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很深了,南平王卻還沒有睡,近日因爲向碎玉之事,他幾乎不敢睡覺。因爲怕吵着身體不好的王妃,只得夜夜棲身書房,時刻等着手下侍衛的回報。
自從三司初次碰頭,廷尉暗中吃虧之後,向碎玉的死刑似乎已定,南平王十分懼怕中書郎喪心病狂地立刻就要動手,說服廷尉加派人手保護向碎玉,才稍稍安心一些。
中書郎此人認錢大過認人,只要向歆有錢給他,他便有可能收錢辦事,在牢中將向碎玉討個氣絕,那就什麼法子也不用想了。
那日金鈴跑出門之後,他心中直責怪金鈴這個小師妹不會辦事,說好了他將身邊奸細清理乾淨之後,便來尋他,結果女兒都生爹的氣了,已經十多天沒有和爹一起吃飯了,也沒見半個人影,若是輞川居士因此有個三長兩短,女兒一輩子不和爹說話了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他恨恨擊了一下桌子,又覺得甚是不威嚴,只得深深嘆了口氣。
駱成竹一身黑衣地走了進來,道:“主公,今日城中十分不太平,寅時廷尉獄中失火,囚犯大多趁機跑了出來,廷尉獄中亂成一團。聽說有人跑了出來,當街殺人,死了不少。少主公帶人在街上抓人,逮捕了百來個人。”
南平王忙問:“那荀兒有沒有事?受傷沒?”
駱成竹搖頭道:“並沒有,據說看着像是江湖幫派尋仇,最厲害的人都已自相殘殺而死,少主公抓的都是小嘍囉,沒甚威脅,自然也不會有事。”
“那廷尉獄中的輞川居士有沒有事?”
駱成竹道:“也沒事,我那個朋友老鄧,說昨日雖亂,但他們那裡還算太平,沒有人找上門。”
南平王鬆了口氣,道:“那就好,那就好,成竹,你也跑了一天了,快回去歇着吧。”
駱成竹道:“主公也要注意身體,主公晚睡早起,身體會吃不消的。”
南平王敷衍道:“唔,嗯……”
駱成竹小聲道:“鬍子都亂糟糟的,不威嚴了。”
“什、什麼,是嗎?不威嚴嗎?”
駱成竹嚴肅道:“不錯,主公千萬要注意身體啊。”
“咳,我知道了我去睡覺,你回吧。”
駱成竹抱腕作揖,道一聲告辭,退了出去。
他剛走出去,一道影子就悄然飄到他身後,甜甜道:“蕭公爲了大師伯的事情,真是辛苦。”
南平王嚇得簡直要叫出來了,想到南平王妃在隔壁睡得正香,怕吵醒了她,解釋不清楚,才生生憋住。
“小、小娘子,你走路爲什麼沒動靜……”
銀鎖奇道:“我大師姐走路也是這般悄無聲息,你爲什麼不說她?”
南平王腹誹道:那是我女兒,我怎麼看她都好,怎麼會說她?
他當然只是在肚子裡供五臟六腑自己交流一下,說出來的並不是這些內容,“咳,我等你等了十多日,你怎地現在纔來?”
銀鎖笑道:“請蕭公見諒,我這幾日有別的事情要處理。”
南平王哼了一聲,道:“你既然是專程前來救輞川君的,還有何事比此事更加重要。”
銀鎖又笑了一下,道:“自是因爲有人要對我大師姐不利,我得分神保護大師姐,纔沒及時來找蕭公。”
南平王面色一變,道:“什麼?何人想害金鈴?”
銀鎖道:“不是向歆的人,便是朱異的人,不過不打緊,都被我打跑啦。因此我馬上就來見蕭公了。”
南平王的臉色緩了一緩,點頭道:“不錯,原該如此,你該當將卷宗給我,由我轉交廷尉,殺他個措手不及。”
銀鎖變戲法似地從袖中變出一個卷軸來,交到南平王手中,忽然又拿回來,道:“不成,他們敢燒第一次,就敢燒第二次,卷宗獨此一份,若不能馬上審此案,只要被毀,那有多少個頭都再也想不到辦法啦。”
南平王沉吟半晌,道:“我倒有個主意。”
“蕭公請講。”
南平王道:“你上次來,對我說‘你若能上達天聽,或許我能護送卷宗入城’,是也不是?”
銀鎖點點頭。
南平王續道:“我一早帶卷軸進宮面聖,只要我爹看過,就算燒了也沒用。”
銀鎖一時沒反應過來,問道:“你爹?”
南平王咳了兩聲,整整衣冠,道:“我爹就是當朝皇上。”
銀鎖撲哧一聲笑出來,道:“我倒差點忘了!可若是這些人在宮中動手,你又當如何?”
南平王道:“怎會如此喪心病狂?!”
銀鎖道:“元康年間,楚王司馬瑋便是在宮城複道處死於司馬倫之手,蕭公當以史爲鑑,加倍小心。”
南平王打了個寒戰,道:“唔,確乎如此。然則三日之後,我兒輪值戍守皇城,我可讓他全程護衛。據府中侍衛說,荀兒的武功比金鈴還要厲害,你是金鈴的師妹,你覺得如何?”
銀鎖撲哧一聲笑出來,道:“你還是讓他多帶些人吧。除非能調動兵馬,否則對方必定不敢明目張膽,雙拳難敵四手,人多可保你太平。”
南平王點頭應允,道:“那麼三日之後,雞鳴五鼓之時,我在……”
銀鎖搖頭道:“我在你家門口前的巷子裡,若你經過,我必會跟上,儘管放心。”
“那捲宗……”
銀鎖笑道:“我定然親自送到你手上。”
她笑着便忽然後跳消失,南平王眼睜睜見她忽然不見了人影,心中駭然,又想到她從來只在晚上出現,說不定是鬼怪,從頭到腳都涼了下來。只聽王妃輕聲道:“阿郎,怎麼還不睡?方纔是誰來找你?”
南平王卻道:“但願金鈴不要記恨我……”
王妃憂心道:?“金鈴怎麼會記恨阿郎呢?她是個懂事的好孩子,定會明白你已經盡力了。”
南平王道:“可若不是因爲輞川居士有難,她也不會來找我。”
王妃懇切道:“定不會有事的,是不是?”
南平王嘆了口氣,喃喃道:“但願我這半年同諸蕭的關係打得不錯……”
他已感覺無路可走,只得把最後的希望壓在一個來歷不明,甚至不知是人是鬼的小娘子身上。
南平王過了兩個輾轉難眠的夜晚,以致走路都覺得飄忽。第三日他早早便上牀睡了,不過想到勝敗就在明日,會不會被女兒討厭也在明日一戰,又莫名興奮起來,在牀上翻來覆去睡不着覺。
他怕吵着王妃,於是爬起牀來,睡到了書房裡。不知睡了多久,感覺只是閉上眼睛又睜開的功夫,窗外隱隱傳來了敲擊聲。
駱成竹的聲音在外響起,一個侍女帶着他站在門外,道:“主公,駱公來了,時間到了。”
南平王一骨碌爬起來,洗漱出門,與駱成竹兩人匆匆吃了些粥,就備馬車出門了。
南平王坐在車上,車伕趕車行進,駱成竹騎馬隨他一道自角門離開家,走在夜色裡。
他從馬車中探出頭,對駱成竹笑道:“成竹,咱倆已好多年沒這麼早起牀趕路了。”
駱成竹也笑道:“是啊,那時我和主公出生入死,也是這般早的時候便要出門。已經好多年不曾如此了。”
南平王頗有感觸,若有所思地縮回車廂裡,忽然看見對面有個黑衣人,驚叫一聲。
“主公?!”駱成竹忙掀起簾子,往裡探來。
南平王忙道:“沒事沒事,一個沒站穩,差點摔了。”
駱成竹這才放下簾子,催促車伕繼續前進。
銀鎖從車頂落下來,解下背上包袱,放在南平王懷中。南平王亦從袖口裡拿出當日銀鎖作爲“定金”給他的卷軸,放進包袱裡。
銀鎖坐在他對面,拉下頭上的兜帽,露出一頭微微帶卷的栗色長髮。
她晃了晃頭,好像要甩掉兜帽留下的凝滯的氣息。南平王忍不住想開口問話,但這個距離,車伕必然聽得見,隨即閉口不言。
銀鎖忽然拔出刀來,南平王又嚇了一跳,剛想連滾帶爬逃出車廂,又發現銀鎖並沒有盯着他看。
她的刀往車底直直插去,發出一聲悶響。
緊接着,兩人聽到一聲悶哼,隨即便有重物落地之聲,銀鎖道:“別停,走。”
只聽外面駱成竹問道:“主公?!車下面……”
南平王沉聲道:“走,別停。”
車伕一抖繮繩,催促馬匹快點走。
南平王十分緊張,直直盯着外面,耳邊不停傳來夜梟低鳴,在黎明之中顯得尤爲陰森可怖。
車伕的影子淡淡地打在簾子上,忽然,他身邊多了一團黑色的煙雲,南平王剛要出聲警示,銀鎖驀地衝到他前面,悄無聲息地揮出一刀,正插在車伕同黑影之間。
她的彎刀一抖,黑影忽然身首分離,掉下車去,發出一聲悶響。
駱成竹從馬上跳到車上,出刀揮向車頂,銀鎖忽然掀開簾子,翻上車頂,不一會兒,又聽到一聲重物落地的悶響。
銀鎖又翻了回來,氣定神閒地坐在南平王對面,駱成竹緊跟着蹲在車伕旁邊,掀開簾子,道:“主公,她?”
南平王道:“自己人。外面什麼情況?”
駱成竹道:“有死士阻攔,已死了三個,看來,全都是……都是……”
南平王道:“不錯,多虧了這位小娘子。成竹,繼續警戒。”
駱成竹看了一眼這個長相豔麗的小娘子,小娘子衝他甜甜一笑,他老臉一紅,趕緊退了出去,拍拍車伕的肩膀,道:“仲聲,好樣的。”
仲聲笑道:“我可是寶刀未老!”
南平王聽罷,忍不住笑起來。
銀鎖見這羣老夥伴豪氣萬丈,也忍不住跟着笑起來。
南平王見她笑,才道:“小娘子,我還尚未請教你的名字。”
銀鎖笑道:“我叫銀鎖。”
“你……”
銀鎖驀地從喉頭髮出一聲低鳴,前方隨即又有鳥叫聲響起。
南平王微微變色,問道:“這是?”
銀鎖搖頭道:“看來還是給人知道了你的行蹤,這一條路上有許多人想要你性命。”
“單靠成竹一人……”
銀鎖道:“自然是不成的,但還有我在。”
南平王道:“仲聲,還有多久?”
仲聲道:“沒多久了!主公和小娘子抓緊了!”
他又一抖繮繩,口中催促,馬車忽然拐了一下,馬兒撒開四蹄朝前跑去,不一會兒便聽到哀號,只聽仲聲道:“好嘞——!”
南平王嘆了口氣,大聲道:“成竹,你可看着點仲聲!”
駱成竹一鬆馬鞭,便又有重物落地之聲,他說:“不行啊,我倆得保護主公。看到城門了!”
仲聲滿腔豪邁,語調感情澎湃:“馬——上——就——到——”
馬車碾過地面,馬掌踩過碎石路。銀鎖掀開前面的簾帳,看見巍峨的城牆,道:“我……我只能送你到此啦,蕭公,裡面白天不安全,不好藏,恕我失陪。”
南平王道:“前面便是我兒,屯騎校尉蕭荀蕭留夷,有他在,你萬萬放心。”
銀鎖眯眼細看,果有個穿着一身錦袍,外掛皮甲的青年將軍筆直地站在城門口,兩邊衛兵列隊,都操持長槍大戟,十分威武。銀鎖問道:“信得過嗎?”
南平王道:“我已囑咐他挑自己最信任的衛兵。”
“那便好。我就送你到此。”
馬車靠近城門,蕭留夷攔下馬車,照例檢查,南平王走下馬車,銀鎖跟着跳下來。
蕭留夷警惕地打量着她,隨即微微一笑,“小娘子請回,後會有期。”
銀鎖亦上下打量着他,眯起眼睛,露出一個甜美的笑容,慢慢後退,最後跳上房頂,急速離開。
她口中發出低鳴,衆明教弟子接到消息,紛紛離開藏身之處,分頭往分壇移動。
蕭荀目送她走遠了,問道:“爹,她是誰?”
南平王道:“是友非敵,來幫忙的,走吧。”
蕭荀扶着他上了馬車,令門口列隊的衛兵環繞馬車,自己隨車緩速前進。
銀鎖從房頂上探出頭來,目送他們消失在高牆盡頭。
蕭留夷陪着南平王見到當朝皇帝蕭衍,兩人都是輕衣緩袍,不勝閒適。宮中百花盛開,如煙如畫,蕭留夷摘下頭盔,露出一張英氣勃勃的年輕臉孔。蕭衍見了孫子,也十分高興,誇讚了兩句。
兩人閒談一陣子,南平王纔將卷宗之事上告。
蕭衍竟然真的看完卷宗,轉頭問南平王:“吾兒,你以爲此人如何?”
南平王恭謹答道:“普通人以佈施財物求得功德,菩薩向衆生說法以爲佈施,我等持戒食素,望衆生不因我口腹之慾而死,而父親最是偉大,以一國之力,保護衆生免遭戰爭之苦,實是功德無量。”
蕭衍忍不住面露笑意,“哦?”
“父親功德無量,兒以爲,輞川居士亦以一人之力,保護一方衆生,亦是功德無量。”
“唔……倘使這樣一個人,當真有奪國之心,又如何?”
南平王道:“倘使如此,必然妨害衆生,死不足惜。”
“嗯,不錯,繼續說。”
南平王道:“廷尉監察史於烏山所見所聞,盡皆詳述在卷宗之上,並未找到任何作亂證據。兒以爲,此事乃是烏山向家家事,父親不需爲此事操心。”
蕭衍嘆了口氣。
南平王道:“父親……可是有何顧慮?”
蕭衍道:“從你小時候,我就希望你能快快樂樂長大,無憂無慮到老,因此什麼危險都不讓你碰……”
“父親……”
蕭衍笑道:“當爹的要是不能讓自己的兒子快快樂樂長大,還成什麼話?”
南平王低下頭。
蕭衍一隻手拍上南平王肩頭,道:“你一輩子走了一半,卻惹上了事。我怕我一旦放了烏山向磬,有人必然不會放過你……我聽說是有個年輕美貌的小娘子來求你,你纔來淌這一趟渾水,那小娘子到底是你什麼人?”
南平王道:“私生女。”
蕭衍聽罷,轉過頭去,嘆道:“好,好,你同你爹,一模一樣。”
南平王躬身道:“孩兒不勝榮幸。”
烏山向磬謀反一案因有新的證據,交由廷尉重新審過,南平王留宿宮中,每日陪其父下棋賞花,日子比在家還要閒,可是他的心恨不得早就飛回家,跟南平王妃與金鈴報告此事。
真的還有五章……
(你說我的數學怎麼了?讚美我的聲音太過悅耳你說什麼我聽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