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許書硯去廚房泡熱茶,殷漁才一點點地擡起頭。
臉頰餘熱未散,他大睜雙眼,打量四下,無奈胸腔裡一顆心砰砰作響。
媽的。他暗罵自己沒出息。
屋子陳設簡單,都是些八、九十年代的舊傢俱,被歲月浸染過,大多失去了鮮亮的顏色和原本的光澤。布沙發罩着碎花布罩子,面上擺放幾個編織坐墊,電視機也被罩起來。
卻意外的乾淨,手摸過去一點灰也沒有。
陽臺的花架上擺放幾盆君子蘭和龜背竹,綠油油的十分精神。客廳一棵高聳的發財樹,因着近日幾場冬雨,葉片有些發黃。
“房東留下的,讓我代爲照看。”許書硯遞來一杯熱茶。
透明玻璃杯中,葉片舒展開緩慢地遊弋。還未接過,殷漁先嗅到濃郁的茉莉香。燙得下不了口,他接來捂不住,放在一旁的茶几上。
“很燙嗎?我放到窗口吹一下。”許書硯小心託着杯子,走進廚房。
屋子樓層低,天氣還不好,室內光線昏昧,景緻陰沉森冷。可殷漁心裡有着說不出的踏實。
大概因爲身邊這個人忙碌的樣子,讓他發覺自己不再是一個人,連停滯的空氣彷彿都重新流動起來。
“水燒好了,準備進去。”
“那我的……衣服?”
“就脫在外面吧,我幫你烘乾。”
“……唔。”在許書硯面前脫衣服……殷漁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這麼困難過。雖然對方忙着搬椅子,並沒有盯着他,可他還是發現了自己的不正常。尤其在那人視線無意間掃來的一剎,殷漁從腳趾躥起一股顫慄。
像被許書硯的目光撫摸過,真切感受到心跳的加快。
我他媽瘋了嗎?
*
殷漁沖澡的時候,許書硯把他溼淋淋的衣服褲子攤開晾在幾張椅子邊緣,圍成個圈,中間放着取暖器烘烤。
他出來的時候許書硯正好在把衣物翻面,聽到身後響起的腳步聲,順嘴說:“你動作還挺快。”
“許書硯。”清正剔透的少年音。
很少聽他叫自己的名字,許書硯慢慢轉過頭。
無論是加厚的法蘭絨格紋襯衫,還是燈芯絨長褲,穿在殷漁身上都明顯大了一號,鬆垮垮的。他頸上圍着毛巾,頭髮洗過還來不及擦,一綹一綹地貼住頭皮,不時有水滴匯聚。
但他就這樣鬆垮垮地走來,帶着滿不在乎的表情,挨在許書硯腿邊蹲下,低頭衝取暖器撥弄頭髮,“你有喜歡的人嗎?”
“……啊?”許書硯慢一拍反應過來,盯着他耳垂上的痣,遲疑地說,“有。”
“那女的身材好嗎?”
“……呃……”這讓他無從開口。
殷漁臉上帶着輕佻的笑,慢吞吞地說:“談戀愛啊,還是要找身材好的,有手感。夏嬈那種太素了,害我至今都沒興趣下手。”
“嗯,人之常情。”許書硯也蹲下來,笑着看向他。
殷漁沒料到他如此輕描淡寫,怔了怔,“那……你還沒說,她身……”
“他嘛,”許書硯掃他一眼,“瘦了點,照你的說法,手感大概欠佳。不過這些都不要緊,我喜歡就行了。”
殷漁臉色驟然發青,僵了半分鐘,訕訕地抄起椅子上的牛仔褲,從褲兜摸出半包煙,“陽臺方便嗎?”
許書硯若無其事地點頭,從他手裡拿回褲子,重又晾上,“記得開點窗。”
*
在封閉式陽臺上,殷漁拉開一條窗縫,風聲擦出輕微的哨音,溼冷的空氣隨吐息浸入肺腑,夾煙的手指哆嗦了下。
雨停了,天空卻遲遲沒有放晴。
他手肘撐在窗臺上,盯着菸頭火星的明滅,懊惱剛纔故意說那些話會不會顯得自己很幼稚。
但他顧不上了,他害怕。
*
殷漁種種的不自在悉數落在許書硯眼中,但他沒多過問。
畢竟這也在他的預料中。
他一向精於佈局,善於算計,從看上殷漁的一刻,就迅速想好了策略,像個老辣的獵手挑最合適的地方佈下陷阱。
在他看來,殷漁處處都是弱點,他的軟弱,他的憤怒,他的遮掩。
可許書硯偶爾也會困惑。
因爲太容易攻陷,會叫人猶豫。
猶豫又使人恍惚,以爲給出的,就是真心。
*
那場冬雨過後迎來持續數日的晴朗。
殷漁結交了新朋友,下課放學同行,與許書硯疏遠了很多。雖然他課照上,題照做,但兩個人就像班裡的普通同學,嚼着乾巴巴的對話,連眼神都不再交匯。
“你這題輔助線沒做對。”課間,許書硯試圖和殷漁修好關係,湊過去看一眼他正在做的立體幾何題,突然出聲。
殷漁鉛筆頓了頓,“哦。”
許書硯吃了一憋,仍是再接再厲,“這題我前兩天剛和袁豫超說過,方法不難……”
“袁豫超是吧?那我去問問他。”殷漁說着,一把抓起桌上的練習卷和鉛筆,大步走向教室前排。
靠窗第二排的男生似乎從沒想到殷漁會來問他數學題,坦然露出驚訝的表情。
殷漁低聲對他說了什麼,他點點頭,讓他坐在旁邊。
隨後的幾分鐘,殷漁和他頭湊在一起,認真地討論。
許書硯眯眼盯了半晌,煩躁地“嘖”了一聲。
那人多半是決心要擺脫他了。
居然會發生這種意料之外的狀況,看來自己還是小瞧了他。
嘁,就不該費勁幫他盤半個月的珠子,付出和回報一旦不成正比,實在倍感焦灼。
得做點什麼,不然照這個態勢,他怎麼會甘願被自己乖乖地壓在身.下。
*
可惜許書硯這段時間忙着整理申請資料。
託福和SAT成績都沒問題了,三封極具分量的推薦信拿到手,個人陳述和簡歷也備好,接下來只要收拾出獲獎證書和在校成績單就行。
許書硯從未懷疑自己的人生。
他對理論學習和代碼分析很有興趣,去國外讀名校,一直讀到博士,畢業後投身學術,那些學問夠他研究一生。
他並不是非此不可,只不過這樣也可以。
既然沒有更好的選擇,反正又不覺得枯燥。
包括之前拿到NOIP的金牌,被保送T大。在別人看來,是無上的榮譽,可在他眼中,不過只是一條“暫時沒有更好選擇”的路。
直到遇見殷漁。
要認識他,要追到他,要騙他上.牀。
這是比起保送T大更有趣的事。
一定要成功啊。
*
週六下午,殷漁一放學就腳底抹油,不見蹤影。
許書硯無奈卻沒轍,只好獨自悠然地走去車站。
誰知剛出校門,他被一箇中年男人攔下,“請問你是許書硯嗎?”
對方聲線沉穩,不卑不亢。許書硯沒有立即回答,他微微轉過頭去。
他認出來人,是每次殷仲樊開車來接殷漁時,車上的司機。他應該是殷仲樊的手下,四十多歲的人,髮型老派,前額頭髮妥帖地往後梳去。兩鬢極短,參雜星點斑白,笑容親切和藹。雖然臉上看去沒什麼皺紋,可兩隻手稍顯蒼老,想必經常做事。
一身筆挺西裝,人意外地沒什麼架子,耐心等着自己回答。
許書硯便點點頭,“我是。”
“你好,我叫殷野,是殷漁的叔叔,也是殷總的副手。”
原來是他家裡人。
許書硯眼睛亮了亮,微微笑道:“您好,殷漁已經去車站了,恐怕您得快一點……”
“不,我是專門來找你的。”
*
殷野帶着許書硯走進學校附近的一條長巷,幾個拐彎後,豁然開朗的視野裡,一家港式茶餐廳現於眼前。
硃紅的門扉外面圍了道籬笆,水聲潺潺,眼下看去一蓬枯草,夏日想必花叢掩映。
院牆是斑駁的灰磚,不遠處有株大榕樹。
不時有人進出,神情安逸。
許書硯在實驗中學待了兩年多,還是第一次知道這個地方,有種大隱隱於市的安然。
店內陳設簡潔,位子坐去一半多。食客低語交談,桌與桌之間有小屏風遮擋,的確是個說話的好地方。
“這店的口味正宗,價格不貴,喜歡可以常來。”殷野要了兩杯熱奶茶。許書硯不進食,他便給自己點了一隻冰火菠蘿油。隨後話鋒一轉,“小漁和我說起你,很厲害的同桌,對你很崇拜。”
厚壁馬克杯中的熱奶茶茶香濃郁,聽他這樣說,許書硯打開桌上的糖罐時愣了愣,“崇拜我?”
“是啊,人英俊,還頂聰明。”
許書硯一面用長柄銀勺攪動奶茶,一面理所當然地笑着,“謝謝他。”
客套過後,殷野眯了眯眼睛,開門見山地說:“所以,我已經找人查過你。”
許書硯手上的動作一滯,擡頭看他。
殷野湊近了壓低聲音:“你沒什麼問題。”
許書硯笑容擴大,“殷叔真會說笑。”
“我沒有和你說笑,但凡查到你有對小漁不利的動機,早就被強行轉學了。”
許書硯不以爲然地聳聳肩,低頭啜飲一口,奶茶口感絲滑醇厚,叫人不忍釋手。於是他盯着杯沿,輕笑道:“那林洋呢?我怎麼感覺他對殷漁更加不利?”
“我們和林氏早有往來,彼此熟悉,林洋橫豎做不出太出格的事。殷總認爲,年輕時能看懂人與人的傾扎,不被過度保護,不見得是壞事。”
“那你們爲什麼還調查我?”
“你是陌生人,那又不一樣了。而且我很好奇,你獨來獨往慣了,爲什麼會突然找上殷漁?”
許書硯放下奶茶杯,直起身,稍斂眉目。
他聽出殷野此行的目的了,一來敲山震虎,讓他別打殷漁的主意;二來探聽虛實,畢竟到了殷野那把年紀,閱人無數,隨便聊聊也能收穫不少。
雖然殷漁表面上是殷家的棄子,但眼下看來,殷仲樊對他十分在意。
許書硯自認沒辦法和眼前的長者耍花招,便誠懇地說:“我喜歡他。”
見殷野怔了兩秒,露出瞭然的會心笑容,許書硯又說:“但我還不想讓他知道。”
“爲什麼?”
“我希望,他也能喜歡我。不是出於強迫,也沒有任何暗示,我想看看,他會不會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