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推推搡搡,秩序有點混亂,平時不是這樣的。如果能發筆不義之財——或遇到天上砸餡餅的事——自己平日東奔西走的辛勤所得與之相比較,後者更讓人眉開眼笑,這和個人道德素質無關。
現在滿地都是餡餅。四臺電腦收銀臺前四排小人龍規規矩矩,到這瘋狂進貨的人當然都對自己的敏感分析判斷非常自信,花錢如流水的他們爲店裡帶來四條瀑布似的進帳。成箱成箱的貨剛被貨車拉到,還沒入庫,暫時堆放在店內倉庫門口的地板上。與那些排隊等候結賬結伴而來的人羣就圈着這些餡餅,深怕萬一落在隊伍後頭晚結帳會領不到貨。
店裡現在是一片混亂了,有的人就乾脆坐到箱子上盤踞着;那些穿着雪白制服胸口繡着金色NE標誌平素神情倨傲的美女店員們,現在失魂落魄地全體來回奔走,只要不阻擋她們的工作路線、不把未付款的貨搬出店外,其餘一律不管,也顧不上。
林歡徹底震驚了,原來開家專賣店這麼賺錢……據去年底銷售快訊介紹,今年一年業績考覈進入前若干名,據說直銷商就會分得一家店鋪(排名越靠前越優先選擇所在城市及地段);所有資金投入、硬件設施、貨底、人員培訓(由公司招聘,仍爲公司員工),以及進銷存網絡,全部由公司架設。
分到店鋪的直銷商可以獲得一個店鋪每月營業額的8%。這也太好賺了!他是全國第一,他底下16排第一代應該是全國第二到第十七。17家店啊,回去好好探聽今年200家新增開店鋪的選址位置。隨後恍然一拍腦袋,差點忘了新店老店店址是由華晨發展來挑選的。嘿嘿,不能太省錢,自己的前17家得選個鑽石地段才行。
他拍腦袋的動作落在不少人眼裡,有個眼明腳快的有心人迅速貼近他,呈上個平易近人的表情,“哥們,有興趣做?”
林歡啞然,一回神後立馬道:“嗯,來考察考察。怎麼今天熱鬧成這樣啊?”沒話找話,這裡頭看不見外面的天氣。
那人道:“好用啊,所以脫銷了唄。”
“喲嗬!這麼火?經常這樣?”聽他口音像東北人,林歡開始和他套起詞開侃。確實蠻辛苦,聽陳冠浦說做直銷做到一定規模就得走南闖北開發外地團隊,他這個全國第一是個徹底的生手。
“嗯,天天都脫呢。有沒有興趣辦張卡?您錢給我我幫您辦了,然後開始跟你講講如何操作?”
“呃,這個……不好意思,我已經辦過了。”
“是麼?”店內轟動的場面吸引了不少在本樓層或其它樓層消費金錢消磨時間的時尚男女。東北人一聽他辦了頓時熱情大減,正好瞅到一對男女擡腳進門,他馬上撂下林歡,招手道:“回頭聊,我先招呼別人去。”
凡是掛在自己帳號下的顧客,今後到全球任何一家NE專賣店消費,消費金額往上撥5%給上級推薦人。林歡心想,這麼個招呼法兒要到猴年馬月才能退休啊,哥們。可能是身上一身服飾看起來頗不俗的原因,在那人剛離開十秒又有人盯上他一溜兒小跑過來,是個不到30歲有幾分姿色的女子。她悄聲問道:“有沒有興趣參加我們X美的本地團隊?把握大機遇,成就大未來!”
林歡二次啞然,然後故意露個白癡表情,那女的一看有戲馬上熱情牽着他手到一旁角落的會客桌椅邊。三名佔着位子的二男一女應該是和她一起的,見她抓了個人過來,兩名坐椅子上的男子馬上起身讓座。
林歡讓兩個女的左右夾攻,她們各自拿出了筆記本和筆,然後由尋覓到他的那名女子開始在筆記本上畫圈圈。她負責主侃,在筆記本上畫了一個小圈,道:“這是A,是你。”然後豎直往下畫了六個圈,中間用直線連着,“第一個月,這是你的直屬六代,BCDEFG。現在每月的業績考覈全做在G頭上,包乾到底,你們就全過。第二個月你再找HIJKLM……”她接着畫圈,“而同時上個月的BCDEFG分別發展了B1、B2、B3……E5、E6……G6,第三個月他們繼續開枝散葉……”她自己最後也激動起來,“所以在第四個月你就有將近300個下級部門。”不知又從什麼地方變出一臺計算器熟練按着,然後得出結果,“月收入輕鬆超過5萬!”
林歡愕然道:“我到哪去找這麼多人?NE的產品我還不大瞭解。”
另一個一直沒怎麼發話的女人適時笑道:“中國什麼都不多,就人最多。你看我們素不相識,你不也來了嗎?產品不是最重要的,其它直銷公司沒產品照樣也火,不是麼?我們注重的是快速成功的方法。所以這門生意沒有想象中那麼難。”
林歡搖手道:“我還沒決定,還在觀望,況且你們講的我還無法理解,太複雜了。”
原先那女的毫不放棄,從隨身工作包裡拿出一本彩色冊子,翻到領袖名人錄上,指着裡面一對男女道:“這就是我們X美團隊的最高層領袖,十年前入職,六個月就衝到領袖,現在是NE千萬美金俱樂部成員。”
人家千萬美金俱樂部關她們什麼事?難道這年頭還有人相信榜樣的力量?這兩人林歡見過,經常派人運一堆東西到陳冠浦那處理,偶爾也親自過來。上回陳冠浦替他們約他出去四人一起吃飯,他想想彼此素昧平生因此推辭了。老陳說如果低價貨市場是由於他這種人推波助瀾的話,那這兩個傢伙分別就是波和瀾,絕對BOSS級別。老陳難得夸人,況且一出口就是BOSS,所以他專門留意過他那裡的照片兩眼。
林歡最後道:“那留張名片好了,我回去和我老婆商量一下,如果她也有興趣再和你們聯繫。”
這兩女,不對,還有後面的兩男,聽罷毫不氣餒鬆手,繼續開展新一輪猛攻。怪不得有人把傳銷比喻成邪教,這些游擊隊的素質真是良(?)莠不齊。林歡被折磨得非常無奈,又不好翻臉走人——畢竟人家也付出心血“教育”了自己一番,讓他見識了什麼叫雪球倍增大法。最後只得道:“不瞞四位,我去年也做過,只是休息了好一陣子。今天想來買點東西,結果熱鬧成這樣無從下手就卡在這兒了。四位的毅力和熱情很讓我感動……”
最先那女的狐疑道:“你原先做過?”四人開始一臉警戒地看着他,以爲他是別的別有用心的團隊來他們這刺探情報,或者更可惡,想扮豬吃老虎把他們和平演變到他的團隊裡去。
林歡不知道他們分析得那麼錯綜複雜,又流於表面地解釋一通,不成。看來沒個證據人家是不放他走了。在事態還沒擴大到吸引一幫人來看熱鬧前,他終於想出辦法。“要不你們說該怎麼辦?”
四人立即語塞,那名領路人和氣地道:“你加入X美團隊吧,這是事關一生的大事,確實需要好好考慮。但一生能有幾回搏?所以我建議你還是別猶豫了。”
暈,又繞回來!校園運動會裡的套話也出現了,他們該詞窮了。正在此時他遇到了救星。店長從倉庫裡艱難地騰出身子,看到林歡大神蒞臨本店,整個蔫掉的人瞬間發出光彩,縮地成寸霎時貼近了五人。
林歡連忙申請支援,向靚麗高挑的店長求救,立即把事情經過反映了。結果當然是安然脫身,店長只把他們湊成一小圈低聲說了兩句,那四人在驚疑之中漸行漸遠。今天來的打算是讓店長知會所有其它分店長,從明天開始他要開始清每天庫存,順便來看看是否會有庫存。店長讓他相信組織的生產能力,不會斷貨。目的達成他就閃了,這裡的混亂狀況實在堪憂,要混進幾個業務能力低下找不到素材的記者來這閒逛,搞不好他會上鏡。
黃昏像打在碗裡的雞蛋被筷子攪勻倒進油鍋裡,酡紅的紅日融入了白白的雲層,天上天下一片金黃。
以常理來說,還有很多更重要的事等他去做,但是他就喜歡這樣,誰管得着?對海外的事務的處理態度就和他對旅遊秉持的看法一致——當必須接受陌生事物的程度超過了一個量,失去了與資訊或道聽途說兩相印證的樂趣時,就成了種負擔。還有個奇怪到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原因——什麼事都順順利利的,撒手不管也照樣順利,甚至希望出點麻煩好讓自己有機會去解決。而且這件小事會逐漸醞釀成大事。
他安步當車從淮海東路走到淮海中路,再穿東湖路、富民路進常德路,重體會一回這城市的遼闊和喧囂中的平靜。這世界很小,具體而微後又很大。鱗次櫛比的街道建築格局轉爲簡約,走了兩個多小時終於到家。家裡沒人……還沒開始猜測現在都快八點她們會去哪兒時手機叮咚一聲,是條短信,林晨說今晚要舉行個歡送會送別法國友人,小丫頭和她在一塊兒。林歡一想到那種空泛體面的派對宴會就覺得她們非常辛苦,翻着冰箱裡的東西邊盤算着該做點什麼來吃。
接下來又是姑媽打來的電話,說她和姑父今晚要在上海過夜,問他吃飯沒?正好沒人管飯,從過年後到現在也沒去走訪,林歡便說還沒吃,也問他們吃了沒?林喜說沒呢,他們住在小木橋路和零陵路交匯處往裡走的一家中青旅館。林歡說知道那兩條路,半小時左右就能摸到。
開車接到他們兩人後開到肇嘉浜路的避風塘填飽肚子。八點過後這裡依舊人潮洶涌,其實才剛開始。上海的店面生意真好做,每家都像不要錢還倒貼錢似的,引得人全往裡衝。人的實際收入光以工資衡量是不可靠的,尤其是公僕和漂亮的女人。想到公僕不免要想到王小杰他老爸,現在不知道被規到哪去了?
林歡正愜意着懷念着他們一家,他們一家(其實只剩流亡海外洗錢的小王一人)和韓勁鋒同樣在“懷念”林歡一家三口。葉風由於他父親的緣故決定退出第二輪計劃,但精神上依舊100%支持。第二輪計劃簡言之就是破釜沉舟破罐子破摔,他們需要等機會。
匆匆吃完飯,然後到林喜夫婦兩人下榻的旅館聊聊,交換一下近況。林歡提議姑父去學開車,否則坐車來回跑起來挺累又不方便。以姑媽一家目前的收入情況來看,買輛車沒什麼問題,要麼就是將自己這臺車的牌照換了,直接給姑父開。公司那輛騷包邁巴赫成自己獨佔了,要那麼多車純屬浪費。
回到家她們也剛回來不久,隨即告訴他一個驚天動地的大消息——這次要換她們出國了。奇異互動在法國的合資公司開幕在即,名義上和實際上林晨都不可能缺席;夏霽霏將隨海外投資部陪同出行,並作爲林晨的私人高級翻譯。聽起來似乎冠冕堂皇無可挽回,林歡還是問了句:“能不能留下一個給我?怎麼每次都撇下我一人?”
“上次可是你撇下我們兩人,一報還一報。”
林歡正要開口反擊,忽然發現居然是林晨說的,語氣不由得一軟,“沒商量麼?”林晨向來和風細雨不摧殘他,他也好聲好氣。
“要麼你跟我們去也可以呀。”
林歡搖頭,“這段時間不能走,我要在這蹲點。本長老和老狐狸聯手打造一個驚天行動,它所造成的影響,不久後遠在歐洲的你們都能感受得到。對了,你們要走多久?什麼時候出發?”
她笑答道:“最多一個禮拜。後天上午。”
“啊,這麼快?那還感受不到……”今天特別奇怪,小丫頭怎麼那麼安靜?側眼看她有所期待地看着自己,想起今天未竟的事業,禁不住食指大動。他兩步跨到她身前,看着她的眼光邪惡而下流,還沒出言挑逗就捱了他一下。“別表錯情了,我是在想放你一個人在家能不能安心?要不要把你一起託運了?”
他垂頭喪氣離開,洗澡去。但到了夜裡他們倆還是順利合體。
“輕一點,別把林晨吵醒。”她耳語道。
“知道知道,我想把燈開了,什麼都看不見……”
“有什麼好看的,和白天一樣。”
“白天也沒看到實質性內容,不行,我找個手電筒去。”正準備到達最後一步被她一把抓住,他痛呼一聲忙掩住嘴,“死丫頭,這地方怎麼能亂抓!”
“嘻嘻,這裡合手,別找手電筒了!你到底還來不來呀?”
“唉,也罷,真沒質量……”
“你說什麼?”
“沒……”在黑燈瞎火的環境下要把雨衣穿上要求有高度熟練技巧,這點沒把他難倒,穿上後仍舊堅挺,“我來嘍。”
“快來快來!”
“咦,怎麼這麼緊?是不是地方錯了?”馬上聽她輕哼一聲就知道沒錯。就算一把菜刀兩個月不經常磨也會鈍,更何況……
“嗯……”她全情投入還沒十秒,突然一陣空虛然後又一陣陌生的劇痛,“錯了錯了!你莽撞什麼!此路不通!”
“知道知道,倒車了,你別嚷嚷,我都快緊張死了。”
“難道我不是嗎?堂堂正正的合法夫妻弄得像是冒大不韙在幽會,我們到隔壁吧?”
他又順利回到預定地點,開始努力鑽探。無時無刻不在擡槓的兩人終於住嘴,不對,是把嘴貼到一起。
“吵了半天現在不吵了更睡不着。”林晨忽然幽幽地開口。
一句話把兩人嚇一大跳,僵住不動,抱着僥倖心理希望她是在說夢話。
“我也要參加。”
……過了足有十秒,林歡伸手抹把虛汗,“這下可好,光明正大3P,可以開燈了。”
“不開!”“不開!”
三人抹黑瞎忙一晚。
林歡送她們到機場,一路細雨霏霏。這場雨下了一早上,是今年第一場真正的春雨。一路上的行道樹早過了抽芽吐綠的時間——即使在寒冬時節,這城市裡的樹也不是光禿禿的。三人心裡都同時竭力搜索合適的形容來描繪這場日後記憶中的纏綿景色,最後還是放棄。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失去了意義,每個人又要上臺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各奔前程。
離辦票還有四五十分鐘,車在停車場停下,林歡道:“聚少離多,這次結束以後我覺得該來玩我們的遊戲。這世界的通行規則分明就是場陷阱,玩下去非耗死不可。”兩天來他也是前所未有的忙碌。
夏霽霏漫不經心玩着手指,喃喃道:“我想辭職在家天天睡飽吃吃飽睡,過豬一樣的生活。”
林晨嘆道:“我想提早退休。”
……巨大的機體加速起飛斜斜衝向鉛灰色的天空。車停在機場外的路邊,林歡在車內看眼手錶覈對起飛時間,她們乘坐的大概就是那架。把手伸出車窗外揮了揮,然後將車緩緩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