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不知不覺中融洽起來。林歡瞧她手腕上好像少個東西,“那塊表你怎麼沒戴?”他夾了一段水晶明蝦片放到她碗裡。
“放在家裡。當時真鬼迷心竅才收你這麼貴重的東西,回來後把自己罵了一頓。還是還給你吧。”她夾了一塊這裡的招牌菜——外婆紅燒肉——給他。
“哪有人收那麼久禮物纔想起要還?你也說過要送我一件相抵,如此一來兩不相欠。”他覺得納悶,交換禮物的提議還是你提的,怎麼現在又倒過來?“有件事情不大明白,你的姐姐是不是孿生的姐姐?”
“不是啊,怎麼?”
“總覺得我前後接觸到了兩個一樣面孔的人,反差太大。”不但反差大,而且突兀得就像一場過於跌宕又沒有過渡的戲,他不認爲這是場好戲。說罷他就隱隱覺得不妙,拿那段曖昧的情節說事,很可能接下來的情節也許要曖昧一陣。
她眼裡的侷促一閃而逝,笑問道:“不是,我姐姐大我兩歲。你覺得哪一個才應該是真正的我?”
他笑笑沒回答,她確確實實就在那裡,也在這裡。想起一句老話:一隻腳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裡。吃完飯後沒什麼也不該有什麼餘興節目,於是送她回家。她突然想起件事,“對了,我打算買房子了,一直住在公司也不方便。”
“呃?恭喜恭喜,確定買在哪了沒?”
“還沒定下來,只是先打算,等有空的時候再去挑。”
林歡沉吟道:“原來你工作室所在的靜安楓景那兒你覺得怎麼樣?”
“當然不錯,但那裡價格過高了,我不想貸款買。”
“我有一套空置着的,200多平方,就在我們家隔壁。小夏同志就住在我對門,我們最初就是這樣認識的……”
她對這話題極有興趣,追問道:“那現在你們全部住在她原先的房子裡?”
他摸摸鼻子,“是啊,所以我的房子就空出來了,房市不景氣以來一直懸在那兒。”
“你和林晨是怎麼認識的?如果能說的話我想聽聽。”她認爲他們的相識一定是場驚天動地的非凡經歷。
“我們是大學同學。對了,我後天要去參加畢業典禮,終於畢業了。”
她滿臉寫着吃驚兩個字,無數的小吃驚像啤酒杯裡的泡沫不停從她頭頂冒起。“你別告訴我林晨也還沒畢業。”
“她跟我同級,不但還沒畢業,很可能還要留級。不過小夏是畢業的,還拿了數不清的學位,她是讀書標兵。”
“昏了……”她從驚愕中平復情緒。“我們剛說到哪了?對,你說有套空置的房子,你想賣給我?”她覺得好像不妥,變成鄰居似乎比現在更尷尬——她想搬出的理由就是爲了少和他們三人碰面,“我錢不夠,你買的時候可能超過四百萬吧?”
“上海的房子給上海人自己炒崩了。我就按平均跌幅5%賣你好了,連裝修全部下來賣300萬,當初我這戶是毛坯,才花了200出頭就買下的。”自己那套寶貝沙發不算在內,300萬倒沒虧,但絕對不賺。
她明顯動心,卻笑道:“不是溫州人炒的麼?關我們上海人什麼事?”
“你們上海人總在一個樓盤剛開盤標價1萬還沒賣完時,就到中介那去掛1萬2,好不容易樓盤出售完畢漲到1萬5,中介裡依舊還是那些存貨,結果全調到2萬。就以這種速度炒上去。溫州人不過是被推上臺的替罪羔羊,一旦沒了替罪羔羊,這會就不和諧了。”
“你該說他們上海人,我至今還是無房一族,根本沒參與也不參與那種沒技術含量的營生。我不跟你比,不過也算事業有成,買個房子都要費盡思量,真不知道其他人是怎麼熬的。”
“同樣也費盡思量,要麼就是吃頓飯一定得進包廂不敢被人見的那種;要麼就是爲前者服務的人民公僕的女公僕;要麼就是做生意的男女僕從。這年頭誰也不能說自己清清白白輕輕鬆鬆,所以人與人之間的交往自然難得不一塌糊塗。”
“呵呵,你這麼有錢怎麼也牢騷滿腹?我以爲這些聲音應該都是由下往上的。”
“奧斯卡影后哈莉貝瑞說:‘被當作美女並未讓她在生活中少受磨難。心痛煩惱沒有減少,尤其是戀愛一直不順利。’一個人的外表和財富意義相同,代表不了全部的生活意義,而且經不起時間考驗。”
兩人胡攪蠻纏了一通發現距離變得前所未有的靠近,類似一起仇恨老師的學生最有可能成爲死黨的那種感覺。林歡最後說了句很無聊。
她直言不諱,“那有什麼?我一直都很無聊。”
但無聊還不足以形成爲兩人擦槍走火的藉口,瞎轉了整條中山路後他送她回家,她也沒拒絕。
隔天他還是很無聊,專門寫篇日記紀念一下;連傍晚去理髮好體面應付第二天的畢業典禮都寫上了,然後把一篇充滿哀怨無聊足有6萬字的WORD文檔發給她們,文末順便恭祝林晨繼續留級。
4月30號。
星期天午後和煦的陽光無私灑落着,文學院裡的人們繼續洋溢在幸福之中,綠色鐵網圍成的十幾個網球場照樣被多數的情侶包場。四周水泥路面除了來往穿梭着悠閒的人羣,又多了一羣消失已久重新歸來的02級應屆畢業生。一片熙熙攘攘。林歡現在屬於這幸福場景裡其中的一個。
他不擔心沒有學位的問題,這要感謝他原先孤僻的性格,應試教育他從小到大就逆來順受慣了,否則幾個教授也不會那麼容易放他過關。他在學校裡是個好學生,但不算好同學——班裡有幾個女同學他至今都沒弄清楚。但他不知道畢業典禮這個過場該怎麼走,於是先回509再說。寢室裡一幫人馬全員到齊,充分利用時間繼續鬥地主。看來他來早了。
高強是這場聚賭的發起人,林歡和他很熟了,先和其他人打起招呼。薛濤的女友肖珏也跑來湊熱鬧;李茗鬆打算畢業後在學校擔任輔導員;其他兩位不知道名字的室友繼續不知道,總不能在畢業時問別人姓啥名啥,太破壞氣氛。衆人中有半數對林歡外貌氣質的變化大感詫異,問他這麼長時間不見到哪發財了?林歡只說由於終於要畢業,身體心理都非常愉悅,所以看起來特別煥發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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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知道這一直神秘兮兮的傢伙說的肯定不是實情。室友甲道:“畢業對我來說沒什麼值得慶祝,我決定繼續考研,吃皇糧積極擴軍備戰。”他說完室友乙馬上接道:“我打算邊考邊找工作,騎驢找馬先。這年頭碩士成堆,等你畢業不知道多少百萬碩士也畢業了,還沒算上你畢業前幾年那堆已經畢業搶我們潛在飯碗的傢伙。”
高強道:“上了六年大學,(媽的!比醫學院還多一年)要離開實在有點捨不得,但我堅決日後不進校門。”學校的日子只供回憶,多數人只願意重溫也不願意重頭來過。
薛濤道:“老子終於務了正業,幫人收帳報仇對付拆遷釘子戶,兩位老大有這方面需要記得扶一把小弟。”說罷開始發起名片,覺得發兩張有點不近人情,除了他女友,連其他人也發了。
林歡拿起名片一看,上面印着:上海市超凡戶外廣告策劃有限公司薛濤總經理。心裡暗笑不已,滿臉正經小心翼翼收進皮夾。
肖珏今天是來公關難得碰面的兩位大佬,又是下樓買菸酒零食,又在一邊端茶倒水;她沒半個話搭子,卻也忙得團團轉。衆人繼續調侃,林歡手機響了,轉身走到門外接聽。
“你發的什麼東西,害我看到夜裡兩點!”夏霽霏在那頭怒喝。
“我的心情日記啊,出版說不定能賣錢。”
“寫得跟小說似的,一整天的事扯這麼多的字數,怎麼那麼拖沓?”
“這叫細膩啊,難道拖沓的東西你看得下去?”
“林晨在旁邊說恐怕要讓你失望了,她畢業沒問題,她早就拿到畢業證書。”然後又找些理由亂訓了他一通,“她還想提醒你記得參加你的畢業典禮,你這傢伙卻來幸災樂禍……”
掛了後隨即又來個電話,白依然在電話裡頭道:“我突然很想看看你在畢業是什麼樣子,我去你們學校找你?”
“畢業的樣子?有什麼好看的?今天你怎麼會有空?”
“今天星期天,事情我一個人不可能忙得完,整幢樓似乎空蕩蕩沒半個人。怎麼樣,讓不讓我去?”
“你要來就來嘍,最好是臨近中午再來。一會兒我們要到禮堂集合,不被羅嗦幾個小時肯定不會放人。”
大學畢業大夥兒沒出現高中時期那種燒書的舉動,因爲很多書壓根就沒了蹤影;對教科書也沒那麼苦大仇深,平時只背筆記,如果連筆記都是抄成一張張雞零狗碎,考試過後就更難尋其蹤跡。要集中起來燒也不現實,集中不了燒了更沒意思。畢業的興奮過後八成以上的隨即陷入現實中的茫然。
二三十年前的大學生江湖上賣個面子叫天之驕子,上世紀末一場風波後稱謂統一改爲高校畢業生,最近十年內統稱大學畢業生,近兩三年全體高校邁進了社會化大生產時期,應屆畢業生幾乎只單指從大學畢業的學生而言。學校教員的稱謂也發生着改變,不管從輔導員到博導特聘客座,現在一律稱爲老闆。這種立場對立性質的稱呼反映了學生的反感排斥和從屬依附關係。
下午照集體畢業照和黑袍方帽的學士照。中午寢室裡的原班人馬在校外找了家看起來還湊合的酒店吃喝慶祝。林歡接個電話後對大夥兒道:“我出去接個朋友一起來吃。”這頓飯照舊老規矩,高強請客,509從來沒有AA的傳統。高強道:“快去快去,過時不候,別超過五人,一桌坐不下。”林歡翻翻白眼,“就一個人而已。”說罷趕緊離座出門。
白依然的到來讓向來對容貌十分自信的肖珏相形見絀;其他人眼睛則看直了,心裡莫名震撼——林歡這傢伙不但發了,連感情生活都有着落,事到如今只能用碰上奇遇來解釋;高強見來人竟是上回遭遇過的美女,心裡恍然——這小子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私生活竟然也這麼複雜。一副原來你也不是個好東西的表情看着林歡。
林歡簡單替雙方介紹,白依然大方向諸位告個罪,“不好意思,來蹭一頓飯。是他讓我拖到中午纔來的。”
室友甲大膽假設,小心求證,“你是歡哥的女朋友?”見到林歡身邊有了位極品相隨,連稱呼都變了。
林歡和白依然馬上搖頭,連說只是朋友。高強笑罵道:“你們的歡哥這個月剛和我們校花林晨結婚,就算是外遇也不會來這麼快,我可以作證。”校花林晨和結婚同時出現在一個句子裡又引起一片轟然,後一句裡的外遇顯得勢單力薄。
林歡正喝酒壓驚,聽罷把杯子擱在桌上,拿紙巾抹嘴。“外你的頭!你怎麼不說你的張蓂了?”一說到張蓂他就蔫了,菜還沒上,只能猛喝啤酒。一向目高於頂的老大也有中意的對象?所有人找到了共同話題,毫不猶豫將之進行到底。
林歡想着口袋裡躺着的一紙畢業證書。此去一別,以後像這樣的聚會也不容易再有。心生淡淡的離別愁緒——不光是爲了這次離別,也爲了往後人生還有多少說不準的悲歡離合。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只能在事後才能發現彼此間的確有根線將它們串在一起。好像一座路線極其複雜的迷宮,找到出口後再回頭來看,才能發出應該慶幸當初一時激動這麼走真走對了,或者真不該愚蠢選了那條路浪費如此多時間之類的感嘆。
既然歡哥和美女撇清了關係,衆人毫無顧忌爭先恐後地在向白依然獻殷勤。此時林歡腦中“叮”的一聲吐出了一張小紙片,上面打個清晰的命題:爲何近年來這社會對美女的需求急劇升高?飯局的後半段差不多就是這樣的定式——一堆人說笑取樂,唯獨一個人有點心不在焉。
“畢業了,今後有什麼打算?”說完她就笑了。
“首先的打算就是再坐一回公車然後轉地鐵回家。”春天的氣息日漸濃郁,兩人從學校大門漫步而出,彷彿經過一道傳送門再度回到現實世界。校門口名車堆簇雲集,路上車流稀疏,離去的人潮暫時都擱淺在校門口,其中有不少情侶正在生離死別、兩情依依,或者指責謾罵。最後的舞臺也謝幕了,從此攜手同行或各奔東西。他對黃昏有種特別的喜愛,夕陽無限好,尤其近黃昏。朝陽初升也是類似情景,但就是無法勾起他內心對這個粉墨紅塵的觸動。
說到回家,她忽然道:“我想去看看你的房子,300萬我湊一湊應該會有。”
林歡笑道:“一時湊不齊也沒關係,分期付款,反正你的家當都在公司裡。”
她也笑道:“錢不夠就把你送我的表拿去當了,我打定主意不按揭。”
一次公交接着轉兩次地鐵然後再步行20分鐘,到小區門口已是萬家燈火滿天星斗。林歡拿出鑰匙把自己屋門開了,打開所有電燈讓她隨意參觀。隨着客廳大燈亮起,她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往後看下去已沒什麼懸念。白依然最後下了決心道:“明天我把錢轉給你就可以交鑰匙?”
“當然,鑰匙先給你也可以。”
“時間不早我該走了,明天再說,過戶手續不必我自己來跑吧?”
“可以找人辦,但我們肯定要走最後唯一的一趟。”他看錶一眼,8點23分。“這裡一律俱全,你今天晚上睡這裡好了,明天我陪你到公司,有車過來接。”
她遲疑道:“但是這裡洗完澡沒有衣服換呀,我坐出租回去也挺快的。”又想起公司整幢樓到了夜晚幾乎通體黑黢黢的——尤其她住的那個樓層除她意外根本沒半個人。這對她每天來說這都是件個無比痛苦的事,若非如此,他還打算再等段時間等到手頭寬裕點纔買房。想到這兒又猶豫起來。
“一天不洗澡沒什麼大不了啊。中午吃那麼晚還是撐的,要不這樣,等晚一點我再奉送一頓宵夜。”不由分說,把房子的鑰匙從鑰匙串取下塞到她手裡,“其它備用鑰匙明天我再找給你。”要沒經歷前陣子的親密相處,他現在也不敢以如此霸道的態度幫她下最後決定。
“你是真急着要把房子出手了。那好吧,我就先試住一晚。”把鑰匙結到自己鑰匙串上,“現在就去吃吧,太晚我就不想動了。”她雙手搭上他手臂搖晃着,語氣不自覺帶上三分撒嬌三分懇求的意味,林歡聽得渾身一輕,當然同意。還去那家經常去的小館子填飽肚子,兩人都覺得這頓比中午那頓有滋有味。
吃完上樓,到了門口白依然回頭看着他,“剛瞧見你這兒也有咖啡和咖啡壺,要不要進來……煮咖啡喝?”
古語有云:飽後思味,則濃淡之境都消;色後思淫,則男女之間盡絕。故人常以事後之悔悟(之心),破臨事之癡迷,則性定而動無不正。他已無人有三急之虞,美人相邀圍爐夜話當然欣然同意,“好,煮大大的一壺,好久沒喝痛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