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白的燈光打在舞臺之上,渲染出一幕老式的、懷舊的黑暗場景,隨着超長的前奏夾雜着有如囈語的獨白開始迴響,《以父之名》這首最具有畫面立體感的歌曲,提前了數年的時間,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酒吧裡、細雨中,隨着歌聲的旋律陷入一片寂靜,遠處霓虹的閃爍、車輛來往穿梭,數量這種東西有時候真的很能說明問題,當這聚集在一塊的所有人都保持着沉默,專注地聆聽,站在其中,你會感到那旋律聲幾乎將整座城市、天空下的整個世界都給淹沒了下去。
說起來,站在雨中的這批人,或許還要比進入酒吧裡的人更爲幸運,儘管舞臺被燈光打成了模糊的黑白兩色,但在一片灰色調的氣氛當中,偶爾擡頭看清那幾張可笑的水果面具,仍舊會沖淡了能夠感受到的氣氛。身處人羣之中,約瑟夫對於歌詞的感悟姑且不論,卻顯然也受到了歌曲旋律的感染,瑪麗蓮、海蒂之所以會陶醉其中,或者倒是愛屋及烏的成分要更多一些。而坐在一旁,方雨思的心情,就只能用震撼來形容。
一如黃老與鄭則培第一次聽見《東風破》,與一般人聽歌時單純評價“好不好聽”、“喜不喜歡”不同,作爲相對專業的音樂人,在感受歌曲的同時,他們也會在心中評價這首歌的份量,判斷它是否會受歡迎,是否會走紅。其實大部分的歌曲,都得靠音樂人的眼光,靠包裝、宣傳才能夠上位,然而也有一小部分,是那種一聽就能讓人深刻銘記,毫無疑問會引領潮流的歌曲。而概念樂隊拿出來的歌曲,幾乎全都屬於這種類型。
概念樂隊成立幾個月的時間,所發出的十多首歌,真正賣出演唱權的一半都不到,然而每一首歌出來之後,被各個演藝公司請人在現場錄製的磁帶便會以最快的形式發到一些歌星的手上,方雨思也反覆聽了好幾首,每一次都不由得幻想:假如這首歌給我唱,會造成怎樣的巨大影響……
但毫無疑問,相對於那些伴有雜音、顯得並不真實的磁帶,此刻在現場聽到的演唱,便更能給人以數倍的震撼,如同採玉人發現了和氏璧的毛胚,她的眼前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旦經過專業的處理、演唱、包裝之後,這些歌將會擁有多麼巨大的力量。
每一曲都是不同的風格,每一曲都有着震撼人心的力量,每一曲都能保證走紅……不行,不管他是誰,一定要說清楚,就算付出一些承諾和代價都沒有關係,只要他能給我寫歌……
心中因幻想而起伏不定,望着臺上稍有些呆板的演出,歌曲的間隙,某個奇怪的感覺忽然在她的腦海裡掠過:概念樂隊中那個戴着黃瓜面具的成員,舞蹈動作似乎有些眼熟……這個念頭隨即在腦海裡隱沒了下去,因爲那名少女並沒有進行更多的動作與手勢——她是彈電鋼琴的,此時雙手都在忙碌。
也是在這個時間裡,酒吧的一位服務員拿了兩朵棉花糖過來,交給方雨思身邊的瑪麗蓮母女,中間似乎還說了些什麼話,但方雨思此時沒有什麼心情去注意了。
黑白的旋律不斷推進,逐漸至於尾聲,最後的混聲說唱結束後,四周的寂靜持續了一會兒,似乎依舊沉浸於那種緊湊的畫面感中無法掙脫。臺上的主唱香蕉敲敲話筒,輕咳兩聲,隨後說道:“呃……完了。”
“暫時就是這個樣子,當然我唱得不好,這首歌還有完善的餘地……星期六,大家都忙着休息,我也一樣,今天就到這,再見。”似乎是概念樂隊的一貫風格,沒有過多的修飾,沒有穩重的說辭也並不照顧聽衆的感想,簡單說完,拿着放話筒的架子就準備閃人,下方照例是吵鬧聲一片,有央求的,有抗議的,也有的人是早就聽說了概念的名字,卻是第一次來,因此在前排大吵大鬧想要衝上去的。這樣的場面幾乎每一次都有,不過藍鳥酒吧也已經早有準備,十餘名壯漢將小舞臺圍得嚴嚴實實,誰也衝不過去。
眼見着概念樂隊乾脆利落地退場,不遠處的蘭姐向這邊做了個趕緊的手勢,對約瑟夫與瑪麗蓮說了聲抱歉,方雨思朝着去往後臺的通道入口走了過去。過了一會兒,吃完了棉花糖的海蒂心滿意足地從沙發上跳下來,望了望四周:“媽咪,洗手間在哪裡。”
“洗手間……我帶你過去吧。”
笑着與約瑟夫打了個招呼,拉着海蒂的手,母女兩人朝着大廳那邊的洗手間走了過去,片刻,消失在約瑟夫的視野之中。
概念樂隊退場之後,限制進入的規定也就沒有了多大的意義,門口的保安撤掉了大部分,音樂變得稍稍舒緩,不少人從外面進來,向別人詢問方纔舞臺的情況,針對着新歌彼此進行着交流。儘管因爲概念特立獨行的作風而流失了不少的歌迷,但當這種風格成爲了習慣,鐵桿的歌迷依舊有不少,紛紛議論着假如概念樂隊進入歌壇,絕對能夠橫掃千軍,將那些所謂的歌星明星一掃而空。
聽着周圍人羣的褒揚與崇拜,約瑟夫一邊喝着紅酒,一邊思考着中國之行想要探究的一些事情,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三年前救下瑪麗蓮母女的倒底是什麼人。
三年前瑪麗蓮的事情之後,薩利埃與甘比諾兩個黑手黨家族的關係有了一段時間的緩和期,不過,和平持續到現在,許多原本壓下的矛盾又已經到了激化的邊緣,眼見家族戰爭一觸即發,力量上處於劣勢的薩利埃家族自然想要尋找更多的助力,這其中,曾經救下過瑪麗蓮母女的神秘力量自然成爲了聯繫的重點之一。
對於被人救下那一個多月的經歷,回到美國之後,瑪麗蓮和海蒂這對母女都是守口如瓶,說起來,爲了保守這一個秘密,母女二人都是費了好大的精力,一旦有人的說話有意無意地涉及這一方面,與她們聊天的氣氛便會立即的冷淡下來,瑪麗蓮倒還是會一些圓轉的手腕,海蒂的拒絕就更是直接,原本很活潑天真的孩子,變得不再喜歡與陌生人來往不說,就連家族中的親人對那件事情做出旁敲側擊,她也會直截了當地掉頭走人,最初回到紐約的那段時間,飯桌上的這種尷尬就發生了幾十次。
家族中的許多人說這對母女太不懂事,但作爲瑪麗蓮的父親,卻似乎在唐敬堯的事情上一直對女兒懷有愧疚,此後將這件事情壓下不提。然而當家族再一次感受到了危機的來臨,一些些的愧疚當然也在家族利益前煙消雲散,於是,也就有了約瑟夫的這次中國之行。
回憶着瑪麗蓮母女兩日來的表現,約瑟夫幾乎已經可以肯定,那個概念樂隊的主唱,名叫顧家明的男孩絕對是其中的重要人物之一,海蒂必定就是在三年前的那段時間裡與這名少年遇上,變成了朋友,現在自己只要調查過少年的背景,許多的事情應該就會順藤摸瓜地牽出來。心中這樣想着,當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某種不安的感覺也漸漸地升了上來。
十分鐘,瑪麗蓮她們沒有過來。
穿過人羣,走到洗手間的門口,他靜靜地等了一會兒,隨後吸了一口氣,伸手敲了敲女廁所那邊的門:“瑪麗蓮、海蒂!”
音樂聲響,人羣喧鬧,洗手間裡沒有迴應。
皺着眉頭,他砰地一腳踢開了木門,某個在鏡子前洗手的胖女子目瞪口呆望着進來的外國男子很剽悍地踢開一個個小隔間,幾名女子的下體風光便完全暴露在了這名男子鷹隼一般的鋒利目光之下。由於切身可以感受到的殺氣太過巨大,一時間竟沒有人敢開口呼叫。直到男子似乎完全不滿足地看過了所有的地方,目光兇狠地轉到那個胖女人的身上,才終於有高八度的尖銳呼救聲響了起來。
“強——奸——啊——”
猛地一個轉身,約瑟夫沒有理她,朝着門口衝了出去,第一個進來的保安手持警棍向他頭上揮下,被他一腳踢飛,第二個保安僅僅是接下了一記猛烈的直拳,便被手刀切中了後頸,暈厥過去,挾着無比的氣勢,約瑟夫如同戰車一般衝入了洗手間外的小通道。
保安也好、流氓也好、正義人士也好,大批的人從兩邊圍堵了過來。
踢腿、揮拳、猛烈的過肩摔,頃刻間,首先衝來的四個人已經倒在了地上,後方的人還想繼續衝上,但隨即便停了下來,因爲眼前的男人已經直接從衣服裡掏出了兩支手槍,對準通道的兩頭。
由於此時堵住了通道的都算是沙竹幫的成員,一時間還沒有人尖叫起來,騷亂不至於擴散到大廳裡去,過得片刻,一個看來穿着西裝的中年人分開人羣走了過來,望着那手槍,不由得皺了皺眉頭:“這位朋友,爲什麼要在我的地方鬧事?”
他說過之後,旁邊的一名男子用英語翻譯一遍,約瑟夫將槍口略微放低,用中文說道:“我的兩個朋友,在你這裡不見了。”
“兩個朋友?”那中年男子望了望身邊的手下,後面有一名保安擠過來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隨後中年男子問道:“你的朋友是女人?金髮?帶着她的女兒?”
“沒錯。”
“我的人看見她們從那邊去了下面的停車場,沒有人威脅她們,小女孩似乎還挺高興的樣子,怎麼她們沒有事先跟你打招呼嗎?”
微微一怔,約瑟夫兇狠的表情依舊沒有變,片刻,他將手槍放了回去,拿出一本支票本來寫了一個數字,隨後撕下第一張遞過去:“謝謝,這些當是我的賠償。”說完分開了人羣,朝着下去停車場的樓梯跑了過去。
底層的停車場中***通明,從最初意識到瑪麗蓮母女消失不見,他便大概明白了是怎樣的一回事,因此倒也不懷疑那中年男子的說法,跑到自己租用的車輛旁,雨刷之上夾了一張紙,上面果然是瑪麗蓮的字跡:
不用擔心,時間到了,我們會回來。
隨後,引擎發動的聲音在停車場中響起,轉頭一看,一輛黑色的小車從不遠處繞向出口,後座之上,瑪麗蓮與海蒂笑着衝這邊揮手。“不用擔心!”那是瑪麗蓮悅耳的笑聲,迷人的笑容中,帶有一絲淡淡的歉疚。
一瞬間,約瑟夫心中一沉。
心裡還記得,剛剛認識瑪麗蓮時,她已經爲那個中國男人下了小海蒂,中國男人回去了故鄉,那時的瑪麗蓮很憂傷,住在家裡不參與任何社交,沒有多少的朋友。在瑪麗蓮父親的刻意安排下,自己去到那座大宅,偶爾也會有機會與她接近,成爲朋友之後,瑪麗蓮偶爾說起遠在中國的唐敬堯,臉上也會綻放出燦爛的笑容。他曾經想,自己或許就是被這種笑容所征服的,有一天,自己也要讓她在想起自己時,笑得如此燦爛迷人。
三年前,瑪麗蓮隨着唐敬堯來了中國,隨後發生的事情令得所有人都有些措手不及,但無論如何,唐敬堯死了,將瑪麗蓮接回紐約,她開始主動地接觸家族中的事物,開始不斷禮貌而適當地微笑、大笑,他知道那個中國男人的死對她打擊很大,但至少他已經有了機會,三年來他用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試圖感動她,進展似乎也是有的。可偶爾在無人之處,瑪麗蓮也會突然想起什麼,笑得璀璨而迷人,他曾經在無意中見過兩次——有人在時,這樣的笑容往往便收斂了下去——那笑容令他感到有些心慌。
而現在,望着瑪麗蓮的笑容,某種明悟忽然在心底升了上來。她要擺脫自己,去見某個人,所以笑得如此迷人。無論如何努力,自己終於還是晚了一步,這個從小便喜歡着中國的美國女子,在唐敬堯死去之後,依舊是選擇了某個中國人作爲她此後的寄託。
這件事上,自己或許從來就不曾有過機會。
站在原地,他靜靜地望着後排上的瑪麗蓮,幾秒鐘後,車輛駛入外間的雨幕,離開他的視野。
大概是在約瑟夫同學勇闖衛生間的時間裡,儘量壓低了帽沿,如同特務一般的方雨思找到了概念樂隊的休息室。
經過前面的通道時,看來是金錢發揮了巨大的作用,負責的幾名保安果然沒有阻攔她,不過,當看着身邊的工作人員來來去去,方雨思的心中還是產生了一種緊張與忐忑結合的刺激感,就好像電視裡演的那種感覺一樣——事實上方雨思的一大夢想是演電影電視,可惜她的演技爛得一塌糊塗,九八年這時又不怎麼流行偶像派,因此這個夢想一直未能實現。
這一邊的通道寂靜無人,看來概念樂隊的派頭很大,沒有人敢過來打擾。站在門口,方雨思猶豫着敲門後的第一句話該說什麼,耳聽着一聲聲的對話從裡面傳出來。
“……昨天晚上見的倒底是什麼朋友啊,不過,你不在家,我和……玩得很開心哦。”
“什麼外國小女孩和她老媽,不記得了啊……”
“那次打了人後去沙沙家?把東西全送給小女孩的那次嗎?我記得了……沙沙,第二天我們還想取錢送給她們呢,可以她們倆已經不在那兒了……哇喔,那我們不是無意中救了大富翁,然後好人有好報了嗎?這可是小說裡面纔有的事情呢……”
“人家是外國人,可也不一定是富翁……”
“隨便啦隨便啦,反正我們也不是想要人家的錢,我還記得那個小女孩很漂亮哦,可愛得就像是洋娃娃一樣……”
房門裡傳出少年男女的聲音,斷斷續續,似乎是在說着他們從小接濟了某位落難的外國人,如今外國人找回來,無意間又遇上了的離奇事情。方雨思正想要敲門,陡然間手臂一痛,隨後,整個身體都被人按倒在地。
“你是什麼人?想要幹什麼!”
口中忍不住發出一聲痛呼,這一次變故猝不及防,手臂幾乎要被扭折,胸部則是結結實實地砸在了地面上,完全沒有任何緩衝,隨即帽子被那人摘下,露出滿頭長髮。見是個女人,按住她的那人似乎有些疑惑,但手上可是半點都沒有放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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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偷似的行徑被人抓住,方雨思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只能哼哼地趴在地上,不多時,身邊的房門打開了,走出來的是一名穿長裙的少女,聲音寧馨悅耳:“古叔叔,怎麼了?”
“前面來了個鬧事的外國人,我正好過來看看,就看見這個女人鬼鬼祟祟地在你們門口偷聽……呵,會不會是你們的追星族之類的……”身後的男子說着,也微微地放鬆了手勁,披頭散髮中,方雨思掙扎着擡起頭,望見的是少女逐漸變得驚愕的表情。一團混亂之後,方雨思也逐漸記起了眼前的少女,頓時間張大了嘴,半晌都閉不起來。
“啊、啊……古叔叔你抓錯人了、你抓錯認了……她、她是我們帶來的朋友啦,對不起、對不起,有沒有擰疼你,雨思姐,哦……不,方小姐,對不起,真是抱歉,你……呃,真抱歉……”
手忙腳亂地將她扶起來,名叫靈靜的少女誠惶誠恐地替她拍打着身上的灰塵,不斷道歉。而方雨思的目光帶着驚愕,微微有些呆滯。
心中忽然升起的,是一個很可怕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