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在任何一個國家中,都是舉家歡慶的日子。落葉歸根,遊子回鄉,不管人在多麼遙遠的地方,都要盡力趕回。布一桌盛席,飲一壺熱酒,共享一輪明月。無論富貴抑或貧窮,這一天人們都可平等地享受溫暖與歡樂。
但是,在這種洋溢着濃濃親情的日子裡,偏有人反其道而行之。
鎮北侯義子蕭翊,容貌穠麗,武藝出衆,爲太子所信賴倚重,性格又極爲孤傲,在東川國都漢陽城裡是很有一番名氣的。臘月九日忽然離京不自知所蹤,直至過了正月也未出現。難免有人議論。
誰知正主兒卻一點兒也不着急在意。
鎮北侯世子楊延猶記得除夕之日,父親坐鎮正堂,於是一屋小輩拘謹。悶不做聲吃了一頓年夜飯,快吃完的時候腦袋少根筋的妹妹冰如偶爾問道:“父親,蕭哥哥去了北漠找人比武,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啊?”
楊延臉一抽,腦門開始淌汗。
父親淡淡道:“不知道。”
然後繼續食不言,夾起一塊爆椒牛肉,入口慢嚼。
父親自然巋然不動,卻很有些人爲冰如提問引起的凝滯氣氛坐立不安了。有些長輩開始指責蕭翊,覺得這小子這麼做大失孝道;有些怕擴大問題的,就各種好言寬慰;還有先指責再包庇或先包庇再指責,態度極爲模棱兩可的……楊延在這些鼓譟聲中,忽然覺得心煩意亂,很有些吃不下去了。
父親及時止住了話題,卻一如既往並未表明自己的態度。在對待蕭翊的問題上他總是如此,讓外人摸不透他究竟是寬容過度任義子自由發展,還是冷漠如斯毫不關心義子的死活。
多年以來,楊延只聽到父親說過蕭翊一次。事情因何而起已經忘記了(因爲年代久遠),唯獨那自言自語的一句低喃死死記在了心底:“……和他母親一樣任性自私。”
此時此刻,父親未宣之於口的評價恐怕亦是如此吧?
只是,蕭翊的母親究竟是誰呢?還有他親生父親的身份?爲何兩人會拋棄他?他們是死了還是活着?
父親什麼都知道,父親卻什麼都不說。
楊延忽然很想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父母能生出那麼冷傲那麼天才那麼混蛋的蕭翊……他的義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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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漠風蕭蕭。狂風如刀,急雪如鹽粒。廣袤的路途中,積雪已經壓了厚厚一層。走起來咯吱咯吱作響。
沈緣喜歡踩在這種雪上。冷的透徹,乾淨,不會像南方的雪一樣,軟綿綿薄薄一層,走着走着便踩成黑色的爛泥地。
當然,這種喜歡也只算苦中作樂。畢竟,穿着厚厚皮毛衣裳,戴着幾乎只漏眼睛的大帽子,把全身裹得笨重而嚴實卻仍舊不能抵禦透骨的寒冷,腳凍麻了還要繼續走漫無止境的路,這種糟糕的處境對任何一個正常的女人來說,都不會很舒服的。
只是這種生活是自己選擇的,抱怨不得。於是只好在艱苦孤寂無聊的旅程中,認真發現一點一滴的樂趣,並且將之放大、享受——也許這就是所謂的阿Q精神吧。
目前,沈緣是打算將這種精神貫徹到底了。
平坦的前方,忽然隱隱約約露出一些小黑點。
默默走在前面的蕭翊忽然停止腳步,仔細觀察了一番,回首叫住沈緣:“緣兒,前方好像是遷徙的牧民。”
“牧民?太好了!”沈緣眼神沒有蕭翊好,根本看不清,但仍然很高興:“突然下了這場大雪,咱們的馬兒都凍死了,他們北漠人的馬一定能承受這兒的嚴寒。再買兩匹好馬,咱們就不用走路了!”
“不過……他們離這兒好遠……”沈緣喃喃道。
蕭翊的俊臉也大半遮在帽子和厚毛圍巾裡,只露出一雙含着笑意的眼睛。“你過來,我帶你去。”
他招手,沈緣歡快地跑了過去。蕭翊將矮小的沈緣夾在胳膊下,用厚厚的斗篷將她圍嚴實,驀地騰空而起!
沈緣抱住蕭翊的腰,緊貼在他身上。冰冷的臉蛋磨蹭在皮毛衣裳上,感到一絲久違的溫暖。
好像做凌霄飛車一樣全身飄在空中的感覺,過了不知多久(也許有小半個時辰吧),青年終於帶着她落地。
耳邊已經能聽到熙熙攘攘的聲音。牧人粗礫的吆喝聲,牛羊偶爾的叫聲,牲畜蹄子踏在雪地上沙沙的聲音。
蕭翊放下沈緣。沈緣戀戀不捨地放開手,鑽出蕭翊的斗篷外。
有牧民正在用北漠話和蕭翊交談,乍看鑽出一個鼓鼓囔囔的小包子,有些訝異。
蕭翊用流利的北漠話和他解釋了一番。沈緣衝對方笑一下,對方也爽朗的笑了,和沈緣打招呼。
沈緣笑而不語。沈緣聽不懂北漠話,只好做小啞巴。
熱情好客的遷徙牧民請偶遇的“兄妹”做客。蕭翊得到一匹矯健的黑馬,沈緣則被請到婦女兒童棲身的牛車裡。牛車裡面很擁擠,雖然有點兒怪味,但是很暖和。
裡面的小孩子好奇地看着外來客。沈緣拉下矇住大半張臉的圍巾,清秀白皙的小臉露出來。小孩子明亮的眼睛驚豔起來,忍不住用小手去摸她的臉。母親們趕緊止住孩子不禮貌的行爲,對沈緣歉意地微笑。在他們這兒,每日承受嚴酷的天氣,婦女與小孩的皮膚都是黑紅的,年紀大一點兒的臉頰凍得通紅,甚至有些皴裂。像沈緣這樣白淨細嫩的肌膚是極少極少見的,可謂是美人兒了。
沈緣很喜歡小孩子,並沒有因爲小孩子要摸她的臉而生氣,只是有些訝異。她張開手臂,抱住想向她撲來的小孩子,輕輕摩挲小孩有些髒有些硬的頭髮,從貼身的小袋子裡掏出糖果給小孩吃。小孩子都是愛吃糖的,見不認識的小姐姐拿出北漠極爲稀少的珍貴糖果,最害羞的小孩也離開媽媽懷抱,怯怯地伸出小手來要。沈緣把糖倒出來,每人給了一顆。小孩子都歡笑顏開。孩子的母親長輩也面含感激的笑意。她們都不禁喜歡起這個美麗大方和善的異國人來。
傍晚,蒼野寂寥。孤月一輪掛在天際,寒星閃爍周旁。
遷徙牧民停止前進的步伐,熟練迅速地搭起圓圓的帳篷。帳篷搭好以後,不管男女都鑽入去歇息。
沈緣看見蕭翊挺拔修長的身影彎腰鑽進帳篷,立刻起身衝到他身邊。
雖然和牧民女眷相處愉快,可半日不見,還是有點兒想念他。
相攜出漢陽已經二十多天,一路上相互扶持,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北漠更是相依爲命。同食同行同宿,露宿荒郊野外,必然他抱着矮小的她相互取暖,遇到荒漠野獸,他必執劍於前,護她周全於身後。
沈緣雖然一向覺得自己是個命如雜草般旺盛的糙女人(?),在蕭翊不言不語的細心呵護下也覺得幸福受用。雖然一路上艱辛不知凡幾,比起落入和親隊伍裡的惶恐無計卻覺得安心熨帖多了。且北漠空曠粗獷,袤野千里,呼吸一口夾雜着鹽粒子雪的凜冽寒風,直覺得冰涼地身心暢快,眼界心胸一下子開闊很多。論起心靈的輕鬆,兩輩子經歷加起來也不如這次孤寂的旅行。
蕭翊習慣性地抱住沈緣。他也除去了帽子圍巾,穠麗的容顏立刻彰顯在牧民眼中。引起小小的驚呼一片。
塞外民風開放,婦女見了令人臉紅心跳的俊美男子並不害羞躲避,只臉紅紅地微笑,互相小聲地評論贊美,膽大的還會瞟他一眼,被別的女子嘲笑花癡的時候會大笑着打鬧。
一切都是純真的,不夾雜任何齟齬齷齪。
沈緣喜歡這兒的氣氛。
簡單熱乎的晚飯端上來了,沈緣喝了濃烈苦辣的熱酒,吃了抹鹽粒燒烤的肉乾,品嚐了酸甜腥氣的奶酪。雖然算不上好吃卻別有一番風味。
吃完了飯,牧民們圍着篝火唱歌,有一些年輕的少女圍着火堆跳舞。小孩子亂跑亂跳,嬉玩笑鬧,外面寒風呼嘯,帳篷裡卻是溫暖如春。
沈緣也叫,也笑,也胡亂地跳舞,和小孩子跑來跑去胡鬧。等夜深了,篝火暗淡了,牧民們便蓋着厚皮褥子七七八八躺平睡着了。
沈緣先前偎依在蕭翊懷裡入睡。半夜卻忽然驚醒。
……身邊沒人?!
她揉揉眼睛,散亂的視線在帳篷裡尋找。
帳篷裡找不到,沈緣披上厚厚的皮毛大襖,穿靴子戴帽子圍圍巾,變身成大棉包子鑽出帳外。
寒風如刀。冷月如水。
寂寥靜謐的曠野中,青年手執清泓寶劍練武。身如龍騰蛟躍,劍氣寒光在月下變幻閃爍。
沈緣蹲坐在門口,揉着眼睛,安靜地看。
蕭翊的劍法,不僅凌厲,還很美。配合這蒼茫肅殺的天地,似乎又多了悲壯恢弘的光魄。
蕭翊舞完劍,負手而立器宇軒昂。
沈緣蹲在帳篷門口卻快被凍僵了。
在暗淡的天色下,她看不清他的容顏,不知爲何,卻感受到他身上揮之不去縈繞入骨的悲傷與寂寥。
蕭翊吹了一會兒冷風。緩緩負劍走了過來。
蹲下,看沈緣:“爲什麼不進去?外面很冷。”
的確很冷。沈緣的手腳都要凍僵了,卻僵硬一笑:“我想陪着公子。”
“我又不是小孩子,何須你陪?”
“我不知道。”沈緣看着他的平和無機質的眼睛,依舊僵硬地笑着:“公子現在不需要我陪,可我依然想陪着公子。”
不知怎麼了,無法放任那個渾身孤寂的公子在外面吹冷風,自己卻躲在溫暖的帳篷裡睡覺。
就算我的陪伴是沒有用處的,但我仍然想用行動讓你知道,在你很孤獨的時候,有人陪着你——那樣,孤獨與難過都會減輕吧。
沈緣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心理。也許因爲多日的相處,感情的日深,讓她把他當成了親密可信賴的朋友吧。心理學上有一種共苦心理。如果是感情深密的朋友,無法眼睜睜看着對方受苦,只有讓自己同樣辛苦,纔不會覺得負罪內疚。
屬於女人的敏銳直覺告訴她,蕭翊雖然外表平和,內心卻似乎陷入了進退維谷的險地難關。他是個悶葫蘆,什麼都憋在心裡。她是個識趣的人,超過本分的事情都不會冒失地問。於是,向他表達安慰的方法只剩下最笨的這個。
蕭翊沒有說話。似乎呆了半晌。忽然伸出冰冷的手輕撫她冰涼的臉蛋。
“進去吧!我也進去。”
掀開簾子,溫暖與光明就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