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會第一輪賦文的考校完畢,杜審言與賀知章力壓當今風頭正勁的蘇味道與崔沉,各拔頭籌。
有了公推公評及崔沉與賀知章之爭的脣槍舌劍之後,特別是一衆進士出身的年輕文官們慢慢的放下了天子在座時的拘束與緊張,至此,凝碧池畔的氣氛徹底輕鬆活躍起來。
第一輪考校便是如此激烈,自然也使得參與文會衆人對於接下來的歌詩之爭更加期待,畢竟唐人最重歌詩,與這個正餐比起來,賦文不過就是一道開胃小餐罷了。
蘇味道畢竟歷練的久了,臉上表情昏還看不出什麼。那崔沉雖然故作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以示對丙才的賦文之爭失利並不在意,進而努力彰顯世家名門風儀,然則他那縱然強笑也撫不平的眉頭眼角卻顯露出了心中最真實的想法。
稍後的歌詩考校,至少在年輕一輩中他必要力爭魁首。
當此之時,衆人已無心酒食,也無心於凝碧池的曼妙風光,不時將目光投向七寶牀上的武則天,等着她給出第二場歌詩考校的題目。
終於,武則天再次酒盡之後,放下九龍樽看向衆人朗聲道:“十日前,十使團朝貢向聯進獻風物時,一併貢進了前隋名畫師展子虔的《春遊赤壁圖》”
此言一出,舉座大譁,就連隨意趺坐的唐鬆也挺直了身子。
在繪畫史上,經南北朝而入仕隋朝的展子虔十分有名,他與同時代另一位名畫家董伯仁被時人並稱爲“董人長於山水,以“細密精緻而臻麗”的畫風對唐代繪畫基本風格的形成產生深遠影響,並在整個山水畫的發展中做出了重要貢獻。
其橫幅絹本設色的傳世山水名作《遊春圖》曾被北宋徽宗皇帝大力稱賞,並一直保存到後世,典藏於故宮博物院,實是絕世罕有的國寶級名作。
展子虔名聲極大,然傳世畫作卻僅有一幅《遊春圖》,而今居然又冒出了一幅《春遊赤壁圖》,且還是由西域十國使團貢進的,這如何不讓人吃驚?
想來想去,這幅名家手筆之所以會流落西域,必定是與隋末大亂,三十六路反塵爭天下的背景有關了。
今日參加文會者幾乎清一色都是朝中進士出身的文官,似唐鬆這般沒有進士出身而能與會的可謂微乎其微,這還是源於聖神皇帝欽點的結果。所謂琴棋書畫,進士出身的文人們就沒有一個不愛好這些東西的。
自己畫技如何是一回事,喜不喜歡又是另一回事,這種喜好實是從小薰陶而來,已經沉進了骨子裡,想改都改不了了。
喜歡繪畫,而今又聞有繪畫國手的名作出世,一時間,衆人都被武則天這個消息撩撥的心癢難捺,恨不能當下便一睹展子虔《春遊赤壁圖》的風采。
目睹此狀,武則天覆又一笑,“近日來聯每於暇時則展圖賞玩,對赤壁風光實是無限心嚮往之。今日,衆卿家作詩便以赤壁爲題可也,仍是耆宿與後進者中各取第一等一人,此二人除一應例行彩賞外,聯再加厚賞,準其兩人各借《春遊赤壁圖》賞玩十日。衆卿家,且各展所長吧”
似《春遊赤壁圖》這等傳世名作往往就是一入宮門深似海,內宮對這等東西也是寶貝到了極處,除非是政事堂裡的那些個相公們,而且還得是極得聖眷的相公方有可能看到,甚或是借出,普通人真是想都別想。
例如六朝王羲之的《蘭亭集序》素有“天下第一行書”之美譽,這遍天下遍朝堂的讀書人誰不想賞玩這件神品,然則這東西一入了前朝太宗皇帝之手後,衆人便只能空自嗟嘆。最終這件神品一併被太宗皇帝帶進了昭陵,作爲陪葬之物,竟是永遠也看不到了。
天子親借《春遊車壁圖》,任其賞玩十日!這是多大的榮耀?這是多麼讓士林驚羨的風流佳話?若果能如此,不說別的,單憑此事,今次寄中魁首者就足以名傳後世了。
題目一出,尤其是這封賞一出,凝碧池畔的氣氛更是到了烈火烹油的地步。
便在這時,卻聽一個年輕的聲音清朗問道:“這第二場考校可有體式之限?”衆人循聲望去,見站起發問的正是第一輪考校中不曾出手,卻得了大彩頭隨天子游園的唐鬆。
“第二場是考校歌詩,或律詩、或絕句、乃至樂府歌行皆可,一併連五言、七言、雜言俱不設限,爾等可放手而爲”
這條件已經開的極寬,然則那唐鬆聽完後卻不曾坐下構思準備,跟着又來了一問,“那寫詞可成?”
此問一出,石破天驚!
滿座新老名士幾乎是不約而同的就想到了近來神都士林中沸沸揚揚的詩詞之爭。
一念至此,衆人不免就對唐鬆起了厭煩之心,你要與崔沉爭鋒也不該把這詩詞之爭挑到這裡來吧。
這裡是什麼地方?這可是皇宮內苑的凝碧池!這是有天子高坐七寶牀親自參加親自主持的文會!
天下士林一年中不知道有多少次文會,但像眼下這個文會卻絕是等次最高,在這樣的文會上寫詞?
詞是個什麼東西?伶工樂伎們擺弄來取悅客人以換取錢財的下三濫,這豈是能上得了大雅之堂的?
今天在這個地方擺弄詞?唐鬆你這個狂生還真好意思說的出口,就不怕玷污了這內苑,玷污了這凝碧池的大好風光,玷污了此次文會,玷污了在座的諸位進士,也玷污了當今聖神天子!
唐鬆此一問出口,適才一直有些悶悶不樂的蘇味道臉上悄然出現了一絲笑意,而崔沉一直緊鎖的眉頭也驀然展開。
自作孽,不可活啊!
唐鬆這個問題讓武則天也着實不好回答。她有心調教唐鬆,唐鬆眼下又承擔着籌撲打壓士族門閥的重任,要做這樣的大事,唐松本人在士林更~新O的地位自然是越高越好。所謂居高聲自遠,他在士林的地位越高就越能影響到天下的讀書人,自然也就越有利於成事。
有着這樣的心思,武則天自然就希望唐鬆能在此次大文會中力壓同儕,聲名鵲起然則他偏偏又來了一次出人意表的行事,這一問,真讓她這個聖神皇帝也不好回答了。
詞的地位是明擺着的,國人重詩更是千金不易的事實她又是皇帝,一言出口影響力巨大,但也正因爲如此反而不能隨意說話。
這當衆一問,卻讓她如何回答?
思慮僅僅是轉眼功夫,片刻之後武則天便拿定了主意,作爲天子,若非萬不得已絕不能輕易的逆大勢而動,唐鬆所請斷不能答應。
然而不等武則天開口早有心急者如國子監祭酒盧明倫率先站了起來“唐鬆請爲詞事臣固以爲不可”
盧明倫一開口,武則天當即收了話頭,高坐七寶牀上看了看唐鬆。
唐鬆緊隨着開言,“爲何不可?”
將時人對詞的貶抑說了一遍後,慷慨激烈的盧明倫又道:“有聖天子親臨其會,今日凝碧池之文會必爲天下士林所矚目。設若在這等文會上某等居然高聲論詞,卻讓天下士子做何想法?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設若使天下士子皆以爲詞事可也進而沉迷於此狎邪文辭之小戲,遠聖人詩教之大道,則我等罪無可恕矣!”
盧明倫此言一出應和如潮,衆人皆以爲不可在這樣頂級的文會上給予曲子詞表現空間,否則對天下士子的影響太壞太大,唐鬆此舉實無異於戕害士林,天子聖明斷不能從其所請。
前次唐鬆就是以宋之問與嶽子奇戕害士林爲號召,踹翻皇榜帶領羣情激憤的貢生們請聖像入皇城朝天子,在神都轟轟烈烈了一回。也使自己的聲名藉由此事遍傳天下。沒想到這才隔了幾個月的時間,他卻成了新的戕害士林之輩。
世事無常如轉輪,唐鬆的遭際變化就是最好的例證。
絲毫不理會那如潮的反對,唐鬆具是緊盯着盧明倫朗聲道:“自鴻蒙開闢,三皇五帝之時何曾有詩?而《詩經》一出則人人習誦之:春秋戰國之晚周之前何曾有辭賦?然屈子、荀子一出,辭賦遍天下:究其根源,詞與歌詩賦文又有何不同?焉知今日之詞便不是明日之詩?盧祭酒執掌國子學,何以僵化守舊如此?”言至此處,唐鬆眼神一轉之間遠遠的看了看蘇味道後續又道:“便是鸞臺侍郎蘇大人前些時也曾有言曰:,詞爲詩之餘,雖是詩餘,畢竟還是與詩同源。既如此爲何爾等吟得詩,某卻作不得詩之餘?”
當日蘇味道說“詞爲詩餘”明顯是爲了貶低詞的地位,進而藉此打壓唐鬆。卻沒想到此刻卻被唐鬆抓住了這個話茬兒,以此來力證詩詞同源。一時間盧明倫居然有些不好說話。
便在這時,被唐鬆點了名的詩壇盟主蘇味道施施然站起身來,“某先做個宣示,稍後的歌詩考校某便不參與其中了。有此宣示,不關涉其中之後,某再做持平之論”
蘇味道此言一出,又是一片譁然之聲。不瞭解他的人自然贊他不愧爲詩壇盟主,如此舉動實是大家氣度,瞭解他的諸如那些耆宿們則不免在心底嘆一句“模棱手果然是模棱手,這一招解套兒的本事着實漂亮”
文章四友之中,論文蘇勝杜,論詩杜勝蘇。這是不公開的秘密,耆宿們俱都知道。今有杜審言在座,蘇味道這分明是自知歌詩比不過他,正好藉着唐鬆搭上來的梯子順腳下去,如此既避免了一輸再輸的尷尬,又可在衆後輩面前顯示自己的闊大胸懷,真是一舉兩得,神來之筆啊。
積數十年深悟苦修之後,蘇味道的模棱神功實已臻至大成境界,無論官場還是士林文壇俱能運用神妙,不愧是高手高手高高手!
漂亮的一亮相之後,蘇味道方肅容向唐鬆道:“爾大言不慚將詞與詩並論,此實爲天下之笑談。詩之高妙早有至聖先師‘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觀羣怨,可以邇之事父,遠之事君,以知鳥獸草木之名,之論,自無需某再贅言”
“至於詞,出自伶工樂伎之手,交易於阿堵之物,遍身銅臭不提。某隻說它境界狹小終日只在男女私情上打轉,甚或連交媾之事亦津津樂道,似這等俗物,縉伸大夫言之已是蒙羞爾居然將之與歌詩並論,實是將我等讀聖賢書之士與那伶工樂伎等同”
滔滔不絕的說到這裡,蘇味道驀然嗔目怒斥道:“唐鬆,爾之此舉辱天下讀書人甚矣!咄,還不速速醒悟”
這蘇味道真是好演技,竟連禪宗當頭棒喝的傳法秘技都用上了,不僅再次重重貶抑了唐鬆,一舉將他定性爲侮辱天下讀書人的害羣之馬,而且又當面表現了一回詩壇盟主對後輩的訓誡,真是面子裡子都全了。
共事月餘,唐鬆深知這蘇味道是個什麼樣人,是以對他當下的表現毫不意外。也再不與他爭執詩詞優劣,輕淺一笑之間,發出了直指本心的一問:
“任蘇侍郎如何口吐蓮花,既是文會總需如剛纔賦文考校那般於筆墨間見功夫。杜審言大人與賀季真勝了就是勝了,輸的人說的再多也還是一個纔不如人,不過盡是無用的廢話罷了”
這番話一出,就聽凝碧池畔響起了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文人素來講究君子絕交不出惡語,雖然像這樣的真君子百中無一,但大家表面上總還是要裝裝樣子的。是以文人之間的爭鬥向來以暗手陰手居多,也就是所謂的當面言笑晏晏,背後暗刀冷箭,但唐鬆此刻的行爲言辭卻是完全不顧這慣例,愣是拎着明晃晃的刀槍就撲上去了。
天子當面,方今最頂級的文會之中,唐鬆這個白身後進士子居然就這麼在衆目睽睽之下,掄着刀槍撲了上去。
而他要挑戰的對手卻是成名已垂數十年,名滿天下,剛剛登頂文壇盟主的蘇味道。
一個是白身後進
一個是文壇霸主
唐鬆這舉動何異於蚶蜉撼大樹!
然則,正是他這看似明知必死依然悍勇而上的舉動爲其平添了十分狂傲,十分狂霸,十分剛烈!
一時間,衆人自然而然的想起了數月前的那次貢生暴亂。
恍然間,上官婉兒似乎又想起了那面目模糊的祖父上官儀。
恍然間似乎又回到了皇城宣仁門城樓,又看到了唐鬆在鐵甲洪流前寸步不退,以血肉之身逼向刀刃槍鋒的決絕與剛烈。一念閃過,似乎又回到了掖庭宮的那一晚,她擡起手穿過冰冷的鐵窗輕輕的在這個決絕少年臉上啪啪啪的三次輕擊,而後語重心長的告訴他,做事不能如此鋒銳激切。
顯然這番話他並沒有聽進去,然而非常奇怪的是此刻的上官婉兒居然生不起氣來,心底反而有一種莫名的東西在涌動,深宮十六年,見慣了太多陰柔的太監,也見慣了太多在聖神皇帝面前奴顏婢膝的臣子,居然就以爲天下所有的男人都該是這個樣子。
但是這一刻,她終於明白自己錯了,大錯特錯了。這茫茫塵世之中,終究還有一種男人即便身爲蚶蜉,面對大樹時也絕不願意陰柔,不願意苟且,不願意瑣瑣屑屑。
他們所做的選擇就是高昂着頭,攢滿勁,弓起身子
撼上去!
原來,這才如”真男人!
也就在這一刻,困擾上官婉兒許多牟的那個問題豁然開朗。
當初的上官儀爲什麼那麼做…因爲他也是個敢於撼大樹的真男人!
想明白了這一點,其它的原因就都不重要了。
上官婉兒思緒紛飛時,高坐於七寶牀上的武則天眼神也是猛然一亮。
她十四歲以名動於朵卿之家的豔名被前朝太宗皇帝徵召入宮,此後數十年間,由一個小小的才人到黃冠,再還俗到高宗身邊,再一步步攀上皇后之位,進而由皇后到神龍天后,最終改天換日,登基稱帝。
細數過往的數十年人生,她所走的每一步其實都是一次撼動大樹的過程,若論蚶蜉,以女子之身登上皇帝之位的她纔是古往今來真真正正的第一大蚶蜉。
作爲最後終於成功化龍的蚶蜉,武則天深知對於一個有爲的蚶蜉而言,最重要的不是手段,也不是謀略,因爲這些都是可以培養可以學習的。
對一隻有爲的蚶蜉來說,唯一不可學卻最重要的便是敢於撼大樹的氣量與心志。
沒有九死無悔的剛烈心志,便是滿腹手段,又能成得了什麼大事?
這個唐鬆,值得調教!
被一個後進學子衆目睽睽之下如此挑釁,便是模棱手如蘇味道也忍不住了,冷眼望着唐鬆,“爾意如何?”
唐松針鋒相對,“便以陛下欽定的赤壁爲題,你詩,我詞,一較高下。若某所出之詞文辭之勝,境界之大不如爾之歌詩,則我唐鬆終生再不言文事”
這時,凝碧池畔已是落針可聞,聽到唐鬆此言,衆人心底不約而同的冒出兩個詞兒來。
好狂!文辭之勝或許還好說,但境界之大,從來只會在男女私情上打轉的曲子詞也敢言境界二字?
好狠!在一個詩賦取士的國度,一個讀書人終生不言文事,豈非就是自絕於仕宦,自絕於士林。
這生生是押上了一輩子的前途做賭注啊!
一如前次引領貢生暴亂面對禁軍刀鋒,這唐鬆剛烈決絕到不給自己留一點退路,一出手就是生死相搏!
上官婉兒與武則天終於皺起了眉頭!雖說要有丙毅心志,但乎段總還是要講的。前面纔剛誇過他有自知之明,怎麼此刻就變得如此不知死活了。
蘇味道眉梢一跳,唐鬆寸步不退的話語續又逼了上來,“你若輸了,某也不要你終生不言文事。只需當衆說一句,一樹兩枝,詩詞同源,強分優劣,愚夫陋見,並當衆填詞一首即可。蘇侍郎,你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