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早在從天而降的那一刻,伊爾馬特就已經做好了這樣的準備。
於是當已經失去雙眼並沉浸在不斷逝去記憶的提爾在聽到那句話時,已經有些晚了。
在提爾的感知中,那是一縷照進黑暗長夜的光,也許並不算明亮,卻是如此的柔和、靜謐而平和,就像是一盞啓迪人性的明燈。
而在海姆的眼中,這位精瘦矮小還微禿的老友正盤坐在那頭一動不動的混沌魔犬身上,其貌不揚的面孔上卻掛着豁達的溫和微笑。
原本束縛在其蒼白雙手上的紅繩無風自動,如同逸散的血線逸散開來,融入那些斑駁而佈滿裂痕的鎖鏈上,於是那些鎖鏈像是活了過來,將伊爾馬特自身也束縛在了一起。
就如同將惡魔之石捆在雙腳的溺者,和那頭暫時陷入沉睡的邪物一起,緩緩沉入那永恆黑暗的喧癲空隧裡。
他要將自身化爲束縛邪惡的枷鎖,在那世界最荒涼、孤獨和瘋狂的地方一同永遠流放下去。
伊爾馬特是一位古老的神祇,卻因爲神職爲忍耐、受苦、殉難與堅毅的緣故,一直遊離餘衆神之外,且不受重視。
甚至就連其幫助世界上所有的傷者,爲他人承擔苦難的教義更是一度受到世人的誤解與嘲弄,說這位神的信衆肯定都是一批受虐狂。
提爾本能的想要擡手阻止伊爾馬特這樣近乎自殺的舉動,卻突然被身旁的海姆給攔了下來。
海姆沒有說話,提爾卻是瞬間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海姆想讓他尊重伊爾馬特的選擇,踐行自己理念的選擇,腦海中不由想起了這個老朋友曾經面帶殉道者般的微笑對着他說道:
“在我看來,爲他人承擔苦難,是最神聖的舉動。”
“爲了正確的信念而死,同樣也是最光榮的事蹟。”
而就在提爾陷入惘然時,耳中卻是再次響起伊爾馬特隨風飄蕩而來的話語:
“提爾,不必爲我的選擇而感到悲傷,我沒那麼容易死亡,就當是我選擇了一場遠途的流浪。
“我曾經也很迷茫,爲什麼像我這樣弱小的神,在科瑞爾大陸上卻依舊有如此多的追隨者。
“後來我才明白,原來在這個殘酷現實的世界中,許多受難者、病人、窮人都需要依靠受難教會的接濟方能度日,他們皈依我,更多出於心靈上的慰藉。
“因爲他們的努力沒有方向。
“因爲他們的生活看不到曙光。
“他們是出於無奈與悲哀,才選擇了默默承受苦難,因爲弱者,唯有抱團取暖,才擁有更多活下去的可能。
“人心是天然嚮往光明的,如果有選擇的話,想必大多數人都會選擇更加溫和美好的生活與道路。
“所以當你帶着那純粹的光明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那一刻,我就像是沙漠中渴水的旅人,凜冬裡看到柴薪的受凍者,那是種,難以言喻的感動。
“提爾,很抱歉搶了你成爲英雄的機會,我知道這樣的舉動很自私,也知道你已經很疲憊。
“但請再等一等...這個世界,真的需要更多一些...你這樣的存在。”
提爾面露痛苦之色,就彷彿再次看到當年那些夥伴隕落於自己面前的畫面,想要問出那個讓他心碎的問題:
‘爲什麼是我!爲什麼又要選擇我,我只是個再普通再平庸不過的神啊。’
就聽到伊爾馬特繼續道:
“也許等到有一天,當文明的進程發展到足夠包容更多的正義、自由、平等與公正,當每個人都有自我救贖的意識、足夠豐衣足食不再爲飢寒而受難時,也許,像我這樣的受難之神,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請不要爲我感到悲哀。
“相反,我會感到很榮幸。
“因爲,我和那些苦難的旅人們一起,完成了我們的歷史使命。
“提爾,我曾聽你說起過你肩負的使命。
“很偉大...就像是長夜中照亮世界每一個角落的晨光。
“它...實在是太美了...
“我...真的很嚮往啊...”
伊爾馬特越來越模糊的聲音,終於消逝在了那喧囂的狂風中。
那道柔和的光,也隨着鐵堡聖殿下方空間裂縫的閉合,而漸漸消散。
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爲自己的心像世界被混沌魔犬吞噬過多的緣故,亦或是他公然違背了自己看守衆神殿職責的原因,被伊爾馬特寄予厚望的提爾,他的背脊也像是承載了不可承受之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佝僂起來,就像是蒼老了很多歲似的。
“提爾...你!”海姆突然扶住有些踉蹌的提爾,有些不可置信的驚呼道。
“啊,終於消逝了嗎?看來,我可能註定要讓伊爾馬特失望了啊。”
神力終於消散一空的提爾,露出似解脫又似是痛苦的複雜神情。
他沒有對海姆他們說的是,他早在踏出衆神殿的那一刻,他的正義神職,就已經被剝離了...
從那一刻起,他就不再爲神,至少,不再是這個世界的神。
那一刻,已經真的如同老人又瞎又殘還健忘的提爾無聲仰頭望天。
試問已經淪爲這樣的自己,真的還能實現賽雅、實現伊爾馬特他們對自己的希冀嗎?
而就在他陷入迷茫時,腦海中卻是突然映射出的一副畫面,那是他遺棄的雙眼,在神力消散、徹底壞死前看到的一副畫面:
原本承載三塊命運石板的石臺上,已然空蕩一片。
“你們...終究還是沒忍住嗎?”
提爾似乎對此並不驚訝,他深吸口氣,就像是預備可能即將到來的審判。
......
極樂境,魔域之心。
但很少有人知道,這裡也是魔網的中樞控制中心。
這裡與其說像是一座神國,不如說更像是個封閉狹小的房間,房頂七顆藍白星星組成圓圈狀,中間流淌出神秘的紅霧,正映襯出其內的一位神影。
正是有着神秘女士、衆魔法之母之稱的魔法女神,密斯特拉。
只不過與在外界時那豪放大膽擁有水嫩透光肌膚與誘人身材的形象截然不同的是,房間內女子穿着極爲樸素保守,就像是一位擁有美麗容顏的農家女孩跪坐在佈滿繁複絲線網絡的工作臺前,不斷編織着不知什麼用途的神秘魔法符文,而一頭流蘇般的黑色長髮披散至臀部,勾勒出一道挺翹而誘人的完美線條。
當她發現混沌魔犬柯茲夫可能即將突破封鎖時,其實原本已經做好了出手干涉的準備。
混沌魔犬柯茲夫如果成功突破封鎖進入主物質位面的話,對於她所看守的魔網將會造成難以估量的損失。
上一次出現時,剛剛接手魔網的她根本就無力管轄,而這一次,她不再允許這種計劃外的東西破壞她多年來的勞動成果。
可就在她準備出手時,卻看到了李維化身的那個文弱的身影,看到了那道直衝天際的光柱,看到了...
那道讓她從一介凡人升格爲魔法女神的魔法:
【卡爾薩斯之化身】。
不由面色微白。
那副畫面,實在勾起了她心中太多的往事。
也就是她這一愣神的功夫,三聖之殿的三位神祇已經出手。
更令她感到震撼的是,他們三位神,全都是真身降臨!
要知道在科瑞爾,要殺死一位神是件極其困難的事情,因爲只要神待在自己的神國裡,神國不滅,神祇就永遠不會死亡。
所以大部分神祇即便是降臨主物質界,大部分都會選擇借用信徒之身意識降臨、或是神力化身,很少會有選擇真身降臨的。
因爲那樣一旦遭遇意外身死,那是真有可能直接隕落的。
望着伊爾馬特與混沌魔犬柯茲夫一同消失在喧癲空隧中的身影,密斯特拉久久無言。
她從來沒有想到過,在這個世界上,居然真的有神,能夠爲了踐行自己的教義與理念,做到這種程度的犧牲。
不過她並沒有感懷太久,也沒有時間去多思考這些事情,就繼續將大部分的精力放在了手頭的事情上:
極其熟練的在工作臺上編織着那彷彿永無止盡的魔法符文。
“快了...就快了...”
如果李維此刻有幸能夠看到這位魔法女神此刻的模樣,一定會大跌眼鏡。
因爲這時候的這位女神,哪裡像是那個風華絕代處處留情的魔法碧池,分明更像是個宅在小黑屋裡奮力書寫代碼的女程序員。
可還未等她繼續自己未盡的繁複工作,就收到了來自法師之神阿祖斯頗有些惶恐的訊息:
“密斯特拉冕下,衆神殿的命運石板...被竊取了。”
“什麼!?”
這回密斯特拉是真的震驚了。
然後本能的擡起了眼眸,目光透過魔域之心與極樂境、透過星界的重重迷霧,看向了那座衆神殿內空蕩蕩的石臺。
不僅僅是密斯特拉,整個星界的諸神,都在這一刻,或震驚、或惶恐、或恍然大悟、或神情深邃的看着那裡。
然後...極有默契的陷入了沉寂與等待。
像是等待可能到來的存在與審判。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諸神之間就流傳着兩個猜想:
神上之神的艾歐究竟存不存在?
命運石板中又埋藏着怎樣的秘密?
但礙於石板看守者與衆神間的相互制約,這兩個猜想永遠僅限於猜想。
早在神系戰爭中,當年那名石板看守者隕落時,就有神爲此陷入瘋狂,可還沒等他們實施計劃,提爾這位繼任者的到來,打破了所有神的幻象。
艾歐與命運石板的‘存在’,如同高懸在他們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幾乎斷絕了他們再往上一步的遐想。
這對於神這種束縛於規則之上的生物們而言,無疑是一件很殘忍的事情。
提爾曾說他像個囚徒一樣被囚禁在衆神殿1498年,而將這個尺度放大至整個科瑞爾而言,他們衆神,又何曾不像是被囚禁在【國度天宇】內寄生在規則之上的可憐蟲呢。
是以當終於有神再也忍受不住這種寂寥與誘惑,將覬覦的貪婪目光投向那片高臺時,諸神們心照不宣的沉寂着、默許着、等待着...
直到此時,直到此刻。
如果世上真的存在神上之神艾歐,那麼他們就此認命,或是另尋他法。
而若是沒有那位更高位格的存在...
他們屏息等待了很久很久,從日落等到日出,等到星海變幻,也依舊沒有等到那一位至高存在的出現!
這代表着...他們...
無神審判!
也無‘人’可以再製約他們再向上一步、執掌至高權柄、統御衆神、成爲諸位面唯一的...衆神之王,神上之神!
只不過也並不是所有神都是那麼想的。
就比如月之女神蘇倫就獨自坐在世界盡頭一片荒涼的失落星辰上,凝望着浩蕩無盡的宇宙星海垂首低吟道:
“父親...難道你就真的這樣拋棄我們了嗎?”
而在狂怒之心界域,則騰起無盡的閃電轟鳴,手掌雷霆的風暴之神塔烙斯仰天大笑:
“終於...終於等到了這一天,我必將風暴與毀滅播撒整個大地,讓所有生靈,都畏懼於我塔烙斯!”
身在外層異界以一位深褐色皮膚頑皮男孩形象出現的幸運女神太摩拉則是驀然回首,然後若有所感的將手中的幸運金幣向天空一拋。
叮噹一聲,太摩拉就愕然看到那枚幸運金幣豎在了石縫裡,她不信邪的又拋了一次,這次金幣直接嵌進了淤泥裡,根本就看不出正反。
這意味着...世界從這一刻起,所有世人的幸運或是不幸,不再命中註定。
幸運女神太摩拉整個神都傻了:
“那從今天起,我和本莎芭到底誰纔是幸運、誰纔是不幸啊!到底有沒搞錯呀!”
深處明水界的愛神淑娜同樣露出落寞的神色。
她知道,那些男神在看到至高王座空懸後,她的美貌與魅力,就將黯然失色。
一羣舔狗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時代,恐怕再也不復返了。
“不行,我還是得試着籠絡幾隻,要不然,日後恐怕不太平呢。”
同一時間,李維的腦海中也傳來沃金慌的要死的聲音:
“要完要完要完啊!怎麼會這樣啊!”
“怎麼了?”李維滿頭的問號,不知道這個逗比女神又發了什麼神經。
“命運石板被盜了...”沃金。
“......”李維心中一陣凌然,他並不太清楚那東西的真正意義,卻冥冥中有種不太妙的感覺。
就聽到沃金在那掰扯道:
“我有種直覺...這個世界...恐怕平靜不了多久了!”
換而言之,科瑞爾在不久的將來,怕是要亂套了。
一旦世界亂了,誰還會心平氣和的做生意啊!
還沒等李維理清這裡面的關係,這位女神直接出現在了他的思維中,雙手捧心,用兩隻大眼睛看着李維:
“提比利烏斯!我以後可就靠你了啊!”
“滾!你才神啊!”李維沒好氣道。
“別這樣啊!我很慌啊!”
巨大的恐慌讓沃金儼然沒了富豪大小姐的風度,像尿急似的不停摩挲着大腿。
而就在這時,遠處的天際降下一道光。
鐵堡廢墟處。
晨曦之主洛山達降臨在坐在石階上的提爾面前,面色複雜的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