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各處都起了炊煙。
秋日的黃昏比別的季節看起來更顯金黃,金鈴小時候在烏堡時,常常往山下眺望遠景。因爲向碎玉精於穡稼之學,烏山幾乎年年豐收,每到此時,山下都是一片金黃。
她那時便覺得傍晚的天空是由滿地熟麥映成的金黃色。
正當她看天發呆之時,大門處傳來乒乒乓乓的響聲。門房處閒着沒事做的仲聲大聲嚷嚷得院子裡面也聽見了。
“少主公!少主公你怎麼回來了!少主公你怎麼氣呼呼的?少主公唉唉爲什麼要用頭盔砸我……”
她擡起頭來,對旁邊畫得入迷的南平王妃道:“娘,義兄回來了。”
南平王妃聽了,擱下筆往大門那邊眺望了一下,狐疑道:“那邊沒動靜呀?你怎麼知道?”
金鈴指指自己的耳朵,道:“聽到的,馬上就來了。”
果然過不多時,一個紫袍青年大步衝了過來。
王妃笑道:“金鈴料事如神,當真厲害。”
金鈴搖搖頭,嘴角微微勾起,落筆又寫下一個字。
蕭荀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幾個小侍女走在他必經之路上,見他衝過來,連忙避走。
金鈴見這人活像一頭火牛,不由得在心中暗自戒備,若是他收不及時撞到了王妃,就一腳把他踢翻,也不在乎顯露武功了。
不料蕭荀走進水榭,就往地上一跪。脛甲光滑,碰在地磚上便往前滑了一段,他跪在地上,正好摟住王妃的腰,悶在那裡半天不說話。
金鈴見他忽然變得這麼溫順,鬆了口氣,又繼續寫字。
王妃摸着他的腦袋,溫言道:“怎麼了?誰家壞蛋欺負荀兒了?”
蕭荀悶聲道:“娘,我得出遠門了。”
王妃問道:“保家衛國,原是男兒本色,你原先不是很願意嗎?今次怎麼了?”
蕭荀擡起頭來,道:“這回不是輪值戍衛各處軍陣。”
“那是上哪去?”
蕭荀低聲道:“我只在家裡說說,茲事體大,孃親千萬別說出去給各家家眷知曉了。”
王妃點頭道:“我許久沒出去與別家女眷敘舊啦,荀兒說罷。”
蕭荀又狐疑地看了金鈴一眼,道:“那義妹呢?”
金鈴正要起身迴避,王妃道:“金鈴是個悶葫蘆,她師父又要走了,你叫她說給誰?”
蕭荀看了她一眼,又趴了下去。枕在王妃腿上,一臉氣憤。王妃溫柔地撫着他的腦袋,道:“荀兒說罷,說出來心情好一些,否則氣都氣飽了,晚飯誰來吃?”
蕭荀道:“近日有一件大事,事關一大筆寶藏……娘知道,發兵打仗是要錢的,因此各方都想要這筆寶藏。”
王妃忍不住笑了出來,顯然便是不信,道:“這關你什麼事了?難道是爲了這子虛烏有的事情,將你派出去打仗嗎?”
金鈴聽到“寶藏”二字,心中卻念起瞭解劍池胸口的刺青,想起向碎玉曾經跟她說過,明教等人,大概便是在策劃有關寶藏的事情,暗道方纔幸好沒走,蕭荀無心之舉,卻給我了大線索。
蕭荀道:“聽我說嘛。”
“好好,你說你說。”
蕭荀道:“這個寶藏不寶藏的,不在咱們大梁國境之內,咱們討不到一杯羹。那中書郎最是愛錢,他弄不到手,便也不想要別人弄到手。而今有一夥人,與這寶藏大大地相關,要把一件東西傳到北邊去。”
“我還是沒懂,此事之中,你要受個什麼氣。”
蕭荀道:“這夥人乃是個神秘教派組織,底細一概不知,只知道他們要兵分三路往北去了,這三批人,人人都有可能拿到這一樣事關寶藏的東西。爺爺受他蠱惑,竟說要派出三隊人馬,從中渾水摸魚,免得敵漲我消。”
“然後呢?”
“大內精銳,派去了大半,最厲害的一隊人馬被派去最有可能的一條路線上搶奪寶藏。”
王妃慌了神,道:“哎呀,這麼危險的事情,爲什麼要派你去?”
蕭荀更加氣悶,不忿道:“派我去就好了!這是能立功的大事,咱們大梁精兵,還拿不下小小一個江湖組織嗎?此等立功之事,因爲爹得罪了中書郎,沒有我的份,卻叫我領着十來人去追幾個小蝦小魚。這不明擺着瞧不起我嗎?”
王妃莞爾一笑,道:“荀兒真不懂爺爺的苦心。若真有人懷着這有重大厲害干係的寶藏關鍵,近旁必有高手護衛。此等艱險繁難之事,自然是交給箇中好手,否則死在異國他鄉,再想落葉歸根都不大容易。你乃皇親貴胄,出去轉轉,開開眼界,危險的工作輪不到你。這等小魚小蝦,抓到了有功,抓不到也無過,不若中軍大營,打不贏要掉腦袋,打贏了乃是軍人本分。這等不光彩之事,你還指望能大張旗鼓地賞你嗎?”
蕭荀不服道:“我要打仗!我要立功!”
王妃一拍腦袋,道:“胡鬧,你光想着自己立功,也不想着萬一你殺身成仁,爹孃怎麼辦?”
蕭荀道:“爹孃還有鈴鐺小妹。”
金鈴忍不住開口道:“孃的意思是,你留不下子嗣,就不準送死。”
王妃看了金鈴一眼,見她一本正經,更忍不住地笑出來,蕭荀給她們孃兒倆一同嘲笑,心中更加氣悶,道:“婦道人家,婦道人家!”
王妃由是擰住他的耳朵,道:“婦道人家怎麼了?金鈴說的對,你這個不孝子。你是蕭氏宗親,又是屯騎校尉,現在要往國境之外、別國領土上執行任務,簡直是一塊大肥肉……金鈴,你們江湖上怎麼說這種人?”
金鈴恭恭敬敬拱手作揖,道:“肥羊。”
王妃沒憋住,撲哧一聲笑出來,道:“嗯,肥羊,你這等肥羊,簡直比你要抓的人還危險,因此你得隱藏身份,別也像在家裡一樣飛揚跋扈,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是樑皇之孫。”
“娘不反對我去?”
王妃白了他一眼,道:“軍令如山,我一個婦道人家說不讓你去,你真的會聽我的話?娘聽你這麼一說,覺得並不是九死一生的險事,出去見見世面也好。事無大小,做好是真。”
蕭荀枕在王妃腿上,應了一聲,聽起來並不樂意。
晚間的菜色十分豐盛。家中僕役盛傳屯騎校尉蕭荀的飯量可頂三個大漢,而主公的私生女的飯量可頂兩個半。
早先還有一個謠言並行,便是有人下作地猜測此乃南平王在外冶遊瞧上的小娘子,因年紀太小,還要養幾年才過門。如今從飯量來判斷,應是親生的無疑。
廚房也因兩人同時在家而格外熱鬧,廚子們甚爲賣力,家裡存着的食材已全部下鍋,應付這兩個彷彿從餓牢裡放出來的少主公。
金鈴在旁練字,來來回回,寫的全是“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
筆劃渾厚,轉折鋒銳如刀削斧劈。
王妃本在作畫,家裡有一張長桌,供兩人一人佔走一邊。蕭荀現下枕在她腿上,她懶得再畫,就伸手夠了金鈴寫的字來。翻看一下,奇道:“金鈴今天寫的字,和往日不大一樣。”
金鈴一愣,道:“有何不同?”
王妃隨手拿起筆來寫了金鈴二字,笑道:“你往日寫字,是這樣的,秀秀氣氣。今天十分肅殺,十分應景。”
金鈴擡頭一看,方纔注意到葉子已經開始變黃了,她說的應景,便是應了秋天的景。
王妃道:“金鈴最近是在練北朝的碑體嗎?我也覺得這種字比較好看,可惜人年紀一大,寫的字不免已經定型,再想去改,可就難了。”
金鈴眯起眼睛,問道:“娘在十五六歲之後,字體可有變過?”
王妃笑道:“十五六歲之後,就只愛畫畫,不愛練字了,豈是十五六歲之後沒有變過,我覺得十三四歲便已定型,再沒長進過。”
金鈴微微嘆氣,怔忡起來。憶起當年教龍若練字之時,發現她的字寫得十分好,因此有“龍若許是世家千金”這一判斷,看來雖非真相,亦不遠矣。
可像她這等謀劃壞事滴水不漏的人,爲何會在這樣的小事上留下破綻?莫非是故意留下破綻,給我留一條退路?
絕無可能,若我是銀鎖,又或是二師叔,此事事關門派顏面,絕無可能給人留一條生路。
又難道是她不小心,當真疏忽了?
我當日便覺她騙我,我說的乃是“寫得很好,全不似不認字的模樣。真的沒人教你嗎?”
她十分自然擡起頭來,答了我一句“我實在不記得了。”
我爲了試探她,說過幾日便有人來接走她可怎麼辦?她急得快要哭出來似的,說誰來找她,她也不走。
唉,她演戲當真如此厲害麼?我半點也看不出她在騙我。
最後她說“我忘了好多事,只記得我到處流浪,不是有意要瞞你,實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少主,你不要怪我好不好?”
龍若應答之間,全無停頓慌張,我纔會信了她當日之言。
唉唉,最後一句,真是像足了她的口氣。她前日也是這麼說:“大師姐,你不要怪我,好不好?”
銀鎖,你當真沒有心嗎?
(現正沉迷臺灣鄉土劇,爽雷故鄉果然是灣灣家第二沒人敢稱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