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集偶遇一
銀鎖改名小龍王,在上庸城裡定居下來,雖然前事盡忘,但練武多年,身手矯健,也足可在一羣流浪兒中稱王稱霸。
其時北方流民甚多,每座城每個鎮中,都有許多她這樣的流浪兒自小流浪。他們大多數從北邊逃難過來,因西晉時曾有流民屠殺當地人的先例,北邊逃難來的人,和當地人之間不時爆發衝突,上庸城裡的原住民對這些流民也總是三分忌憚,七分防備。
這幾個年頭年成又不很好,家家生活都不太富裕,一年差過一年,就更加沒有人肯僱傭這些流浪兒,他們無事可做,只好四處討飯,偷竊過往商旅,勉強混個活命。
有人的地方,就會分成三六九等,就會爭搶地盤,銀鎖自上次打了陳德後,陳派勢力一蹶不振,張派對“小龍王”頗有忌憚,對他們也是禮讓三分。
上庸城西有一無邊無際的大森林,傳神農持赭鞭嘗百草於此,其中物產豐饒,珍貨不計其數。山中更有白虎白豹白猴子,雖然危險萬分,進之則不辨南北西東,卻歷來都有人趨之若鶩。
城旁羣山環繞,尤其南邊崇山峻嶺無數,每逢雨後,人紛紛入山採蘑菇野菜,曬乾後或入菜或下飯或鹽漬,皆各有風味。上庸有名菜,乃用山中花菇配姜蔥豉油老火慢燉汁,再以滾水焯小白菜,最後以花菇澆於菜上,是逢年過節家中之必備。
城南二十里處有一集,稱“蔡家集”,每逢初一十五便開市,周圍居民都會來趕集,場中有花菇野菜,亦有珍奇皮貨,甚至還有鄂州的商人專程到此地來收山貨。
這裡方纔是他們的“主戰場”,集市上人來人往,比肩接踵,正是他們的天然掩護。
“魯派”魯不平手下大將乃是“快手”阿七和“鬼手”宇文,他們倆小時候因叫人販子抱去訓練偷東西,很有幾年功力,比幾個半路出家的哥哥都要強上許多。
銀鎖拳頭硬,甚少親自下手,多半隻是在自己的地盤內抽成,但凡看見誰得手了,她便要上去收一筆,那些小扒手多數被她的威名震懾,只得老實給錢。
今日正是十五,銀鎖百無聊賴地坐在集市一隅,春光正好,山貨也正新鮮,人人臉上都掛着笑容,可見收成不錯。
銀鎖雖然一文不名,但卻很喜歡這種喜悅的氣氛,她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打算進人羣裡走一圈。
她拐過一個街角,漫不經心地掃過人羣,忽然心中一驚,她有些奇怪,暗自忖道:怎地心跳得這麼快……
她順了順前胸,擡起頭來,卻看見一個人。
這一眼又讓她心頭猛地一震。
銀鎖在這集市上已見過各種各樣的人,販夫走卒,綠林豪俠,村夫農婦,小家碧玉,江湖兒女,或敦厚老實,或豪氣干雲,或出手闊綽,或煙視媚行,或風流倜儻。
可絕無一人有這般靈動又深邃的眼神,深得只一眼,就彷彿要將她生生吸了進去。
那張臉長得也是鍾靈毓秀,即便是麻布葛衣也遮不住那股俊美。那人也瞧見了她,兩人視線相匯,銀鎖看得有些癡了,不及收回視線,老臉忍不住一紅。
那人瞧着她,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兩人越走越近,銀鎖沒來由地緊張起來,兩人視線片刻都沒離開過對方,忽然銀鎖見那人身形晃了一晃,眉頭一皺,快步錯身而過,一把抓住後面的一個少年,把他拖到一邊:“拿出來。”
少年不情不願,掏出一個錢袋,正要抓錢給她,她卻整袋都搶走了。
“小龍王!說好只抽一成的!”少年抗議道。
“回頭請你吃包子。”她拍了拍少年的臉頰,拿了錢袋就折回去,正要偷偷放回那美人身上,不料手腕巨痛,卻已被旁邊一人拿住。
她手腕自然而然一沉,劃了小半圈,居然掙脫了。
她定睛一瞧,是個女扮男裝的小女娃,充其量十五六歲,長得可愛得很,此時卻偏生要裝做凶神惡煞瞪着她。
“少主,她偷你的荷包,別讓她跑了!”
銀鎖道:“什麼我偷的?你真是瞎了狗眼!”
那女娃頗有不服:“我見你走過來,不一會兒又折回來,往前一探,手上拿着我們少主的荷包,還說不是你?”
銀鎖的形象在她頗有好感的少年面前受人詆譭,心中已是氣急敗壞,氣道:“早知就不還你們了!好心當成驢肝肺,小爺深藏功與名,不謝我也不與你們計較,他丟了錢包,他都沒開口,怎麼偏是你這瘋婦出來狗拿耗子,含血噴人?”
“你……你這……”那小娃還待再說,少年忽然開口道:“寒兒,莫要再鬧了。”
那聲音琤琮清脆,卻是冰冷冷的,聽得人一個激靈,但卻沒有少年變聲特有的沙啞,定是個小娘子無誤,銀鎖心中又是猛地一跳,沒提防手中荷包已被那個叫寒兒的小娘子搶走。
等她回過神來,那冰冷冷的少女早已走遠。
她失魂落魄地站了好久,直到旁人不知誰嗤笑一聲,:“嘖嘖,小叫花子癩□□想吃天鵝肉麼?”
銀鎖一把拽過他的領子,提起拳頭惡聲道:“你說什麼?”
“英雄饒命,英雄饒命。”
她一把把那人推到地上,轉身回了自己那個角落裡。
旁人倒有不少都知道她是個小霸王,無人敢去管閒事。
未時末,集市約摸要散了,商販三三四四撤攤走人,路人也少了許多,幾個小叫花子聚在一處,只等宇文攸撿破爛歸來。
魯不平問快手阿七:“你今天有什麼收穫?”
快手阿七道:“不錯呢,百來個錢呢。哎我跟你們說個事。”
幾個小子圍起來。
“今天高奇、就是高小矮子,偷到小龍王的地盤上了。”
“然後呢?”
“他說他看到一個大肥羊,一擊得手,裡面少說有兩塊碎金。”
“那小龍王可賺翻了。”
“小龍王可是把他整個袋子都拿走了。”
“這不合規矩啊,小龍王怎麼能這樣?”
快手阿七道:“小龍王是這種人嗎?”
魯不平道:“不錯,小龍王是很守規矩的,阿七,後來怎麼了?”
快手阿七繼續道:“她竟然把錢袋還給那肥羊了。”
一衆少年齊齊叫道:“什麼?”
小龍王可不是什麼大善人,偷搶拐騙的事樣樣精熟,哪有這樣完璧歸趙的?
魯不平道:“莫不是她有別的計劃?阿七,別賣關子,快點一口氣都說完。”
快手阿七道:“我可沒賣關子,我也是聽別人說的。高奇說那肥羊是個可俊俏的小郎君,高奇說她定是想巴結那人……”
“小龍王是那種人嗎?”楊大棍子反問道。
大家紛紛陷入了沉思,小龍王並不特別喜歡錢,也並不特別想出人頭地,好像也沒什麼她特別在意的東西。
公孫大忽然道:“說不定呢,她跟咱們在一起纔多久?她身手這麼厲害,難道一輩子要飯嗎?”
魯不平道:“你們別囉嗦,讓阿七講完。”
快手阿七壓低聲音道:“我覺得吧,小龍王定是情竇初開,看上那俊俏小郎君了……”
魯不平雙掌一拍,恍然大悟:“對哦……小龍王雖然看起來不大,但我覺得怎麼也有十五六歲了,女孩子家家,這個年紀正是豆蔻年華,情竇初開,情有可原……定是這樣。”
“定是什麼定是?”銀鎖冷着臉出現,她後面是宇文攸,宇文攸又撿了一捆破爛回來,他人小拖不動,都是銀鎖幫他牽了一根繩子拖着。
魯不平見人都回來了,鬆了口氣:“我還以爲小龍王要被俊俏小郎君拐走了。”
銀鎖發了脾氣:“說什麼鬼東西,哪來的小郎君?那是個小姑娘,準是第一次出門,我本着江湖道義幫她一把,偏是你們這羣色胚有許多腌臢的想法。”
其中阿七尤爲失望,道:“怎麼不是個小郎君嗎?那情竇初開怎麼辦?說好的情有可原呢?”
這羣少年本以爲是個小郎君,若是小郎君,一個少女對一個小郎君獻殷勤,其中自是有許多喜聞樂見的說道,但這既然是兩個小娘子,這些說道好像就全都說不通了。
魯不平素來知道她是個刺頭,也不着惱,揉了揉她的頭髮,轉頭指揮大家道:“你們別閒着了,一人過來幫宇文拿一點。”
衆小子一哄而上,把宇文攸撿回來的那堆破爛分着擡了,一道往那破乞丐窩裡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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