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荀咬咬牙,道:“左右都要回去錢塘,我們現在一直往南,在通州附近一定有去蓮花渡的渡口。”
李見嘆了口氣,道:“希望這一路上,大帥不會招來別的麻煩。”
“我怎麼可能招得來麻煩?”蕭荀雖然這麼說,他自己也忐忑得很。上一次出門還是因爲接了一個吃力不討好的陰謀,還沒回來便已聽說江南大亂,千辛萬苦回到家,家裡卻給燒了個精光。這回好不容易出了家門,正要一展拳腳,卻接連敗北,輸得糊里糊塗。
更重要的是,他甚至不知該往哪裡使力氣,才能挽回不斷傾頹的敗勢。
蕭荀熱得脫了盔甲,從頭頂蒸騰出熱氣。金鈴仍舊在發燒,半死不活地躺着。
他略覺奇怪,問道:“你身上是不是還有別的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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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傷,不礙事。”
“你總燒,我們還得去偷點藥吧?”
金鈴掙扎着爬起來,蕭荀見狀趕忙扶她,金鈴道:“我塗藥,義兄,你迴避一下。”
蕭荀道:“我回避你就倒了!我不看你就是,有藥你不快點塗,拖到現在是什麼意思?”
金鈴打出一個呵欠,道:“困。”
蕭荀曬了一天,趕了一天的路,恨不得脫光了衣服,李見忙勸:“已經燒了一個了,大帥還想做第二個?”
蕭荀煩躁不安,捏着繮繩,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裡,趕得馬也上氣不接下氣,李見幾次勸他慢點,他心裡卻清楚這是一場看不到對手樣貌的賽跑,絲毫不敢鬆懈。
橘生淮南爲橘,在淮北爲枳。
徐州的彭城下邳一代都還在淮北,而跨過淮河積水而成的富陵湖之後,就已屬於淮南,淮河兩岸風物不同,植被猶有區別,橘、枳則爲其一。
腳下的路不知何時闖入一片淺灘裡,水在樹叢中繞來繞去,最後匯成一潭,說深不深,大約齊到腳脖子。而四周荒蕪無比,唯有一條官道也算不上的道路在其中繞行。
蕭荀卻裂開了嘴,道:“你瞧那些鵝掌樹。”
李見朝着他指的方向看過去,裂開了嘴,笑道:“金大帥,就一條路。”
這一路上,兩人暗號甚多,金鈴到這裡已是全然摸不着頭腦,問道:“什麼路?爲何你們對這一帶也這麼熟悉?”
蕭荀笑道:“我們來過呀。這一片叫覆盆浦,就說這地方的潭水,就像是有哪個天上的神仙不小心潑了盆子裡的水在地上,成了淺淺的一灘。不過聽說這水裡有鱷魚,雖然沒見過,但現在還是小心……”
李見笑道:“大帥多慮了,鱷魚的血是冷的,冬天根本不出來,就埋在泥裡面冬眠。”
這一折騰已是傍晚了,蕭荀停下車,帶着李見在近水的地方挖了許多植物的根塊,最後竟然還撈了一隻悶頭睡覺的野雞。他把那野雞用隨處可見的鵝掌樹的樹葉包起來,裹在泥塊裡烤熟,就着烤熟的根塊美美吃了一頓。兩匹馬也累了一天,同三個人一般地疲憊。
金鈴早已餓得頭昏眼花,兄妹二人分吃了這隻雞,最後只給李見留了頭和屁股。李見淚流滿面,哭笑不得,猶豫再三,一口咬住了雞頭,不料金鈴陡然擡手,手中匕首不知何時激射而出,俄而有重物倒地的聲音,蕭荀訝然扭頭,看見自己背後不遠處有一隻大貓,額中一刀,死不瞑目。他走過去把屍體拖過來,道:“你的傷口還好嗎?”
金鈴淡然道:“好像裂開了。”
“快快,擦藥,擦藥!”
金鈴嘆了口氣,背對他們解開衣服又往各處傷口上多糊了一層藥膏。
耳聽李見篤定道:“肯定是聞到肉香跟過來的,大帥背風,多半覺得就是你身上香,正想咬你一口,誰知道就把命送了。”
蕭荀道:“想吃我?結果把命送了吧?你瞧這有多重?起碼有二十斤吧?爲了補償你,我決定分你一條腿。”
一隻野雞,最多三四斤肉,其中還有將近一半的內臟和骨頭,三人分將將夠塞牙縫,現在可好,有一整頭野物來打牙祭,蕭荀二話不說,把這大貓開膛破肚,插在樹枝上又烤着了。
這肉腥味隨血,除得不盡,肉質又稍嫌粗厚,金鈴一邊默默往嘴裡塞,一邊又想起給銀鎖烤的兔子,不由得嘆氣道:“若是有鹽就好了……”
蕭荀嘴裡塞着肉,聽了這話居然一驚,“誰出門帶鹽啊……莫非是你那小胡奴?”
金鈴嘆氣糾正道:“她不是胡奴。”
“差不多,差不多。”
“你還記得在長平西邊的時候嗎?”
蕭荀道:“記得,我們去坡地上一個小屋附近抓你們。那是你吧?”
金鈴點點頭,道:“她帶了鹽。”
蕭荀倒抽一口涼氣,俄而哂道:“宜室宜家,娶回家多省心!我瞧上的女人不會有錯!”
李見涼涼評說:“莫說人家看不上你,就算當真嫁進王府,也不用她親自帶鹽上陣。大帥真是看錯重點。”
“有你什麼事?”
金鈴淡然道:“她不願嫁你的。”
蕭荀嘆氣道:“算來我們從剛到下邳到現在,不過是五天時間,第一日還是‘遠道而來的英雄’,不料只是睡了一天,刺史便遭人暗殺,你我二人居然成了別人懷疑的對象,第三天出門打仗,勝了兩場,卻敗在自己人內訌上,還做了階下囚……”
蒼青色的天空遼闊悠遠,星星滿天都是,大地邊緣的那幾顆甚至都被擠到了地上,風一陣強一陣弱地刮過去,颳得火光時明時暗。“遠道而來的英雄”只在逃跑的途中勉強吃了一個胡餅充飢,到現在早已消耗殆盡。蕭荀和李見又是划船又是趕車,金鈴則因爲失血過多卻沒有任何補充,顯得前所未有的虛弱。
自投羅網的獵人卻變成了獵物的食物,這大貓的頭還在,身上的肉卻已割得七零八落,三人毫不在意地在它大張的眼睛旁邊吃着肉,一路上的奔波之苦因爲胃裡的充實而消解了大半。蕭荀吃了東西,精神頭足得很,切了樹皮編成繩子,把剩下的腿肉綁在車上晾曬着,嘴裡唸唸有詞:“大冬天的,應該不會壞吧?”
李見抱怨道:“大帥簡直是出來春遊的。”
蕭荀並不理會他的詆譭,打了個呵欠,拉着他靠在馬車邊上就開始睡,第二天渾身痠痛地起來,苦着臉道:“划船這活本就不該是騎兵乾的。”
李見揶揄道:“趕車總該是騎兵乾的吧?大帥請!”
他頗恭順地伸手要扶蕭荀上馬車,蕭荀竟然真的把手放在他手中,高傲地邁步上車,一甩馬鞭,馬車啓動的震動讓金鈴一晃,蕭荀見她茫然不知所措,笑問:“睡得好嗎?”
金鈴輕輕嗯了一聲,灌下一大口水,道:“好像頭沒那麼疼了。”
蕭荀長噓一口氣,道:“定然是那頓肉吃好了!不要緊,今天還有,再也不怕餓了。”
金鈴道:“我還剩了點乾糧。”
“不忙,留着萬一有用呢?”
海邊這條路沒什麼人,連帶着路也並不是很好,路面上坑坑窪窪,有的地方泡了水凹陷下去,露出下面的石頭路基,馬車駛過的時候顛簸不已,每次蕭荀都要回頭問一句:“動到傷口沒?”
金鈴恐他不好好看路,一律回答“沒有”,實則當初綁得那布早就該換了。她發燒不退,與缺少乾淨紗布有很大關係。
蓮花渡的總舵在胡豆洲上,其北面通州是一座小港口,爲今之計只能寄希望於通州還未被戰火波及,可以讓她好好的清理一下傷口。
馬車行不過三日就到了通州,遠看還尚且寧靜,道上卻絕少行人,蕭荀不由得放慢了馬速,嘆道:“不知這破事能不能說清楚。不過不論如何,我們和祖氏的樑子都算是結下了。哎,金鈴你說,祖氏塢壁現下在東魏境內,祖氏還能爲我大梁盡忠嗎?”
金鈴涼涼道:“司馬氏南逃以後,中原漢人自發組成塢壁,本來也沒指望宗主國能有什麼幫助。所做之事,不過是爲了能保全一方百姓不受戰亂之苦罷了。”
蕭荀哼了一聲,道:“無怪祖榮背後使絆子,原來是爲了保全自己。”
金鈴忽地捏緊了匕首,道:“前面有人,有武器。”
蕭荀一愣,道:“我們從北邊一路過來,人都沒見幾個,這都快要進通州了,居然還有剪徑的強盜?”
金鈴哂道:“強盜也會挑地方的,沒人走的地方,強盜守它作甚?”
蕭荀笑道:“你說強盜出來搶劫,會不會帶錢?”
他的馬速本也不快,是以當地上的絆馬索彈起來的時候,他立刻就把馬車剎住了,二十多個人從道旁半人多高的荒草地裡跳出來,蕭荀亦下了馬車,一拳一個將人都撂倒在地,旁人哪見過如此神勇的“肥羊”,相互招呼着逃跑。
蕭荀聽到他們說話,頭個反應便是愣了一下,俄而在地上隨手抓了一個人,丟給了李見,重新又跳上車,趕車離開。
李見道:“大帥這麼重的見面禮,我可不敢收。”
蕭荀笑道:“他們是錢塘口音,你問問怎麼回事。”
李見一聽,拍拍那人的臉,道:“小郎君,別裝睡了,你們是錢塘人?跑到這做什麼強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