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愁飛忽用肩膀碰了碰王小石,沉聲道:“看。”
王小石隨他目光望去,只見近街口青石板地上,有兩方腳印,入地約二分深,奇怪的是,腳印周圍的磚石全無裂痕碎跡,簡直似是工匠鐫刻上去一般。
王小石當然知道不是。
他一向就住在這裡,這兒從來沒有這種腳印。
他一見,臉色也凝住了。
白愁飛波瀾不驚地道:“你看呢?”
王小石暗抽了一口涼氣,“好厲害。”
“怎麼說?”
“這人一來到就選了這個位置,這方位看來毫無特別之處,但卻是這方圓十丈之內面對強敵時最有利的位置,這人無疑是個高手。你說呢?”
“來人不但選了個有利的位置,而且還有個輕功極佳的好幫手。”
王小石目光移轉,就看到在那一雙印在石板地的足跡之後,又有一對淺淺的足印。
這是當街大道,行人路過,腳印綜錯,本就難以一一辨析,王小石能一眼看到原先的腳印,那是因爲那對腳印已深陷在石板上。
另外一對,卻不然。
那只是一對平凡的足印。
王小石一時不解,“嗯?”
然後他就發現那右邊的鞋印上有一朵花。
小小的風車花。
風車花來自這街角圍牆裡的一棵大風車花樹,樹正值開花的時節,其中有些枝椏蔓延出牆外來,風吹過的時候,花瓣轉呀轉地便落了下來。
花瓣落地的時候,純白的花朵還未開始凋謝。
白愁飛道:“看到那朵花沒有?”
王小石點點頭。
“那朵花正好落在右足印上,那人足踏在花上,竟能不損花瓣分毫,只往這兒一站,既未炫示輕功,也未顯露內力,但下盤功夫之好,只怕當世不出三人。”
王小石心下一悚。“會不會這朵花是來人走了後才落下來的呢?”
“不會。”白愁飛雙眉深鎖。
“那人的腳踩上去了,雖全不損花朵,但鞋下的泥塵仍沾了些在花瓣上。”
“試問,如果沒有絕世的輕功,誰能踏在花上沾了泥塵卻仍不踩壞了花瓣?”
溫柔好奇,隨王小石的目光望去,卻是什麼都看不出來,只好問:“你們在看什麼?”
白愁飛道:“腳印。”
“腳印有什麼好看的?”溫柔問。
“腳印不但能看,還能聽。”
“什麼?腳印也會說話?”她感到好奇,又問。
“這世上一風一花一雪一月一事一物都會說話,不過只有有心人才聽得到。”白愁飛生怕溫柔糾纏下去,忙問方恨少,“你偷了冊什麼書?”
方恨少訕訕然道:“《吞魚集》。”
白愁飛一怔,“《吞魚集》是什麼東西?”
王小石道:“這是本參悟命相的奇書,傳爲唐李虛中所著,以天干地支配爲八字,專取財官印綬,論人事得失,並以飛星易理,論運勢變化,與《列眉寶鑑》、《攔江網》並稱於世,唯傳此書已無真本,不知……”
方恨少聽得王小石這般一說,吐了吐舌頭道:
“我可不懂這麼多淵源。今兒個大夥起了個大早,到汴河去釣魚……”
“釣魚?”白愁飛眉毛一揚,“你們可真閒空!”
“他們在比賽,”方恨少解釋道,“唐寶牛力氣大,要跟我們比扛石擔子;張炭胃口佳,要跟我們比吃飯;溫柔會猜謎兒,要跟我們比猜燈謎;我呢,我輕功好,要比登山越嶺。各有所長,誰都不服誰,只好想出個玩意兒來:比賽釣魚!”
“這怎麼說呢,”方恨少還是說個分明,“比賽釣魚,誰都不在行,全靠碰運氣,這不就公平得多了嗎?”
“你們真有閒,”這次連王小石也不得不說這一句話,“結果誰贏了?”
方恨少道:“這一釣,卻釣出個大頭佛來了。”
溫柔插嘴道:“還說呢!要不是你生事,釣魚纔不會釣出禍事來呢!”
王小石也笑道:“對了,釣魚跟書有什麼關係?”
王小石問出這一句的時候,在白愁飛的心裡,大是佩服。
王小石剛纔接到了一個重任:這重任是殺死名動朝野的諸葛先生。
以王小石的武功,去殺別的人,並不是件難事,可是要殺的是諸葛先生,換作是蘇夢枕,也不一定能有把握,何況,白愁飛從來就沒有見過王小石殺過什麼人來着,就算王小石能夠殺得了諸葛先生,是不是能在“四大名捕”手下逃生,天下雖大能否容身,傅宗書等人會不會履行諾言讓他晉升,處處都是極不易解決的疑問。
當一個人惹上這種事端,就算解決得了,一輩子也難免沾上麻煩,這纔是棘手之處。
可是王小石居然還能像沒事的人兒一般。看他輕鬆自然,跟平時沒啥兩樣。
觀察一個人物日後是否能成大器,要看他失意之時能否持志不懈;觀察一個人是否能擔當重任,則要看他平時在處理小事的時候是何種態度。白愁飛見王小石面臨危艱而無憂色,不管行刺是否能成事,但這人確是江湖上難得一見的人物。
這廂方恨少正呱啦呱啦地說:“有關,關係還大着呢!大水牛最沒耐心,說不釣就不釣了,我和黑炭頭都沒斬獲,唯獨是溫柔──”
溫柔唬他:“溫柔可是你叫的?我是你什麼人,少來跟本姑娘攀親!”
方恨少嚇得忙說:“是,是,溫姑娘卻釣着了一尾魚,可怪,只有一隻眼睛,溫姑娘說她從前在家裡吃過,可就不知道是什麼魚。於是大家都說,誰先弄懂這魚的名字,便算是第一名──”
溫柔又插上一句:“誰說!魚是我釣獲的,查着了魚名,也只是第二名。”
王小石微笑道:“後來查着了沒有?”
方恨少頹然道:“到現在還沒查着。”
王小石道:“這大概是鰈魚吧!其實就是俗稱的比目魚。晉時劉淵林曾說過,鰈魚分左右,只有一目,雲鬚兩魚併合乃能遊。否則,單行時易落魄着物,爲人所得,故曰兩鰈。”
方恨少羨慕地道:“啊,你真有學問,幾乎跟我可以相比。”
王小石謙道:“過獎,過獎,我哪能跟方公子相比。”
方恨少倒是眼也不眨,“說得也是,可見你還有自知之明,他日有暇,咱們不妨切磋切磋。”
王小石忙道:“哪敢切磋,只有向你請教的份。”
方恨少坦然道:“對,我有教無類,你可別跟我客氣。”
王小石笑道:“不客氣不客氣,只是這鰈魚又跟偷書扯上什麼關係?”
“說着,我倒忘了,哪,關係馬上就來了,”方恨少趕忙說下去,“那時候,我們幾個人,拎着尾魚上了孔雀樓,想交給廚子烹而食之,偏是溫姑娘捨不得,不過,那條魚也沒了氣,不吃白不吃。”
溫柔兀自忿忿地道:“還好說呢!都是你們把我那條魚給弄死了!”
這次大家都沒理她,方恨少徑自說了下去:“正在討論的時候,忽然有兩名漢子,上得樓來,我們一看,便知道是會家子──”
白愁飛忽道:“慢着。”
方恨少奇道:“怎麼着?”
白愁飛問:“這兩人是不是後來抓張炭的人?”
方恨少愕然道:“是呀!你怎麼知道?”
王小石見白愁飛望望地上的腳印,陷入了沉思之中,便道:“你且說說看這兩人的形貌。”
方恨少用手搔搔後腦,又扶正了頭巾,尋思地道:“也沒啥特別,都是青年漢子,一個樣貌很是落拓,腰繫葫蘆,眼裡盡是滄桑的樣子。另一個相貌堂堂,兩隻手特別粗壯,很有氣派的模樣,倒是沒有什麼特別處……對了,那潦倒的漢子,手裡還挽了一隻包袱。”
白愁飛忽“呀”了一聲。
王小石知道他必是想起什麼人來了,他也沒有問,反而怔了一怔,“包袱?”
“對!”方恨少道,“包袱裡,最上面的一本書,就是《吞魚集》。”
王小石恍然道:“你們看這書名,以爲是跟魚有關,想查個清楚,便去偷來看了!”
方恨少一拍大腿,“瞧呀!就是這樣!”
王小石道:“你可以向人借呀!何必要偷?”
“這……”方恨少有些期期艾艾地道,“我也想借,溫姑娘說──”
溫柔倒是爽快,“我聽小方說有本《吞魚集》,名字好好玩,就說,快把它偷過來,說不準裡面有記載烹魚的秘法,咱們把魚帶回‘金風細雨樓’裡烹去,自己釣的自己煮,更是有味兒!”
方恨少接道:“所以,黑炭頭就自告奮勇地去了。”
“張炭確是妙手空空,若論盜技,的確是京城裡第一把好手,”王小石道,“只是,那兩人把書放在外邊嗎?要不然,你怎能一眼望見?”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方恨少笑嘻嘻地道,“我的目力特別好,在全黑裡亦能視物,人看飛蠅,只見一小黑點飛過,但我能將其爪子羽翼紋路均看得一清二楚。那人用一層藍布裹着,憑我的眼力,孔雀樓裡陽光充足,要看透那層布帛,看見書冊的題名,絕不是件難事……”他笑笑,這一笑充滿了自信,“譬如,我現在就看得出你右襟內藏有三顆硬塊,像是石子之類的事物,是也不是?”
“佩服,佩服。”這次王小石說得十分由衷。
白愁飛冷哼道:“難得一對電目,卻不學好……”
方恨少氣得耳朵一動,王小石忙把話題岔了開去,“哦,原來那人把書包好,但仍給你神目如電,瞧破了,所以張炭就過去偷書?”
方恨少頷首,道:“黑炭頭這回又說:‘看我的。’然後吩咐了老唐幾句話,便走了過去,故意跟那兩名漢子搭訕……”
溫柔忽然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得花枝亂顫。
王小石問:“什麼事?這般好笑。”
溫柔仍忍不住笑,邊笑邊說:“哎呀,笑死我了,你知道那塊炭怎麼個好逗法?”
王小石以不變應萬變,“請說。”
“他跑了過去,跟那兩名漢子打了個揖,說這兒桌子都讓人佔了,可否搭個位子?那兩人自是讓他坐了下來。黑炭頭又向他們介紹說孔雀樓有哪道好吃的菜餚,就跟他們攀談起來,還請教他們姓什麼……”說到這裡,溫柔又樂不可支,忍俊不禁,笑了起來。
方恨少替她把話題接了下去:“那風霜的漢子道:‘我姓商。’相貌威皇的漢子望了望商姓漢子一眼,說:‘我姓夏。’黑炭頭笑道:‘竟有這樣子巧法,要是多來一位姓周的,豈不是夏商周朝的國姓都齊全了?’夏姓漢子抱拳問:‘未請教兄臺高姓?’你道黑炭頭兒怎麼說?”
王小石只好問道:“怎麼說?”
方恨少忍着笑道:“黑炭頭兒說:‘我不敢講,怕給你們吃了。’姓商的說:‘你姓高嗎?’黑炭頭當然搖頭。姓夏的猜:‘你姓範吧?’黑炭頭說不。姓商的漢子又猜:‘一定是姓蔡了。’黑炭頭只說:‘都不對。’”
方恨少又說:“姓夏的漢子奇道:‘既然都不是,又何必怕給我們吃了呢?’黑炭頭這才優哉遊哉地說:‘看你們着急成這個樣子,我就告訴你們吧!我姓史呢!’”
這句話一出,王小石也不禁好笑,連一向冷着臉的白愁飛也幾乎笑出了聲,只道:“張炭好生促狹。”
王小石笑着道:“不過,這一說可得罪了人。”
方恨少笑嘻嘻地道:“這兩人倒是好涵養、好脾氣,只互覷一眼,那姓商的說:‘好小子,倒給你耍了。’夏姓漢子卻舉杯敬黑炭頭,還說:‘史兄伶牙俐齒,咱哥兒倆倒失敬了,給你逗着了,也心服口服,沒二話說。’黑炭頭笑着敬了一杯……”
王小石道:“這兩人好氣度,人家這般忍讓,張五哥也不好太過得寸進尺了吧?”
白愁飛卻沉吟道:“他們忍而不發,必有隱衷,絕非尋常人等。”
方恨少毫不在意地道:“不玩下去怎麼行,咱們原先約好的了,要是黑炭偷不着,便算是兔崽子,他說什麼也得到手……就在這時候,大水牛就在酒樓下面,大叫三聲:‘救命’。”
白愁飛這可一時沒聽懂,“怎麼?”
王小石也問:“他好端端地,怎麼跑到街心去叫救命?”
方恨少慢條斯理地道:“這是黑炭原先約好的,要老唐在下面大聲呼救,就在那兩名漢子往樓下瞥的剎那,張炭已把書偷盜得手,揣在懷裡,藉故告辭,回到我們的桌上,再付了賬,到樓下與大水牛會合。反正,當街叫幾聲救命,又不犯法的。”
王小石嘆道:“可是你們偷東西,卻是犯法的。”
“我們原只想借一陣子就還給他,不料翻開來一看,這算什麼《吞魚集》嘛!內容與魚蝦蟹全無關係。”
“只有一列列、一行行的人名,”方恨少悻悻然地道,“古里古怪的,還不知是用來做啥的!”
王小石失聲道:“不好。”
白愁飛也道:“這冊子裡大概會有文章。”
王小石道:“至少也是要件。”
白愁飛道:“他們這就闖禍了。”
※※※
稿於一九八六年十月:父親病逝期間傷痛時。
校於一九八九年一月三日(農曆十一月廿六日):生辰慶祝聚/獲聯合報極短篇小說獎/仰和醫院探馬榮成/友好聚於canton/同赴沙田車公廟/中時晚報刊出《不勝寂寥的小花》/《自立晚報》發表《酷刑》/《中華日報》連載《剎那芳華》。
再校於一九九零年十二月六日:重大申請終於再次順利呈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