題就在於,那幽靈就在宅子裡。爺爺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這麼說起來,那宅子從什麼時候開始荒廢的?”
晴明連着被問了兩個問題。他撐着頭想了想,很堅決地搖了搖頭。
“那原本是個貴族的宅邸,後臺倒之後他們家也就沒落了,最後只留下一個女兒,也是年紀輕輕就死了。那家的僕人見主人都死了,就陸陸續續離開那裡。沒什麼不對啊。”
昌浩猛地探出身子。
“那家小姐是怎麼死的?”
“被殺?意外?”
晴明搖了搖頭。
“得傳染病死的。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而後,這宅子就再也沒人居住,直到小妖們佔據了那裡。
“小妖其實也能防止房子徹底荒廢啊。京城裡其實有好幾座廢棄的宅邸,那些新一點的裡面都住了些小偷流浪漢之類的人。而那些舊的、沒人住的,會讓人以爲房子有問題而無人光顧。”
爲了不引人注憊,所以才選那間房子啊。
昌浩鬆了口氣。
“哈……那就好,可她爲什麼要附在琴上?”
昌浩抱着胳膊,身邊的小怪也同樣抱起胳搏問道。
“我還以爲真的發生過什麼事呢。晴明,你真的沒想到些什麼?”
再怎麼問,不知道的還是不知道。
原本想占卜一下,但因爲那女子的身世並不確定,所以結果可能會與事實有很大出人。
三人一齊皺起眉頭。
就算想把彰子移到其他地方去,怕是已經找不到合適的宅子了。安倍家的客人今天就已經很多,而且晴明從來就沒想過建個別院之類的。
左大臣家倒是有不少山莊別院,可家裡的大小姐現在應該是在後宮,如果彰子現身在自家的山莊別院,怕是要驚天動地了。
晴明重重地嘆了口氣
“現在彰子小姐也只有留在那裡了,總之還是靠大家小心保護。”
“是啊……”
昌浩點點頭,苦惱地說道。
“連爺爺都不知道,我該怎麼辦啊。”
他取下頭上的烏紗帽解開發髻,用手撓了撓頭。隨後,他抓了抓頭髮,把它們攏到腦後束起來。
“要制服她沒什麼難的,可是她沒有惡意……”
“嗯。”
“而且彰子總說想要幫她……”
“哦,彰子小姐說的啊。”
晴明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小孫子,小怪見此情景也搖起尾巴。它聳了聳耳朵,和晴明兩人對視着點了點頭。
昌浩一臉不解地着着眼前的祖父和小怪。
“怎麼了?”
“沒事沒事。既然彰子小姐發話,那我們至少得試試看哪。當時是什麼情況啊?”
沉默着的此刻卻開了口,語氣中沒有任何感情。
“不如去問問當時在場的人吧。”
“啊?”
昌浩回過頭,身後站着已經現身的。他用沒有感情的黃褐色瞳孔注視着昌浩,淡然說道。
“去問那些住在七條附近的傢伙,應該能找到些眉目。”
由於睡眠不足,思維也跟着變得遲鈍。
昌浩和小怪坐在車之輔上,穿過黎明時分的小路向南駛去。
且不提昌浩,這辦法居然連晴明也沒能想到,實屬罕見。
“小怪,你怎麼會沒想到呢……”
昌浩邊摸着小怪的頭邊說道。小怪甩開他的手爭辯起來。
“我對那女人的身世又沒興趣,不過是看你一心要實現彰子的願望,才勉強答應幫你忙的。”
“不過既然連爺爺都沒想到,那我們想不想得到都無所謂了。”
“是是。”
他們自我安慰着,隨後擡頭看着車頂。隱身的,現在大概正面無表情地坐在那上面吧。他不喜歡坐在車裡,總是坐在車頂上。
車之輔裡,大概能勉強坐下兩個成人。如果昌浩和小怪再加上,那車裡肯定坐不下的。
彰子藏身的宅邸被建造在七條附近的小路上。接下來就該找這附近的居民,看看能問出些什麼情報來。
這裡所說的居民自然不是指人類,而是指那些自由自在的小妖們。人類的壽命有限,而且記憶力會隨着年齡的增長而衰退。但小妖們就不一樣了,因爲它們平時基本都無所事事,哪怕一點點好玩的事情它們都能記得很清楚。
車之輔停了下來。昌浩和小怪跳下來,向車之輔道謝之後就讓它回去,
車輪的聲音漸行漸遠。昌浩向四下裡望去。
天快亮了,小妖們變得安分起來。等太陽升起來以後再想找到小妖就很難了。所以必須讓它們立刻現身。
昌浩想了想,將拇指和食指塞到嘴裡,吹了個響亮的口哨。
不一會,幾個黑影開始向外探着頭。
“哦?這不是晴明家的孩子嘛。”
一條盲蛇仰着頭游過來,看它的態度,似乎沒把昌浩和小怪放在眼裡。
“有什麼事嗎?我剛想回去休息呢,有話快說。”
“抱歉,我想打聽些事情。”
聽了昌浩的敘述,盲蛇歪着頭低低的說道。
“這件事麼……對了,付喪應該知道。你們等會啊。”
盲蛇轉身離開,沒多久就帶了一個妖怪回來。
“什麼事?”
這妖怪的身體就像傾斜了的半月,臉有些變形,圓圓的眼睛裡有顆小小的瞳孔,兩條細長的腿不成比例地支撐着他的身體。
“付喪……是付喪神對吧。”
昌浩感嘆道。付喪神見狀,氣鼓鼓地說道。
“什麼啊,沒事的話我走了!”
“啊,等一下等一下。我想打聽一下……”
接着,昌浩又把之前的話敘述了一遍。付喪聽着聽着眯起眼睛。
“難道是那個,竹笛青年與琴宮小姐的故事?”
那可是個令人痛心的故事。
昌浩感覺這故事似乎很長。
他和小怪對視一眼,猛地抱起付喪往小路的樹蔭下跑去。
“沒規矩的小子,我要去晴明那兒告狀。”
“好好,您可以開始說了。”
見昌浩和小怪一臉誠懇的樣子,付喪清了清嗓子開口道:
“那我開始了。那是在以前,對我們來說只是一眨眼的時間,但對人類來說卻是三昔之前。”
也就是說三十年之前。
大概是這樣的。
以前,有一位雅樂師,愛上一位血統高貴的貴族小姐。他自知身份低賤配不上那位小姐,但他依然坦誠地表達了自己的愛意。
“他連着一百個夜晚,夜夜前去吹奏橫笛,所以我就稱他爲竹笛青年啦。”
而那位小姐也是撫琴的好手,她奏的曲子美妙無比。妖怪們雖然對人類的名字不感興趣,但爲稱呼方便,就自己定了名字。所以他們的真名無人知曉。
“但是,在最後一天晚上,竹笛青年卻沒能如約前往。”
“嗯?”
一直屏息靜聽的昌浩和小怪頓時恍然大悟。
“難道他是被捲入宮廷紛爭而死的?”
“或是因爲遭同僚妒忌,將他陷害而死的?”
七嘴八舌的昌浩和小怪,忽然感到正在面無表情地注視着自己。雖然他沉默不語,但氣勢非常明顯。小怪瞥了一眼身後聳了聳耳朵。
“不是,沒你們說的那麼可怕。他的死是場意外。”
那天,京城裡到處都是喜氣洋洋的。因爲是新年,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爲新的一年而祈禱。
小妖們最喜歡湊熱鬧,那天它們被這氣氛感染,也興高采烈地上街。
而當時付喪和它的同伴們,則正好看到了那一幕。
“那天不知是哪個貴族的牛車經過,正好撞上急着趕路的竹笛青年。”
那天,他前去爲皇宮奏樂。當他完成任務想要回家的時候,卻被同僚叫住一起去喝酒,當他從大內裡出來的時候,已是快到半夜。
他着急了,因爲今天必須要去琴宮小姐那裡,他不能違背自己的誓言。於是他將笛子握在手中,一路小跑着向南走去。結果發生了悲劇。
“大概因爲喝了酒的關係,趕牛車的小童醉了,沒發現牛的繮繩已經鬆了。”
而那牛掙脫繮繩之後就開始狂奔,它撞到了笛竹青年,牛角刺進他的身休。因爲傷太重,他就這樣倒下了。
而沒有人知道他每晚都會去爲琴宮小姐吹笛子,而琴宮小姐也沒能知道他不來的原因。之後,她得了傳染病,沒多久就病死了。
“我覺得人類的命運還真是坎坷。還有,那時死去的竹笛青年就是他。”
鏡面中浮現出一個人影。
昌浩和小怪同時叫起來。
這就是昨晚那個在宅邸邊徘徊的青年!
記得昌浩說因爲宮中的祭祀,所以可能今天來不了。
雖然自己清楚昌浩很忙,但她有話要告訴昌浩。看來自己還不能太依賴他。
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天氣好得讓人心情愉快。天空湛藍湛藍的,只有寒風還是和去年一樣猛烈地颳着。
彰子靜坐在西屋裡的琴邊。之前她打開窗戶,房中有些污濁的空氣頓時被陽光和風清洗得乾乾淨淨。
而在琴的另一邊,一個太陽照射不到的角落,昨晚的那個女子正低着頭端坐在那裡。
她就是那位被人欺騙而哭着彈琴的小姐。她緩緩擡起頭,注視着彰子。
“……”
她的聲音太過輕徽,沒等傳到耳邊就消失了。所以彰子決定主動開口問她。
“你想讓我幫你對吧?”
女子點了點頭。她伸出手指着琴,但距離太遠。
“……彈……”
替自己彈琴。
“我真的可以彈嗎?”
昨夜夢中那個吹笛青年,彰子之前見過。
就是那個悲傷地望着西屋的青年。就是那個發誓吹一百個夜晚笛子,卻在最後一天違背諾言的青年。
女子自責道。如果自己能早點回應他該多好。用自己的琴聲迴應他的笛聲,然後兩個心也就能交匯到一起了,自己也就不會遭到這樣的背叛。
她嘆息着悲痛着,但直到最後,她還是無法拋棄對青年的信任。
用你的琴聲來回應我的笛聲吧。
她永遠無法忘記這句話。
女子終於一病不起,再也彈不了琴。而彰子和昌浩所聽見的絃音,正是留在女子心裡最後的絕唱。
把這樣悲哀的聲音留到最後,未免令人唏噓。
如果他再次出現,請替我爲他彈一曲。我想把我的心意告訴他。
我剩下的只有心,所以,這是我最後的願望。
女子的身體漸漸消失了。
彰子用惆悵的眼神,注視着這張包含悲傷的琴。
原來是自己喚醒了她沉睡的心。所以,她的願望也只能由自己來完成。
當宮中祭祀暫告一段落,昌浩計算着接下來要做的事所需的時間,然後從大內裡遛了出來。這時已是申時過半的黃昏時分了。
雖說雜務堆積如山,但他還是拜託給別人自己硬是逃了出來。明天以後絕對休息不了。
昌浩向安倍邸跑去。一邊的小怪邊跑邊問道。
“不去七條嗎?”
“去的,不過要先回去拿些東西。”
聽付喪說,竹笛青年在被牛撞倒時,遺失了他最重要的笛子。
那笛子是被人撿走還是斷了已經不得而知,但唯一一點,他爲了履行諾言,必須得有笛子。
付喪還說,每年除夕的御魂祭他都會回來,尋找他那丟失的笛子。但因爲找不到,他就會徘徊在那宅子附近,然後消失。
“所以我想,得做些準備。”
小怪點了點頭,跳上昌浩的肩。
“不過昌浩啊。”
“什麼?”
昌浩扭過頭,只見小怪正眯着眼睛看着自己。
“笛子是有了,可誰來吹啊。”
“這個……啊!”
昌浩不禁叫起來。
沒有就沒法吹笛子。雖然自己也可以把身體借給他,不過這裡有個問題。昌浩的水平,也就只能把笛子吹響而已。
昌浩翻出了許久沒用的笛子,連烏紗帽都沒摘就衝了出去。
因爲是春節,他還特地穿上新衣服。
“你這是怎麼了?”
小怪瞪圓眼睛。昌浩用笛子敲着肩膀說道。
“這種時候嘛,還是穿得正式點感覺比較好。”
“我說你……”
那你每次去找彰子的時候,怎麼不記得穿整齊再去。
昌浩就是這種大咧咧的人。
車之輔載着昌浩和小怪一路飛奔,終於到了七條。
“如果有需要還會叫你的,拜託了。”
車之輔點點頭後就散步去了。
就在兩人快要到達彰子住處的時候,只見前方出現了一個青年瘦弱的背影。
竹笛青年當年的誓言中所說的第一百天,就是三十年前的元旦。然而他卻在趕往七條的途中意外身亡。昌浩把裝着笛子的小包夾在腋下,調整呼吸之後拍了拍手。
青年停下腳步,回頭看着這個發現自己存在的少年。他憔悴的臉上寫滿了焦急和絕望,可以看出他曾經真的是個相當溫和的男人。
昌浩雙手結印,低聲誦起神咒來。
天一黑,寒氣就變得更強了。
彰子擦着冰涼的雙手,望着窗外。
藉着微弱的燈光,彰子摸了摸被擡到了廊下的琴,不禁深呼了一口氣。
好久沒能正經練習了,不知自己能否彈的和那位女子一樣好。
彰子用手握住藏在衣服裡的香袋。
她咬着嘴脣讓自己鎮定下來,一邊回憶着夢裡聽到的旋律一邊彈奏起來。
震顫的音色交織出優美的旋律,彰子努力讓手指按自己所想的旋律舞動着。
她身後的天一和玄武,則在靜靜地傾聽着。
神將們不曾接觸過人類的樂器。就算不感興趣,但美妙的音樂還是能夠感染他們的。
玄武閉着眼睛傾聽着彰子的彈奏,忽而,一陣踩踏枯草的聲音傳入他的耳中。
他站起身尋找着聲音的來源。而當看清了來者時,他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閉上限睛。
終於。和着琴曲,一段橫笛的旋律交織了進來。
彰子驚訝地張開嘴。她能感覺到那女子正在因爲歡喜而顫抖着。
清脆的笛聲迴盪在夜空中,這是場從未有人聽過的完美演奏。
當撥到最後一個音時,被囚禁在琴中的女子的心終於得到解放。
同時,黑暗中似乎有隻手伸了出來,而手的對面,則是曾悲傷地望着西屋的青年。
“非常抱歉讓您等這麼久。”
女子流滿淚水的臉上,第一次綻放出笑容。青年也笑着哭了。
“是啊,我已經等了太久了。”
青年牽住她的手後,女子回頭看了看彰子。微微地行了個禮,接着她的身體被磷光包裹住,驟然消失。
笛聲也就此中斷。
這兩人的靈魂,現在或許去了沒人能打擾的地方,展開他們的旅行
彰子注視着黑暗,然後走出屋子。
身着嶄新正裝的昌浩,正蜷着一條腿坐在外面。他正和小怪一同仰視着天空。
小怪挪了挪位置,彰子也和他們一樣擡頭望向天空。
“……他們去了哪兒呢。”
“聽說要走很遠,那兒有條河,然後就坐船過河。爺爺說的。”
那是流傳至今的,關於死亡的傳說。
“因爲對人間還有牽掛,所以遲遲沒有過河啊。聽說這樣的人都會在御魂祭的時候回來。”
“那,他們應該不會回來了吧。”
“嗯,應該是。”
小怪聽着兩人的交談,不由默默地退下來,走到在一邊守候的玄武和天一的身邊。
“哦,怎麼了?”
“只是怕被馬踢到而已。”
小怪話音剛落,天一忍不住笑出來。
玄武也非常同意它的說法。
“那麼冷的天,我也覺得其實沒必要特意跑到外面。”
“你要是敢現在去對他們說的話,你就去吧。”
“我沒有。”
“我也是。”
昌浩和彰子只顧自己說話,絲毫沒注意到神將們交談的內容。
見昌浩一直握着手中的笛子,彰子歪着頭問道。
“剛纔是昌浩吹的?”
“不,是那個依附在找身上的青年。不愧是橫笛師啊,吹得太棒了。”
他真心讚歎着。反正自己原本就沒有什麼音樂才華,他也早就看開了。
彰子眨了眨眼,似乎想到什麼。
“對了,昌浩你吹吹看吧。”
“啊?”
昌浩含糊不清地回答道。回頭看去,只見彰子正一臉期待地合着雙手。
“我想聽聽看。而且我們約好的啊。”
“啊?啊?啊!這個,是這樣的……其實……”
沒想到自己三腳貓都不如的水平這就要亮相了,而且是在剛欣賞完專業橫笛師的演奏之後。昌浩不禁感嘆——福禍只在一念之間。
彰子的眼中閃爍着期待的光芒。看來是拖不下去了。
這時,眼角的餘光捕捉到幾個黑影。昌浩想起來,約好給它們的年糕忘記帶來了。他立刻想象着一羣小妖邊責備自己,邊一股腦兒地往自己身上堆的情景。他只能逼自己不要去想。昌浩的精神已經完全地逃離這個現實世界。
聽着忽而響起的笛聲,小怪瞪起眼睛。
“哦?天哪又來了。”
昌浩的水平不過是把笛子吹響而已,可這次他居然吹得很像樣。
而吹奏者的心裡也是相當緊張,他努力不弄錯指法,一邊用眼睛看着天。
難道因爲這是那青年用過的笛子?
他瞥了一眼彰子,彰子早已沉浸在樂聲中。
“……”
算了,管他呢。
昌浩理所當然地繼續吹起來。
風明明如此寒冷,可心裡卻暖暖的。
伴隨着這場用了三十年才圓的夢,離別的旋律在夜空中融化。
玉帚掃千愁
每當到冬季,在大雪紛飛的數月間,貴船便成爲無人的聖城。
平時,神社中有神官廟祝,前來參拜的人們也總是絡繹不絕,再加上時不時舉行些祭祀儀式等等,身爲貴船祭神的高龍神對這些早就厭倦了。
神不干涉人間事務。雖說人們在幹早季節求雨時,若碰上高龍神心情好自然也會降些雨下來,但那隻能看她心情。如果說她對人類抱有同情憐憫之類的感情,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雪很大,下了很久才停。厚厚的雲層終於開始散去,天空中透出閃爍的星光。
一陣風吹過,不知晃動了哪裡的樹枝,只聽見積雪從枝頭落下的聲音,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響動。這樣寂靜的冬季,是高龍神最喜歡的。
貴船的深處是一片不允許任何人染指的聖地。高龍神正以人類的形態,慵懶地坐在巖座上支起手肘閉目養神。
一片寂靜。
這個季節中,她只允許自己被風聲和落雪聲打擾。
她忽然睜開眼,那雙琉璃般清澈的雙眸中映出些什麼。
神的臉上顯出一絲不悅。她站起身,眼中充滿了厭惡。
神的身影在巖座上驟然消失。而雪地上,一個長長的影子正向天空飛馳而去。貴船的祭神,本就是龍神。
人類總是如此的不解風情,居然打擾自己難得的清淨時光。
一名男子正悄悄地行走在雪地中,他的身後卻沒有留下腳印。
男子身穿銀灰色狩衣和緊身的狩褲。這樣的衣裝行動起來最爲方便。
他大約二十歲左右,沒有梳髻也沒有戴黑漆帽,而是將頭髮束在腦後,鬢邊還各留有一絲長髮。他裝束簡便,沒有任何多餘的地方。
其實他根本不想戴黑漆帽,如果可能的話平時也不戴。但這不現實,因爲日常生活中這是普通成年男子的必要裝束。
他繼續向前走了一段。當看到目的地後,他嘆了口氣,似乎花了比預計更長的時間。
到達被雪覆蓋的本宮,他站在船形巖前,久久地注視着那裡。
風悄然而過。船形巖近在咫尺。
岩石上空傾時迸出一陣強烈的神氣,但立刻又減弱下來。
高淤之神以人類姿態站在岩石上,冷冷地注視這個不請自來的客人。但眼前的人似乎沒有任何反應,反而看着她若無其事地笑了。
“來此有何貴幹,安倍晴明。”
她壓低聲音問道。而睛明則仍是一臉的泰然。
“我弄到了點好酒。爲了感謝平時對我的照顧,想請你共同享用。”
高淤挑了挑眉。像是爲證明自己沒有騙人,晴明提起手中的瓶子。瓶口被繩子扎着,他是一路拎着帶來的。
“……好吧,我就答應你。”
她在巖座上坐下,用下巴示意晴明上來。
晴明微微一笑,只輕輕一躍就跳了上來。這已不是普通人能辦到的。
“你以後還是不要騙別人說你是人類的好。”
晴明苦笑起來。
“高龍神,你應該知道這不是我的實體吧。”
安倍晴明已是個八旬老人了。但他既然被稱爲前所未有的大陰陽師,就自然會些超越常人的法術。
至於爲什麼他已年近八旬卻看起來像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那是因爲他使用法術讓自己的魂魄出竅。這法術,以術者能力鼎盛時期的相貌爲準。
和神面對面坐着是自己從未有過的經歷。晴明將瓶子放在岩石上,從懷中掏出兩個包裹着的陶製酒杯。
“準備的挺周到啊。”
“機會難得,邊賞雪邊品酒如何。“
高淤翹了翹嘴角。
“沒想到人類也能有此等閒情。”
高龍神從不理會人類準備的供品,因爲自己從不會去吃。但對人來說,作爲供品的食物是有特別意義的。
與神的意願不同,人類總會爲獲得神的恩惠而想盡辦法。
高淤從晴明手中接過已被斟滿的酒杯,輕輕地眯起眼睛。
“……不說別的了,你的天命也快到了吧。”
晴明眨了眨眼。他深邃的眼中有些難以讀懂的東西在閃爍着。
但立刻,他的眼神又變得明朗起來。晴明微笑着回答道。
“人的身體是很脆弱的,所以隨時都有可能。”
“也就是說還剩沒多久了?不過作爲人類,你已經很長壽了。”
“神哪,我現在還活着。”
“有什麼不一樣嗎?”
“自然是大不一樣。我放不下他。”
高淤的手停住了。而晴明卻仰頭飲盡杯中的酒。
左大臣所賜的酒自然是極品佳釀。雖說這也可以在家和兒子一起喝,但他想到最近總受高龍神的恩惠,於是特意等到家人都睡着了自己才偷偷跑出來的。
而他的小孫子也常做着和他很相似的事。
晴明想到這些,神情有些變了。
事實上,當他的小孫子從家裡偷跑出去的時候,自己也是徹夜不眠地等着他回來。而幾個神將在知道這件事之後也是反應各異:有愣了的,有責備他的,有爲他擔心的,還有一笑了之的。
有時晴明會回憶起逝世多年的妻子。而那孩子,是和亡妻長得最像的一個。
那孩子畢竟還只是個半調子,晴明無法放下他不管。他一邊注意提醒自己不要過度保護,一邊認真地守護着他的成長。
耳邊響起一陣清脆的聲音,將晴明從回憶里拉回現實。晴明回過神來,見貴船的祭神正用手指彈着空了的酒杯。
“失禮了。”
“你太操勞了。適可而止吧,別把自己當成普通人。”
晴明一臉困惑地皺起眉頭。
安倍晴明的體內流着妖異的血。雖說大多數人都認爲這只是流言,但這不知從何時而起的流言卻是真的。
他的母親在他懂事前就不知去向。而他母親就是妖異。
由於母親的血,他擁有着與生俱來的強大力量,這力量遠遠凌駕於人類之上。而如果使用不得當,這力量更會成爲毀滅自身的利刃。
高龍神暗指的就是這個。
“雖然想要做的事情有好多……但畢竟人類的壽命總會耗盡,然後必須去渡那條河,所以有時我會想,我還能以人類的身份生存多久。”
高淤一口飲盡剛倒的酒,一臉無聊地說道。
“擁有那麼強大的力量,卻可惜是個怪人。”
晴明只有苦笑。
自己體內的妖異血統究競能否被繼承下去?在他的兒子們中,他沒能找到繼承者。
長子的孩子們中也沒有,次子的孩子們中也沒有,晴明以爲他的繼承人不會出現了。這樣的想法,一直維持到他最小的孫子出生。
他一眼就認定,只有這個孩子纔是母親血統的繼承人。這孩子一出生便擁有超越人類的力量,終有一天他將和自己一樣。爲自己的血統而苦惱。
而自己能否堅持到那天呢。
人能活多久是天註定的,而人是不能違背天意的。儘管如此,晴明還是極力地祈求着。
晴明的耳邊再次響起輕彈杯子的響聲。
他連忙擡起頭,見高淤正斜着身子看着自己。
“……想得太多皺紋也會越來越多。”
“現在已經滿臉皺紋了。”
晴明有些敷衍地回答着。高淤看着酒杯垂下眼睛。
“你之所以送來這酒,是爲了想要相應的報酬吧。”
“……我……”
晴明語塞。這說中了他的心事。
沒等晴明想好,高龍神冷冷地開口道。
“人的心事還想瞞過神麼。”
面對這不容反駁的話語,晴明沉默了。
許久,兩人都只是默默地嚥着酒。足夠兩人對飲的酒終於見了底。
晴明並非實體,而高龍神是神。所以兩人都只品着酒的美味,不曾喝醉。
晴明剛想收拾起岩石上的酒杯,高淤便伸手製止。
“我並非想遂你的願,只是覺得這樣很有趣罷了。”
晴明頓時瞪目結舌。高淤翹起嘴角緩緩說道。
“因爲很有趣,所以我決定暫時留下你,至於留到幾時就取決於他。別忘了你的夢想。”
另外,雖說是人間的酒。卻也是近些年來難得的美味。去告訴神官,供品至少要準備這樣的才行。
話音剛落,神便站起身無聲地飛向天空。
忽而風起,被抑制的神力在這一刻解放,直衝雲霄。
晴朗的夜空飄起了雪花。
“……”
高淤的身影消失在夜空中。晴明凝視着那片天,最終閉上眼睛,深深地垂下了頭。
憂愁如同塵埃般被掃的一乾二淨。
所以稱酒的別名爲,玉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