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歡分析了小丫頭給他傳遞過來的信息——雖然有限——他還是能揣摩出這裡頭包含的確切含義。今日的中國,幾十年平等社會的神話已被打破,人們社會等級的觀念正加速更替。推動這一變革的最有力因素就是金錢。金錢取代了平等和公正,一邊幫人們編織生活夢想,同時粉碎着一大批人的致富期望。社會地位的重新劃分最終取決於佔有金錢的多少。不管你是否樂意接受,這都是無法駁倒的現實。
金錢變成一種雙重象徵:象徵着所有有關幸福的夢想,又象徵着大部分追求金錢者的噩運。大多數人的不滿都可以被酒桌上的牢騷、幾部反腐電視劇、無關痛癢的拍蒼蠅新聞輕易安撫;對這個話題越感到煩惱和憤怒,越說明等級存在的真實和嚴酷。上層階級熱衷討論這個話題——雖然他們中的大多數人能一夜暴發,但是無法一夜變得有格調——顯然在這種事上投入的關注和討論越多,越顯得自己地位優越。
表面自以爲是的中產階級——也就是國內所說的小資——是虛榮勢力的階層。他們的日子雖然過得還算馬虎,但在目前的就業壓力下,可以螺絲釘一樣被隨意替換,因而最缺乏安全感,生活也最焦慮。在這樣的心態中生活,首要的事情就是得到他人的承認,要在他人的眼裡看起來過得又得體又安全。因此他們愛虛榮和喜歡炫耀衣食住行,以及好說與衆不同的話語上必然表現出來。在生活裡,追求的恰好是那些缺乏個性的、標準的和能夠指明身份的物品。
但這部分新興階級最無視——或者說害怕承認——等級的存在,要不就是一廂情願地認爲小資派是引領時代潮流的最先進階層。至於貧民階層通常不介意討論這種話題,因爲他們清楚,自身幾乎無力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所以等級對他們而言一半是夢想,一半是笑話——上層的妄自尊大和中層的焦慮和附庸風雅——令人羨慕,同時令人生厭。
等級制度的機制在中國開始順暢的運行起來,讓既得利益的上層階級安然自得,苦苦支撐的中層夙興夜寐,懷着滿地美夢的貧民階級奮力攀登。不管哪個國家——甚至是在網遊裡,林歡想道——等級的存在可能是最能催發人們孜孜不倦繼續下去的動力。
把他自己放到什麼等級裡並不重要——姑且稱自己爲看不見的階層——重要的是經過一場胡思亂想,從小丫頭的描述來看,她父母應該也屬於看不見的階層——和自己類似,由於某些原因從掉進這個社會的斷層深處,認爲這底下的幽靜勝過表層的喧鬧;經歷上頭在短期時間的快速進化後,察覺自己已成了不適合再返回原先羣體的活化石。這類被社會半遺棄和被自我半放逐的羣體,在社會上也算一個階層。他剛纔在歸納時漏掉了。
林歡想至此恐懼感漸消……從上衣口袋拿出煙盒,抽出一根點着。林晨今天一早自己回了上海,公司已經已經正式上班四天,她不回去有很多事情無法拍板;更主要的是,她留在杭州不能陪他們繼續完成接下來的大業。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情:林歡年前委託她幫他找人詢問他姑父的事,這幾天有了眉目。如果能辦成再和林歡回蘇州——不管到時候是誰陪林歡去——就是喜上加喜,好事成雙。
夏霽霏帶着他在吳山商圈裡移形換位,給他重置行頭。最後他累得燈枯油盡,像一頭犟驢及時纏住一根兩旁帶不鏽鋼垃圾桶的路燈,無論如何也不願再繼續下去。在衆目睽睽下,夏霽霏對他那副無賴樣子也無計可施,只好叮囑他安分守己,在原地等她回來。林歡終於逃過一劫,在這裡坐等下一劫。是的,下一劫,晚上他即將以小丫頭極親密的男友身份,被推上最終審判庭——到她家裡吃飯。
夏霽霏的父母一早就接到電話,他們的女兒說今晚要帶朋友回家吃飯。夏父在電話裡道:“你們在外頭吃吧,過年的存貨好不容易消化殆盡。你晚上讓同學過來,我和你媽下午又得趕一趟市場整出一大桌,豈不又要消化好久?”
夏霽霏道:“不是同學,是朋友,男的。”
夏父愣了一會,然後道:“我這就和你媽說去,大概幾點會到家提前打個電話。”
林歡看到下丫頭兩手掛滿袋子在視線裡出現時,馬上站起小跑到她身前,把所有袋子掛到自己手上,殷勤道:“我以爲兩三下就完了,怎麼買了這麼多東西?”
夏霽霏提這些東西提得雙手麻木不堪,氣呼呼前後甩手,“兩三樣連一套都不夠,給你選了三套。趕快回去試試看,時間不多了。”
“那吃飯怎麼解決?”“和上次一樣,到房間叫飯來吃。”“呃?那樣很貴的。”“我知道,又不是我付錢。你吃飽點晚上到我家去纔不會一副餓死鬼投胎的樣子。”
“我吃飯向來話就不多……那好吧。我們乾脆直接吃飽,明天上午再去你家如何?”
“不行!我已經和我家人說過了。拖得過初一你也拖不過十五。”
接下來的事情都是順理成章。兩人回到酒店房間,夏霽霏打開菜譜讓酒店管家進房,她來點菜。林歡在裡頭房間試着新衣服。小丫頭的品味絲毫不差,和林晨是兩類風格:林晨幾乎只鍾情黑色,注重剪裁做工和品牌;小丫頭則注重配色,其它方面也注重,但牌子和價格不大在乎。這在很大程度上給她更多發揮的空間。
她們倆孰優孰劣林歡不清楚,已經超過他的量程,無法判別高低。
不過菜單上琳琅滿目菜色的圖片卻讓她無所適從。夏霽霏最後只點了兩份價格適中的肉醬意粉,她記得林歡很喜歡吃這個;還特地問有沒有乾酪粉和TOBASCO辣醬。她注意到侍從管家還沒離去的意思,怕是覺得這樣不夠氣派,不值得興師動衆,只好又要了一種望文不生義的怪湯和一份什錦果盤。
“那種寧靜安詳朝朝暮暮的日子似乎離我們很遠了,有點像是拍攝中的膠片嘎然中斷。”林歡邊吃着邊喟然嘆道。
“一切緊張忙碌地進行,說不定忙完了又回到原點才發現物是人非。”她也似有所感,配合地應了句。
如果是林晨肯定會是這種回答方式,“如要繼續保持領跑者的地位,你只有一路向前衝,即使要思考得失,也別放慢腳步。”也許原先是會如此回答;現在她連領跑者的資格都已失去,不知道是否也會發出類似像這樣的感嘆?
她的胃口絲毫不被情緒影響,可能是奔波了大半天的緣故。拍拍林歡的手以示鼓勵,“當個快樂的有錢人,把你的好運氣分享給別人,以後還有很多事情可做。你自己不也常說,能一眼看到盡頭的並不是理想?”
她簡單的幾句話似乎很起作用,他整個面容都舒展開來,“說的極是,到目前爲止,我真一眼看不穿我們三人將來的盡頭。我一直有個感覺:哪天你們其中一人,或者兩人都對這種生活無法容忍適應,曲終人散的時刻就到了。”
他自嘲笑笑,“一紙婚姻,連兩個人都拴不住,何況三個人……我有個疑惑,我們這麼有默契地把婚事放到現在來辦,是不是因爲現在決心處於最高峰狀態,趁早消解將來有可能發生的不確定的東西。”
夏霽霏悠悠道:“這個不確定的東西指的是變質吧?目前我沒有這種感覺,也不是受形勢所逼,一切出於自願,還挺有興致挺有熱情的。一點都不爲難。”
林歡小心問道:“沒有一絲的勉強?”
“沒有。”她毫不思考地,“男女平等不光體現在選擇伴侶的一一對應關係上。假設除你之外我還喜歡上另個男的,我可能也會極力撮合你們,統統來陪哀家一起快活逍遙。”
“……你這樣一說我感覺好多了。不過我也極力建議你別動這腦筋,我一個人足以滿足你全部的需要。”他撲身抱住她,開始上下其手。她表現地特別溫順,“你雖然全身都是缺點,但也有少量優點。最主要的是,你的缺點差不多讓我看透完了,將來的日子裡估計不會再有什麼併發症。和你在一起比較安心,也不必發愁生活問題。我的標準其實低得很,只是剛好便宜到你。”雙手環着他的腰,軟綿綿貼在他身上,一副任君摘採的態度。
“……啊,你這個怎麼還沒完?”他很順利的褪下她衣裙,僅隔着薄薄的褲襪摸到她雙腿之間時,感觸到一片微微鼓起的東西——從這東西的厚度上能輕易判斷出不是護墊。他試探問道:“浴血奮戰如何?”腦袋上立馬捱了一下。不知道她的手如何能在瞬間從自己腰上挪移到自己後腦勺的?
“浴你的大頭鬼去!再忍一天,估計明天就完了。你和林晨試過這變態遊戲?”她眼珠轉了兩圈,“我曉得了,是不是我第一次做的時候沒流血,所以你想彌補性質地滿足你的處女情結?”
“不是不是,我只是隨便提一下,你想太多了。明天就明天,你說等我就等。”他縮回手省得落人口實。
她拉回他手道:“別拿走,就這樣輕輕的放上面蠻舒服的。順便幫我背後撓撓癢。”她蜷縮成一團,感受久違溫馨的二人世界。想起他還沒回答自己問題,“你還沒說你和林晨到底試過了沒?”
林歡想胡扯說有,一旦說有之後她說不定就和自己浴血奮戰了……但最終還是實話實說,“沒啊。我很傳統,否則我們早就3P成功了。”
夏霽霏笑道:“我發現你還有沙發情結,一靠在沙發上你就特別性奮。你第一次對我毛手毛腳,也是在你租的那房子裡的沙發上。”
林歡笑道:“可不是?自父母雙亡後有好多年沙發就是我的牀。我姑媽家的生活並不寬裕。我們三人中我的出身情況最差,所以也特別珍惜現在,一分一秒委實都讓我懷念。”他雙手託着她的頭認真道:“怎麼說呢?即使我現在面對着你,我還是傷感着上一秒的你已不復存在,就是這種懷念。”她聽後抱緊了他,什麼也沒說。
“問個敏感問題,我和林晨你比較愛誰?”
“你們不一樣,無從比較。如果你們是雙胞胎姐妹,興許可以比較。這樣回答行不行?”
“嗯,還可以。那再問個很俗氣的問題,你有多愛我?”
“絕對不能忍受失去,可以忍耐短暫分離。盡力讓你幸福滿意。這樣回答如何?”
她輕輕頷首,“嗯,挺樸素的答案,恰好是我喜歡的。林晨問過你這種問題嗎?”
“從沒問過。”
她嘆氣,“表面上看她對你雖不特別熱情,但她愛你的程度確實已經超過我。”他摟着她身體的雙手緊了緊,“剛說了,無從比較。小丫頭別妄自菲薄。”她喜笑顏開,“你好久沒當面叫我小丫頭了,可不能因爲我大你一歲就不叫。”
他慎重點頭,“你喜歡以後天天叫給你聽。”他看了表,手腕上是空的,轉而拿桌上的手機來看,道:“快三點了,我們幾點出發?”
她如囈語般道:“現在這樣好舒服,到了時間再說。當看到陽臺外的夕陽落到底下右邊的建築羣後再出發好了。”
“那晚上你還跟不跟我回來?要不能的話,我一個人住在這多浪費?”
“兩個人住都浪費。沒辦法,早過了中午房費又算一天。明天我們一早回上海,今晚當然跟你回來;我一說你和我一起回家,我這幾天說在同學家住的謊言肯定不攻自破。有個這麼大年紀的女兒這麼多年沒半個男朋友,做父母暗地裡也很着急的。”她拍拍他胸脯給他信心,“這是你的優勢,好好利用。”
林歡托起她下巴吻了良久,分開後兩人又做幾下深呼吸,嘴又合到一起。前一個吻撩人情思,後一個痛快淋漓。最後他抽空道:“今晚努力好好表現,萬一砸鍋我們還能私奔。”
過不到十分鐘左右,她在他懷裡幾乎不着寸縷地睡着,睡相十分嫵媚。是的,嫵媚。也許面臨抱定決心解決終生大事的臨界階段——短短一個多禮拜的時間——他這次重見她時,感覺她的性格中多了些林晨的果斷成熟;也可能是過了一年,大家都老了一歲,和決定無關……
林晨變得像她,她又變得像林晨,莫非是一起生活,把大家的個性都攪混了的緣故?那自己怎麼完全沒沾染一點她們的自信?想至此不由得又緊抱一下懷中的她,獨自看着陽臺外的斜陽緩緩滑落。人並不是按部就班一歲歲成熟的,人是忽然之間長大的。
夏霽霏家從北山街的香格里拉酒店直接往北步行即可到達。“給你留點緩衝的時間。”她也對林歡這麼說,語氣和當時要進林家大門時林晨的口氣如出一轍。
她家所在的位置在浙大校區內,說不清是商品房或舊時分給教職工的集資房。兩者之間有個共同點,普通;還有一個,有點陳舊。是那種光看外表就可以對內部揣摩個八九不離十的單元公寓。房裡還有一對年齡加起來超過一百歲的夫婦,正高度警戒等候着女兒引狼入室。
“你父母年紀怎麼那麼大,你才幾歲而已?”兩人步行途中閒聊,夏霽霏開始交待自己家裡概況,林歡發出疑問。
“那個年代又提倡晚婚晚育,知青又上山下鄉回城。到了快生不出小孩的年紀,還要組織安排決定。照我說啊,能找對伴就是十分幸運的事,況且生出來的我又這麼出色。哦對了,我父母的名字也告訴你一下好了……”她說了父母的名字。
“夏春秋……”他喃喃重複一次。這十天裡認識了兩個姓名裡帶秋字聽起來又不感到脂粉氣的男人。無論好壞,和自己將來的關係都註定要十分密切。有點巧。
“怎麼了?”她問。
“聽起來有點耳熟。”不想提起葉知秋這個名字,他只好隨口答道。春秋這倆字誰不耳熟才叫奇怪。
她頗自豪,“當然,他是國內有名的經濟學家,也是我們學校經濟學院的院長。”
林歡本無意走着,聽着她補充腳下忽一踉蹌,差點摔進路邊行道樹後的草叢裡。他原本只是隨口問問,沒想到問出這麼大事。一邊是財雄勢大,一邊是家學淵源。她家這一關同樣也是險關,無法輕鬆對付過去。
他可以不介意世俗的地位權勢——說白一點,這些他想有也可以不太費力地取得,所以不怎麼稀罕。拿得起放得下;但面對一個知識體系比自己龐雜豐富的長輩時,自己便開始汗顏。況且這人又是自己的另一位老丈人。自己原本就低人一等,現在又被一個無形的巨錘硬生生給錘矮了一截。
他經常想到一個問題:世界上有那麼多諾貝爾獎獲得者,他們中大部分人的物質生活條件肯定無法與自己相比,其中原因是他們的追求更偏重於精神層面;但其中若有一批人改變了原先追求,回過頭來卻發現這世界並不公平。這種不公平或多或少都在扯着人類前進腳步的後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