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劍仍然給那人捏在手中,金鈴拔了兩次都拔不出來,只得收回了鐵鏈,叫那三人快點離開此處。他們後面肖大打得十分辛苦,銀鎖衝上前去,身法如鬼如魅,昏暗的光中只能聽見一連串鐵器擊打的聲音,肖大方得以喘息,朝着這邊退來。金鈴腳尖一挑,挑起地上長槍,只當做長棍和另一個守衛拆起招來。兩人長兵對長兵,一時間誰也不得近身。銀鎖下一瞬又落在了肖大身後,喘息不止,道:“少主、走、走吧。”
金鈴長槍一攪,槍頭將對方槍頭彈開,三人看準這時機,拔腿就跑,不一會兒便追上了方纔那三個踉踉蹌蹌的人質。
後面的羯兵緊追不止,腳步聲似是就在後腦勺處響起,金鈴反手擲出長槍,釘入一羯兵身軀,又叫他毫不在意地拔了出來。
銀鎖倒抽了一口涼氣。她當然知道金鈴一擲之力可洞穿盔甲,看來如今羯兵的身軀已硬若磐石,想來多半是那黑薩滿之力所致。
“小少主,替我拿着!”肖大忽地將鐵扁擔甩在金鈴懷中,猛地大吼一聲,一手扛起一個腳步虛浮的人質,加速往前衝去。這短時發力般重物的法門本是碼頭扛貨討生活的絕技,肖大雖爲舵主,看來並未忘本,居然在此等危急時刻想起了這一手絕活。
銀鎖忽道:“拉他!”
金鈴立刻發力,與銀鎖一道拉起跑在她二人中間那人,往前扔了一步。
緊接着,一個巨大的身軀砸將下來,金鈴手中的鐵扁擔立刻抽了過去,不料那人敏捷得緊,矮身躲過,雙拳齊出,正在二人出手卻無法回力的時候。銀鎖變招最是迅速,柳腰一擺,險險躲過那醋鉢大的拳頭,旋身轉到那人背後,雙刀齊齊斬下來。
另一邊,金鈴手中繞着鐵鏈,硬生生握住了那個拳頭,力貫左掌,吃下這一擊,見銀鎖出招,更是死也不放。那人雖雙目赤紅,倒並未被迷了心竅,肩膀一沉,歪出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兩腿在地上蹬了兩下,以金鈴爲軸心,靠着身軀的重量生生把自己甩了出去,在地上滾了兩下,拳頭掙脫出來,往回跑去。
金鈴拉住銀鎖,道:“別追了。”
忽地破空之聲由遠及近,說是箭矢卻又太低沉了些,銀鎖小聲驚呼:“快走,長槍。”
她與金鈴險險閃過,只聽一聲哀號,落在後面那人竟給一支長槍穿過大腿,釘在了地上。銀鎖一把拔出槍尖,金鈴只得扛起了他,繼續往山上跑去。
幸而已離營地不遠,營中出來幾人接應,將這三人帶回營地裡安置,銀鎖略不樂意,金鈴湊到她耳邊低低道:“沒料到這樣你也吃醋。”
銀鎖做了個鬼臉,忽地趴在她背上,道:“這都是我的。”
金鈴笑着背起她,往前走了幾步。肖大擦着汗走過來,問道:“二位沒事吧?小胡兒這是怎麼了?”
金鈴淡淡道:“她耍賴,定要我揹她回帳篷,肖當家,若無別的事,我二人先睡一會兒。”
肖大自己也盼着能睡一會兒,只可惜責任重大,天亮前還有許多事情等着他處理,此時只得嘆氣道:“好,你們先養足精神。”
這一戰損失頗爲慘重。陳七寸識得黑薩滿之力,旁人未必識得,他一個人靠着大夏龍雀上殘留的光明之力扛下了絕大部分攻擊,還有兩名好手從旁協助,三人掩護衆人邊打邊退,最後靠着弓箭攢射與滾石檑木將這些幾乎刀槍不入的士兵趕回營地裡。爲了救三個要被當成糧食吃掉的人質,這次奇襲之中折損了七條性命。陳七寸渾身浴血,正在接受包紮,衆人疲憊不堪,連營地大門也不敢遠離,只用鐵鉤將屍體一具一具地勾回來,就地焚燒,也絕不給羯兵留下一具“口糧”。
在疲憊與恐懼之中,衆人迎來了天亮,侯景一方昨晚一戰裡只死了一個人,便是她二人合力殺掉的那個。金鈴知道後評價道:“侯景親兵比王偉身邊那些人更加難打,好像死不了一樣。”
肖大道:“唯一的好消息恐怕是你師父就要來了。”
“是嗎?”金鈴微微睜開眼睛,隨即又半閉起來,“他比約好的慢了一天多。”
肖大隻覺得金鈴的神情與向碎玉像極了,愣了一愣,道:“風向不對,快不了多少。”
人羣之中騷動起來,肖大站起來去詢問,原是昨夜裡死了並非七個,而是八個人,有一具屍體被他們帶回去,正在空曠無人處分割烤食,人頭擺在一旁,兀自睜眼,像是死不瞑目。恐懼在人羣中蔓延,昨夜裡救回來的那三個人靠在最遠處的石頭上瑟瑟發抖,肖大去了又回,嘆氣道:“羯兵在另一處伐木,可我們已經沒有火油了。”
見羯兵果真在另一處高地上開始伐木。那地方在野渡峽灣之後,與野渡和本方營地成一犄角,二十來個羯兵在彼處逡巡,有的提刀戍衛,有的掄斧伐木。
己方則疲憊而恐懼。下了一夜的雨,到現在也沒有停的樣子,柴火燒起時冒出滾滾濃煙,周圍瀰漫着燒焦的屍臭。偌大一個營地,洋洋數百人,卻無一人說話,人人低垂着頭,士氣低落,無力再發動騷擾。
在衆多垂頭喪氣的人裡,心裡最憋悶的只怕還是呼樂,從有人突襲營地、縱火燒燬所有的木頭,到羯兵公然食人,到蓮花渡夜裡突襲又失敗,呼樂的心情也隨之三起三落,一會兒充滿期待,一會兒覺得自己還不如死了好。
這時候木頭卻來了,他和他手下的水手們也不得不拿起木鋸與刨子,將那些木頭裁成一塊一塊的木板,刷桐油過清漆。羯胡凶神惡煞地在旁邊監工,雖然一句話不說,可看樣子就是稍稍偷懶便會挨一鞭子,水手們戰戰兢兢,手中不敢停,不多時就有浸過桐油的木板晾出來。
幹活間隙裡,呼樂不時偷偷四下張望,一會兒瞧瞧海面上有沒有援軍,一會兒瞧瞧對面山頭上的營地裡有沒有動靜,可惜海面雖有船隻來回逡巡,卻不肯靠近。
羊鯤時時來找他,總問有多久能修好船,呼樂從兩三成回答到六七成,越數自己越是心焦。
天空泛着青灰色,像是不久之後就要再下一場雨似的,肖大一刻不敢怠慢,撐到陳七寸起牀纔去休息。陳七寸替了肖大的位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對面,生怕羯兵還能玩出什麼花樣來。他旁邊那叫林曉的年輕人半裸上身,吊着一條手臂走到陳七寸旁邊來,問道:“二當家,你這麼就能下地了?”
陳七寸笑道:“我這是皮外傷,你肩膀怎麼樣了?”
林曉皺眉道:“疼得厲害!我胳膊當真沒被人扯掉?”
陳七寸哈哈大笑,道:“真可惜,你這小白臉差一點就變成獨臂小白臉。”
“幸好沒有……少了一條手,還怎麼使劍?”
他傷的雖然是左手,可人的雙臂掌握平衡,沒了一條手會有諸多不便,陳七寸上下打量他一番,低聲道:“我聽說世上有那種極厲害的大工匠,造的義肢可以假亂真,大丈夫沒幾條疤算什麼英雄?”
說到肢體殘缺的大英雄,林曉此時想起的乃是向碎玉,是以問道:“二當家,不是說輞川君要來支援,怎地人還沒來?不會是……不會是……不會是不來了吧?我們……我們別說殺侯景了,沒得叫人趕盡殺絕,搶了地盤就不錯了……”
陳七寸斥道:“你怎地長別人威風?”
林曉頗顯無辜,道:“可是明眼人都瞧得出來……現在侯景若是打上來……”
陳七寸一把打在他後腦勺上,沉聲道:“老哥在江湖上縱橫這麼多年,閻王殿前都去了三四回……告訴你,越是人人都不相信你能活命,你越是要咬牙挺住。”
林曉喪氣道:“說是這麼說,毫無根據地盲信,這不是託大麼?”
陳七寸道:“他們不攻上來,一來侯景愛惜自己最後一隊親兵,不願他們涉險。二來他們也並不想打仗,只想修了船趕快跑,免得夜長夢多,被官軍抓住……”
林曉一聽,覺得確乎如此,不由得頻頻點頭。
陳七寸話鋒一轉,道:“可若是我們此時示弱,叫人覺得我們可欺,別看我們十倍於敵,一盤散沙叫這虎狼之師斬殺殆盡,不過是翻個手的功夫。”
林曉往後望了一眼,衆人垂頭喪氣,他自是感覺得到,只覺此時離被斬殺殆盡也不遠了。
“接下來,我們怎麼辦?”
陳七寸道:“怎麼辦?等大當家起來,我有事找他去辦。”
林曉還待再問,忽地箭樓上沸騰起來,緊接着是各崗哨處傳來低呼,陳七寸大聲道:“怎麼回事!”
一崗哨上有人探頭,道:“有人打進他們伐木場了!”
陳七寸三兩下跳上崗哨,定睛一看,失聲叫道:“輞川君?!”
這三個字清清楚楚地傳進了金鈴耳朵裡,她自營帳裡出來,匆匆走過去,低聲問林曉:“外面可是輞川君?”
林曉道:“二當家是這麼說的,你也上去看看吧。”
金鈴縱身一躍,單腳立在木柵欄尖尖的頂上,銀鎖不知何時蹲在她旁邊,雙手抓在兩個尖頭中間,道:“是行主,怎地他就一個人?沒別人和他一起?”
金鈴知她問的是陸亢龍,只道:“沒見到有別人,他何以如此魯莽?”
兩人等了片刻,見羯兵各個勇武,陸亢龍那裡打得十分辛苦。
“哎,那有一個胖子……”金鈴順着銀鎖望去的方向定睛一看,果真有個胖子在樹冠的遮蔽下若隱若現。他身軀雖然龐大,竟然分外靈活,像是水中隨水流搖擺的大水草。
兩人對望一眼,都忍不住點了點頭。
元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