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在烏山過得不知山下是何年月,若不是向碎玉處傳來的戰報,銀鎖絕想不起日子。金鈴每日天不亮就起牀,叫醒銀鎖一同去山中練劍。
金鈴和向碎玉所居之處旁人不敢接近,就是平日裡負責打掃的寒蓮二人也不敢在金鈴練武時接近,故而此處乃是藏嬌妙處。
神仙谷不傳劍法,門下弟子的劍術皆由每日刺擊千片樹葉習得。兩人出師雖久,這門基本功卻不敢荒廢。只是烏山漫天樹葉,終究不如對方的刀劍來得詭譎迅速,兩人刺擊千片樹葉的功課也早已變成了拼快刀。
兩人打起來時劍氣縱橫,周圍落英繽紛,兩白衣少女身在其中,衣袖飄飄宛若仙子,一人黑髮黑眼,一點朱脣襯得膚色雪白,專注地看着眼前之人。手中一柄凡鐵似乎也顯得不平凡起來。另一人髮色雜駁發黃,帶着漣漪,不肯服服帖帖呆在頭上,淺琉璃色的眼中星光流轉,一山春色,似乎都在她眼角眉梢裡了。偏是手中招式狠辣,招招搶攻,刁鑽古怪,黑髮少女似乎不敵,一步一步地向後退去。
忽地銀鎖眼色急變,口中低低悲鳴,自己也向後躍去。金鈴聽她號令,也向後躍起。落英片片之下,一道黑影由小到大,金鈴毫不猶豫地轉出外圈,又身如長虹而回,手中劍尖微顫,一顆光點漸漸散開。忽地只覺勁風撲面,她未定睛細看,只依稀覺得來人鬚髮皆白,俄而便聽到空中似有鐵墜急速襲來,急忙抖動手腕,劍尖重新收到一點,將將來得及擋開這一下,右手也被震得痠麻。
這還不算,只是一點鐵墜,卻將她整個人打得重心不穩,向後退了兩步。
可銀鎖之計,乃是要從旁側擊,若是她此時被擊退,銀鎖下來就要撞在頭頂那道光網之上,她當下也顧不得內息未穩,左手鐵鏈已捏在手中,向上一揮,與那鐵墜與絲線纏在一處。
銀鎖此時將將落下,手中雙刀如新月,在陽光之下耀眼無比。來人不知是否察覺,可此時還未動一下。
驀地那人似乎晃了晃,金鈴只覺有一股巨力從鎖鏈上傳來,似要將她甩出去,她忙鬆鐵鏈,“嘣”地一聲鐵鏈被扯得筆直,這股巨力卻被消去了大半。饒是如此,她依舊失了重心,往前走了兩步。
此處逆光,這人的臉看不清,手中拿的武器卻是一柄魚竿,只見他手上兜了一圈,金鈴心道糟糕,她認得出這人是要甩竿,卻不知甩竿是個什麼招式,要怎麼去防,猶豫了一閃念,她忽覺頭頂光點躍動,心中一動,明白是那竿上絲線要來繞自己,她急忙閃開,忽地手中鐵鏈又被人一扯,此時鐵鏈鬆盡,她再無可鬆之線,結結實實被人扯了個踉蹌。
銀鎖一擊居然被人閃了過去,又見金鈴爲看不見的絲線所制,當下雙刀互剪,欲斷這人武器。金鈴知她所想,重新將鐵鏈繞在手上,露出來的部分陡然間扯得筆直。
但只一瞬間,只聽碌轆聲不絕於耳,她手中之力陡鬆,不及反應之下竟被自己的力道甩得一個踉蹌。銀鎖瞧不見那絲線不說,竟也聽不見在哪,只覺四面八方都是聲音,感覺竟比與小太師叔對陣之時更虛無縹緲,於是那反剪的雙刀也落了空,她不知打哪裡好,索性祭出剛纔練習的勁頭,認準一個方向往外衝,哪裡有聲音,雙刀就往哪裡斬去。
金鈴見那魚竿又甩,忙提醒銀鎖:“莫管那線!”
她朝着銀鎖身後虛空處一甩一抓,忙又將鐵鏈全部繞回手上,忽地手上微微一痛,絲線竟已割破了手套,傷到了手指。可她仍舊扯着這把亂七八糟的魚線,對着銀鎖使了個眼色。
銀鎖聽見了切割聲,看了一眼金鈴,腳下頓時慢了下來,金鈴見她減速,忙催促她進攻。
可惜空當稍縱即逝,魚竿再度甩了起來,魚竿上的滾軸嗡嗡轉了起來,銀鎖再行雙刀翼展,招式霎時受阻,那魚竿又是一甩,她聽見細微的破空之聲,魚線竟已套在了她手腕上,她頓時撤招,魚線隨即纏在了刀身上。
說來奇怪,她這把刀也算是削金斷玉的寶刀,細細的魚線緊緊纏在刀刃上,竟然沒斷,她始知這魚線中有蹊蹺,立刻打疊十二分精神。
可是魚線滿場亂舞,她耳邊淨是尖銳的風聲,反而一點端倪也看不出來。金鈴顧不得魚線鋒利危險,一邊仗着鐵鏈的防禦力大把地抓着空中散亂的線,一邊低鳴着催促。
銀鎖索性不顧魚線,雙刀翼展,朝着來人衝過去。好在他再也沒甩魚線,整個人竟也和魚線一般飄飄忽忽,那竹子魚竿尖端還帶着點青綠色,忽地在雙刀交匯處一點。銀鎖只覺一陣遠勝金鈴的巨力,腰際立刻感受到了來自手中的衝擊,便知這一招千萬不可硬抗,立時一腳踏實地面,柳腰一擺,手腕半轉,將那竹竿的力道生生漏了過去,足下發力,竟是個標準的“驅夜斷仇”,朝着那人肩頭斬下去。
本來兩人之間的距離也不過是一根竹竿的長度,銀鎖陡然前進,已進了一臂之內,如此一來,竹竿鋒芒已過,傷她不得,她的彎刀卻大有可爲。
這一下相距極近,再怎麼背光,她也看清了來人的臉,忽地那人也前進了一步,鬆了手中竹竿,側身收腹,險險從兩道亮光之間躲了過去。
他一伸手,按在銀鎖額頭上,另一隻手接住了天上掉下來的魚竿,與金鈴刺來的“一劍”不斷地磕碰。
這倒亦是穿刺樹葉之術了,金鈴腕上一麻,終究被擊中,鐵劍噹啷一聲落地。她變招倒是神速,彷彿失了武器對她的氣勢絲毫無損,旋身便將左手那纏得亂七八糟的拳頭揮了出來。
那人一把握住她的拳頭,笑道:“還是做師姐的力氣大。”
金鈴的拳頭揮到一半,力氣也收了一半,此時順勢跪地,道:“太師父。”
來人正是神仙谷上一任谷主曲破星,他鬍子給銀鎖方纔削掉一把,一摸之下不免摸空,袖子一揮,就把金鈴從地上拉了起來,揮手道:“叫什麼‘太師父’?那兩個小崽子已經被我逐出師門,你二人也不能算是神仙谷弟子了!”
金鈴不知如何是好,還算銀鎖機靈,改口道:“仇先生,你怎地想起來此地?”
曲破星又想去摸鬍子,又摸了個空,指着銀鎖道:“小淘氣!把我的鬍子都弄沒了!”
“哈哈哈哈,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別和我計較了。”
曲破星說罷找了一塊石頭坐下,招呼她二人過來,一邊給金鈴解魚線,一邊道:“都是因爲碎玉這臭小子……老夫從前總想着避着他,結果烏山大好地界,我從來沒好好地玩上一趟。現如今中原這麼亂,再亂下去烏山就沒法玩了,我得趕緊遊覽一番。”
“那你怎麼進來和我們打起來了?”
仇老頭笑道:“我走了半天山路,口渴了,又不想去那烏堡里人多的地方,看這裡定然人少,可惜跳到半空發現下面劍氣縱橫,我不出手怎麼行?”
銀鎖亦是胡謅慣了的人,知他這番說辭多半做不得真,眼見金鈴手上魚線和鐵鏈終於解開露出了手臂,便迫不及待地去拉她的手。
曲破星亦不阻攔,瞧着銀鎖褪下金鈴手上的手套,關切地問長問短。金鈴溫柔地搖搖頭,銀鎖猶不放心,從懷中取出金創藥灑在她手上,還想找東西給她包起來。
金鈴笑道:“這等小傷三天就癒合了,若是悶着還不易好,你急什麼?”
銀鎖憤憤道:“當然急了!”
金鈴點了點自己的嘴脣,並不多言語,倒是銀鎖一下子臉紅了,心道現世報來得好快。
曲破星似是也看不下去了,咳了一聲,道:“我要喝水。”
“師兄,我聽見啦。”
“咳,我還有兩個師妹要喝水……不是你二人說出門在外要裝我婆娘的麼?好似我願意一樣……”他竟然真的抱着肩膀顫了一顫。
金鈴取了水壺和水杯來,銀鎖躬身行禮,喚道:“逍遙太師叔,絮凝太師叔,你二人方纔躲在什麼地方?我怎地半點沒覺察?”
殷絮凝笑道:“要給你覺察了,我們兩個老傢伙的臉面還往哪裡擱……別哭別哭,我們不過是躲得遠罷了……”
“咳……”曲破星咳了一咳,“你二人走遠些,喜歡哪裡便去玩一玩。”
銀鎖瞬間錯愕,怕是曲破星知道二人之事,要單獨責罰,望向殷絮凝,眼有求助之意。殷絮凝衝她微微一笑,真的拉着任逍遙走了。
她稍稍安定,但心底仍是忐忑不安,只得同金鈴站在一起,聆聽曲破星訓示。
曲破星手中拿着一團魚線慢慢梳理,並不擡頭,緩緩道:“魚線這東西可以伸得無限長,就好比千軍萬馬難殺……銀鎖,若是對付千軍萬馬,你該當如何?”
銀鎖答道:“奪其帥。”
曲破星拈鬚微笑,這回他着意往上捏了一點,終於捏中了一縷,是以顯得十分得意,“不錯,你二人本不該同我的魚線纏鬥,致使失了最初搶攻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