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緣的傷勢好一些了,但是手腳還不大靈便。這兩日穆竹樓常常把她扔到山洞裡不管,自己卻消失不見大半天,然後一身疲累地回來。而且口風極緊,在他嘴裡套不出一句話來。
沈緣有些不安,她隱隱知道這個男人又要做出一番驚動漢陽城的大事情了。
她只能暗地裡祈禱千萬不要殃及自己這條小小的池魚纔好。
其實穆竹樓想做什麼沈緣大致也能猜出,應該是先想辦法救出他的兄弟,然後找個隱蔽的地方躲起來令自己進行救助醫治。大體流程應該不錯,只是不知道其中的具體過程。
沈緣萬萬想不到,到了第三天早晨卻又風雲突變,事情竟轉到詭異的頻道上像撒野的馬兒一去不回了?!
她居然又被陌生人劫持,藏在菜車底下,稀裡糊塗不知被運送到什麼地方去。
——這……這是什麼節奏?!腫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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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陽城裡戒嚴。城裡城外俱是一隊一隊盔甲整齊神情嚴肅的士兵巡邏。老百姓戰戰兢兢躲在家裡,不知發生什麼大事。只隱隱約約聽說,太子府、靖王府、大理寺、天牢和地方府衙全驚動了,紛紛派出下屬都要搶先抓住某一個人。只是這個罪大惡極的犯人是誰就不得而知了。
靖王府。
東川國二皇子,封號爲靖王的李琨一隻手把玩着兩個做工精緻的玉球,另一隻手閒閒搭在扶手上。穩穩坐在雕花大椅之上,姿勢大刀金馬,卻不顯地粗野,只盡顯英姿颯爽的本色。
他的相貌極英俊,斜飛入鬢的長眉,細長的鳳眼,挺直的鼻子,菱形的嘴。放在別的男子身上,也許稍顯柔弱秀氣,但配上靖王殿下常年領兵歷練出來的強硬剽悍氣質,就一點兒不顯得娘氣了,反而形成一種男人獨有的極爲吸引女人的魅力。
事實上,漢陽的名門閨秀暗地裡仰慕靖王殿下的不知凡幾,只是靖王吸引女人的同時也很花心,見一個愛一個,又頗喜新厭舊,“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的場景在奢華的靖王府都不知上演過多少回了。因而熟悉他的老大臣,只要是有良心的,都打死也不會把自個兒閨女往這送。只是有些小姐們糊塗,不識靖王真面目,癡心之餘還和家裡人鬧翻,倒造就了許多漢陽百姓茶餘飯後的笑談。
現在立在靖王面前的卻不是一個風姿綽約的美女,而是一個面容盡毀的中年男子。
連侍奉的僕從都不敢多看那張被火燒的面目全非的醜陋面孔,靖王殿下卻視若平常,眼神甚至充滿了信任與和善。看來這個中年人是他的心腹之人。
靖王先開口,聲若珠玉相撞:“石先生,消息可準確?”
石先生聲音也極爲嘶啞難聽,應該是當初被濃煙薰壞了嗓子:“殿下,人證物證俱全,確實有人裡應外合從天牢劫走了逃犯,且到現在爲止,沒有任何一方再抓住這個犯人。現在白竺國二皇子中毒未醒,太子又犯下這麼大的過失,陛下必定震怒,不會輕易放過。”
靖王撫掌笑道:“太子啊太子,非本王害你,是上天不能容你啊!”
遂起身,吩咐備轎進宮。
石先生又慢條斯理地提醒道:“殿下,到了朝上切記只爲君主分憂,絕不可攻殲太子。”
靖王一怔,恍然笑道:“本王記住了。過猶不及,本王何必做這個惡人?自然有急躁的人打頭做先鋒。”
漢陽城皇宮中。
恢弘的殿宇華庭之中,一早就佈滿了陰霾欲雨的壓抑氣息。
早朝已經完畢。在老皇帝的震怒下汗流浹背戰慄不安的朝臣已然三三兩兩散去。聖駕移居偏殿之中,門口守衛森嚴。殿門緊閉,層層明黃簾幔之前太子垂頭跪立。
老皇帝無法沉下心坐在龍椅上,負着手來來回回在太子面前走動,腳步急促,猶如被惹怒的困獸。
“你這個太子究竟怎麼當得?!連這件小事都做不好?!天牢裡的人全是吃乾飯的嗎?!一個大活人,迄今爲止刺殺案的唯一線索,竟然給朕弄丟了?!你讓朕如何向白竺國主交代?!白竺國本意要與我東川交好,這下反目成仇,一場戰爭恐怕在所難免!勞民傷財!你這個太子難道不知道麼?!”
“你當了二十八年的太子,就給朕弄出這麼一個局面?!”
帝王疾言厲色。
太子愈加低下了頭,垂放在膝邊的手握拳攥緊。父皇又在肆無忌憚地辱罵他。他知道自己不討父皇的喜歡,這二十幾年的太子都是當得戰戰兢兢,但是他現在只有忍耐。
東川以孝治天下。太子爲天子之嫡長子,應爲天下人表率。
“兒臣該死,兒臣知罪!”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他,卻只能越加低下頭,謙卑惶恐中一句句認罪。
老皇帝冷哼一聲,最後的理智遏止他說出“你果真該死”的心裡話。
他怒視着跪在面前的嫡長子,先皇后所出的太子,內心一陣厭煩。
老皇帝與先皇后之間毫無感情,結合只因爲政治交易。三十年前,老皇帝還只是一個普通的皇子。沉默幹練,內心有大志。爲了繼承皇位,他放棄了青梅竹馬的愛人,選擇與鎮北侯府的嫡長女成婚,藉以拉攏鎮北侯府的龐大勢力,並且最終因此登上皇位。
他從來沒愛過那個清冷沉默的女人。那個女人也從來沒愛過他。雖然她低眉順眼溫和謙卑,但他知道,她恰恰和自己一樣,也另有心上人。這讓他厭煩之餘又增添了一層憤怒。一種精神上戴了綠帽子的憤怒。簡直可以稱之爲對男性尊嚴的挑釁了!他雖然隱忍,卻從來不是好脾氣的人。他的女人,他可以不愛,但是這個女人決不能愛上別人。她算什麼東西,一個棋子,被自己操控的棋子,居然也想愚弄自己麼?
先皇后生了兒子,因爲世俗的規矩,因爲孩子尊貴的身份,因爲皇后孃家鎮北侯府盤根錯節的龐大勢力,他不得不把孩子立爲太子。這又是他心中一層抹不去的恨。
自己貴爲皇帝,雖然最終娶了心上人百般疼愛,卻因其卑賤的出身只能讓其止步於貴妃之位;雖然與心愛女子誕下龍兒,卻因俗世種種規矩束縛只能將其封王。
最尊貴的榮華,是自己最想賜予心愛的母子倆的,卻偏偏不可得。自己眷戀虛名,懼怕青史留下一筆污點而不敢破除流俗,總是平白便宜了厭憎的那對母子倆。
鎮北侯府,鎮北侯府!
自己做了皇帝仍覺得被之壓下一頭!
自己這個皇位終究算是因他們而來!終究是被他們施捨的!
鎮北侯府,自己的卑微隱秘的過往!
老皇帝時而想到如何除去這古老而龐大的府邸,就會恨得咬牙切齒,然後又會覺得無能無力。鎮北侯府自開國至今,撐起東川半壁江山。保家衛國,除寇安良,大義凜然,忠義無雙。除去了鎮北侯府,就等於除去東川國的脊樑。他幾乎能想到除去鎮北侯府的結局,必定是內憂外亂。朝廷震盪自不必說,被鎮北侯府威名震懾住的周邊異族也會異軍突起。
除不得,說不得,恨不得。鎮北侯府四個字,就是卡在老皇帝喉間的一根刺,紮在脊樑上的一支芒,吐不出咽不下拔不出,又持續帶來隱痛。有時候他會想自己爲什麼不是一個不顧一切的昏君,愛美人不愛江山,荒淫無道恣意妄爲,不聽話的臣子直接殺了就是——但同時又會自嘲地冷笑,倘若自己真是個與國無益的昏君,當初鎮北侯府也就不會選擇自己了。
種種矛盾的感情與現實形成一個怪圈輪迴不止。糾結的內心發酵出怨氣。帝皇之怒全發泄在太子身上。又有誰比他更合適呢?流着鎮北侯府一半血液,且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又像極了那個已經死去的女人。
自己辱他罵他厭他天經地義!一直桎梏他的流俗也總算有了一項好處。他要是敢忤逆,自己就廢了他!
可惜這個不討喜的孩子和鎮北侯府一樣沉穩雍容地讓人討厭。忠義節孝方面,竟讓自己尋不到一絲破綻。
“十天期限還有兩天,要是局面還是這般混亂,你自己知道該怎麼辦!”
冷麪絕情吐出這一句話,老皇帝甩袖,看也沒看這個兒子一眼。
“退下吧!”
“兒臣告退。”太子恭謹地說,起身,緩步退出。
一直忍耐到宮門外。
用力攥緊幾乎折斷的手指終於緩緩鬆開。太子慢慢平息自己激盪的情緒,溫潤的面容看不出一絲怨痛,一如往日沉穩雍容。
揮手叫過心腹侍衛。對方低聲說:“殿下,蕭公子在府裡等候。”
太子吐出長長一口氣。“備轎,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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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緣擁着被子坐在柔軟的大牀上,身處的屋子溫暖而馨香。她不時偷偷看那個多年未見的故人,一時之間恍如隔世。
歲月似乎沒有在蕭翊的身上留下絲毫痕跡。他依舊是神情冷淡,穠麗如初。穿着一身寬鬆華美的白色錦袍,腰間裝飾翡翠華佩,身形修長,風度翩翩,恍然若謫仙人。
蕭翊靜默地等待。他注意到沈緣的目光。
“怎麼了?”
沈緣臉一紅,有些結巴道:“沒……沒什麼。”然後鬼使神差說道:“公子,你……你真好看……真是君子如玉質高潔。”
說完之後就覺得自己有些蠢,沒頭沒腦地怎麼這麼像是巴結奉承人呢?還是那種最俗套,最沒有深度的。
沈緣立即補救道:“哈,公子我剛纔是開玩笑的!”
蕭翊無語地看着她。
沈緣的笑容僵掉了。在那清冷的目光中無所遁形,恨不得捂臉鑽入地縫裡。自己也算是一向鎮定,怎麼自從重見了往日恩人,就秀逗了,一再詞不達意呢?
沈緣使勁揉揉臉,挫敗道:“公子,我忽然見了你很高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你……把我剛纔說的那些話忘了吧……其實,我還算是一個挺穩重可靠的人啦,並不是……”
她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就在這個尷尬地不能再尷尬的時刻,太子終於駕到。
通報聲中,沈緣只來得及說一句:“公子,相信我的醫術!”
蕭翊微微點頭,漠然道:“嗯。”
——他只是相信甘宸雲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