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爲主考官的嶽郎中和宋之問祭完孔子後便到貢院後邊的小公事房了,春寒料峭的天氣,這二位主考大人自然是不願在外面受春寒的。
雅緻精美的公事房內,炭火細細的紅泥小爐正滾着一甌庵茶,淡淡的茶香飄散,愈發爲房間裡增添了幾分風雅的韻致。
宋之問很享受這樣的環境,看着紅泥小爐的庵茶,再看看端坐在胡凳閉目養神的嶽郎中,抿脣之間嘴角便露出了一抹極輕極淡的笑容。
他現在的心情很好,恰如他最近的處境,堪稱春風得意啊。
便不說此番結交了多少以前怎麼用心也勾連不的權貴,就看看眼前這嶽郎中,最初的時候他是何等的倨傲?再看看現在……
前倨而後恭,期間不過只是樑王一封信罷了。
便從嶽郎中前倨後恭的態度變化,宋之問益發堅定了自己的想法,權勢……真是個好東西啊!
就在宋之問正自陶醉的時候,公事房的門被猛然推開,一個小吏目滿臉驚慌的闖進來,“不好了,大人,出事了”
其實已經不用這小吏目再說什麼了,因爲外面場院那似乎要將這整個貢院掀翻的羣呼聲已如潮水般撲面涌來。
小吏目的聲音在這樣的山崩海嘯面前愈發顯得驚慌無措,“那些個貢生們暴亂了,他們已推倒皇榜,現在正涌向至聖先師殿”
外面山崩海嘯的呼喊,再加小吏目這話,恰如一道霹靂當空而下,宋之問當即就覺天旋地轉,從胡凳起身的他穩了又穩才勉強站住。
“放肆,放肆,走,去至聖先師殿”,宋之問心慌膽顫,出門時猛的絆在了門檻兒,踉蹌了好幾步勉強站穩後急忙向外面跑去。
此時此刻,他那裡還有半點兒笑對泥爐庵茶的輕鬆雅意?惶惶然失神落魄到了極處。
前面的場院,唐鬆已到了至聖先師殿的門前,身後一片黑壓壓的人頭及襴衫儒服。
門口處,唐鬆先是恭恭敬敬的揖身三禮後,方纔邁步踏進了至聖先師殿。
木雕孔子像前,唐鬆再次三禮之後,躍身了祭臺。隨即撩起儒服的衣襟,“譁”的一聲撕下了一大片白色的內衫。
在涌入士子們驚詫的眼神中,唐鬆猛的咬破手指,在那片白布寫下了八個血色淋漓的大字:
科場舞弊,聖人蒙羞!
把這副血當衆展示過後,唐鬆捧手之間將其覆蓋在了至聖先師的頭臉。
目睹此狀,衆貢生們眼神猛然一縮,全身的鮮血就像瞬間凝固了一樣。
祭臺的唐鬆再轉過身時,沙啞的聲音已由先前昂揚的憤激轉化爲沉痛欲絕的悲愴:“至聖先師蒙羞至此,我等忝爲聖人門徒,若還忍坐視,與豬狗何異?爲天地立心,爲萬民請命,正當其時!諸兄,請聖像,入皇城!”
任何一場羣體性運動都是需要一些具有極強象徵意義的設計的,好的設計能點燃參與者的熱血,其所釋放出的能量之強大很多時候甚至連組織者自己都預想不到。
唐鬆當衆血以及隨後覆蓋孔子像頭臉的舉動就是這樣的神來之筆,就是這一個堪稱簡單的舉動,卻最準確的刺中了貢生們心中最神聖,最不容人撩撥與觸碰的角落。
剛剛陡然凝固的鮮血在唐鬆悲愴的話語中徹底沸騰了,甚至有一些個年輕些的貢生們已是雙眼充血,面目猙獰。
唐鬆話語剛完,祭臺已爭先恐後的跳了十多人。
下一刻,至聖先師的木雕聖像就被請下了祭臺,依舊是唐鬆領首,門內門外的貢生們紛紛退往兩邊讓出道路,悲痛欲絕的看着從身前緩緩經過的聖像。
只是這一回他們再也看不到孔聖慈祥儒雅的聖顏,那裡只有一片邊角毛糙,明顯是臨時從衣服扯下來的白布,以及白布那悲愴淋漓,刺人眼目的八個血字:
科場弊案,聖人蒙羞!
踉蹌趕來的宋之問與嶽郎中剛走過排房的拐角,遠遠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如此褻瀆聖人,放肆,放肆啊”,失魂落魄的宋之問還想要前去叱喝阻止這些膽大包大的貢生,身子剛動卻被跟來的小吏死死的拖住了,“暴亂之勢已成,此去凶多吉少,大人三思,三思啊!”
一聽到有性命之憂,宋之問已經是渾渾噩噩的頭腦終於清醒了些,這一清醒,再一看清前面那陣勢,還有那凶多吉少的勸諫,腳下無論如何都邁不動步子了。
嶽郎中畢竟在六部廝混多年,看到眼前這形勢知道露面不得,否則十有**要被這些徹底紅了眼的貢生們給生吃了。但他經事多些,見此間事已不可爲,忙喚過剛走來時聚攏起的那幾個小吏。
“你……引院中所蓄快馬速去請見洛陽令,稟明此間情形,請武大人決斷”
“你,速去通報禁軍”
……
……
這邊,嶽郎中等人正在佈置通傳消息,冀圖調集洛陽令轄下公差及禁軍儘快將暴亂的貢生們彈壓住。
那邊,唐鬆以聖像爲號召旗幟,引領着貢生組成的洪流走過場院,走出了貢院的朱漆大門。
此刻,貢院外被科舉放榜引來看熱鬧的洛陽百姓越來越多,街道兩邊已經站不下,甚至有許多人擠在了街。
貢院是神聖之地,普通人是進不去的,所以這些個神都百姓們便只能在外邊一邊等着,一邊閒話。
閒話今年的狀頭得是多大年紀?容貌如何?不知能不能被選爲探花使?閒話城中那些個有適齡閨閣的豪富權貴之家又得好一番忙活,畢竟要劃拉,甚至是爭搶一個新進士做女婿也實在不是件很簡單的事情。
百姓們一邊閒話,一邊等着裡邊兒出結果。誰知等着等着就聽到貢院裡猛然傳來一片聲震四野的喧譁。
這喧譁聲太大,聲勢也太震人,以至於貢院外看熱鬧的百姓們陡然安靜下來。
隨後衆人便是你望我,我看你,都想求一個答案。
那裡面可是讀人才能去的貢院哪,如今裡邊呆着的可都是天下各州貢來科舉的俊傑之士,讀人不是講究食不言寢不語嘛,怎會鬧出這等驚天動地的動靜來?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百姓們茫然不解,貢院中的譁然之聲卻是越來越大,甚至不曾有片刻停息。
好奇啊,好奇到了極點。
就在趕來看熱鬧的神都百姓好奇心被勾到頂點的時候,貢院的大門裡走出了一支奇怪的隊伍。
這支隊伍擡着一尊雕像,只是那雕像卻看不到臉,面覆蓋着一塊兒刺刺拉拉的白布,媽呀,白布那幾個字難倒是用血寫的?怎麼看着這麼瘮人。
這雕像到底是誰的?
那幾個字又寫的是啥!
“你個措大真是沒見識,那是貢院!未必裡面還能擡出個佛祖來?至於那八個字嘛……李冬烘,那寫的啥?”
“科場弊案,聖人蒙羞”,鬍子都白了的老酸儒李冬烘念出的這八個字抖抖顫顫。
“哎,你抖什麼呀,倒是說說這八個字究竟啥意思,快着點兒”
類似的對話與議論在看熱鬧的人羣中此起彼伏
走出貢院,看着眼前人山人海瞧熱鬧的百姓,唐鬆腳步未停,口中卻是朗聲悲呼了一句:“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
沒有一個貢生不熟悉這句話,而且這句話用在此時真是再合適不過了。唐鬆一言既出,那十數個隨他一起擡着聖像,正覺滿腔血熱沒個發泄處的年輕貢生們頓時隨之齊呼,“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
一傳十,十傳百,當整個貢生洪流都已走出貢院,走前往皇城的長街時,這呼喝已是星火燎原,震徹於整個神都。
其時距離科舉定製不遠,朝廷還從不曾遇到過這樣的事情,自然也就沒有後世那麼多的應對經驗和手段,更不會想到會像後來的王朝那樣每到大比之年便調動軍隊將貢院牢牢看住。
正是因爲朝廷應對經驗不足,所以唐鬆引領的貢生洪流順順利利的出了貢院,順順利利的了長街,向着宣仁門,向着皇城進發。
在兩邊人山人海般的百姓圍觀中,貢生們近乎是出自本能的使自己的行爲更端肅。
雖是數千人的隊伍,但因爲其全是貢生,隊形反倒是保持的不錯。
黑壓壓的人羣,一色的青衿儒服,有些鬆散卻不凌亂的隊形,更重要的是凝聚住這支隊伍並強烈散發出來的悲壯孤憤之氣。數千人凝聚起的悲壯孤憤氣場實在太過強大,以至於兩邊看熱鬧的百姓們不知不覺受其影響,人羣中的喧譁聲自發的越來越小。
除了剛出貢院時的那一陣齊呼之外,現在由青衿儒服組成的洪流多半是在沉默的行進。
死一般的沉默中只有沙沙的腳步聲,卻讓那股悲壯孤憤之氣愈發的強烈,到最後甚至到了若有實質,凡有所感者必爲其奪氣的程度。
偶爾,偶爾,擡聖像的隊伍中會傳出一聲“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的呼喝,幾次下來,衆貢生已經習慣,此聲一起,衆人三應而罷。
呼喝震天,但這句原本是激人奮進的儒家經典此刻卻被數千人吼出了無限的悲愴。
在兩邊百姓如潮的圍觀中,在這樣悲愴到極致卻又不斷簡單重複的呼告聲中,青衿儒服的貢生們心底油然生髮出一種從不曾體驗過的聖潔感。
殉道者的聖潔!
這種悲愴的聖潔使得他們感覺已經超越了自己,由此內心更加的崇高,同時也更加的狂熱!
真理在握,雖千萬人,吾往矣!
真理在握,吾何懼之,何懼之!
沉默的洪流,已經漸次安靜下來的圍觀百姓,此時北城的這條主幹道響起的就只有令人心悸的沙沙腳步聲。
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滅亡,就在沉默中爆發!
皇城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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