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驛館。
已敲了三更鼓,周圍一片寂靜。
今夜的月光很好,透了窗戶淡淡撒進屋子。
驛館的房間裡,有超過兩個以上的人輾轉難眠。
終於到了四更天,周圍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有間屋子裡的窗戶上忽然翻進一個人影,有人低聲道:“婉兒小姐!”
婉兒一躍跳起來,“探訪清楚了?”
透着微弱的光線,可以看見來人一身紅,披散的長髮襯着慘白的臉,在這寧靜的夜,更像一個墳墓裡爬起來的活殭屍。婉兒結結實實打了個寒噤。紅鸞也不在意格格一笑,低聲道:“已經查清楚了,那侍郎千金的嫁妝就在後院的馬車上,整整十車。”
“看守多不多?”
“自然多,不過都是凡庸之輩,輕易就可以打發了!”紅鸞傲然道。她和黑鶴是嚴嵩府內的高手,和區區侍郎家的家丁比起來簡直不是一個檔次。被婉兒安排在夜晚不睡覺監視這一羣笨蛋簡直是對他們的侮辱,奈何嚴嵩叫他們跟了婉兒保護她的隨身安全,也就只好忍氣吞聲。
婉兒卻不理會她的不滿,輕輕跳到屋子的一角在左邊的牆壁上敲打三下。
左邊便有人嘟囓着爬起來。“寨主真是的,半夜三更也不叫人睡覺,叫人家搬什麼石頭!”
天很快亮了。是個大晴天,太陽溫暖照在大地。戶部侍郎步青雲和着夫人在窗口看雪景,臉上是止不住的笑容。這時環佩叮噹,他地獨生女兒步馨盈進來了,臉上也是淺笑盈盈,說不出的美。
步夫人見女兒杏腮含春,眼波流轉,美得動人心魄。想到即將結成的大好姻緣,越發熬不住地笑:“盈兒,昨夜可睡得好?”
“女兒睡得很好!”步馨盈嬌滴滴道。
步夫人得意地端詳着女兒的俏臉。笑道:“老爺,聽說上官將軍生得也是儀表非凡貌似潘安,和我家盈兒可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啊!”
步青雲只是捻着鬍子,樂呵呵不開口。
過了一會兒管家來了。身邊跟着幾個步府的丫鬟:“老爺,時候差不多了,是不是該把嫁妝送去了?”
“快去快去!”步夫人笑得合不攏嘴。
步馨盈紅了臉,羞答答在窗口斜倚。瞧着自己的嫁妝一車車從窗下駛過,駛向未來的家。
她的一顆芳心,早已隨着嫁妝到了上官家,到了自己地貌似潘安的勇猛無敵的未來夫君上官將軍身邊。
附近也有一扇窗子裡一雙眼睛密切注視着嫁妝。烏溜溜的一雙眼睛,裡面充滿了幸災樂禍。
中午地時候馬車又回來了,出乎步青雲意料的是馬車上的箱子全都在。滿滿的十馬車。只是不像去地時候碼得整整齊齊。而是有些凌亂的樣子。
“老爺老爺,嫁妝怎麼又拉回來了?”步夫人驚叫。步青雲已經三步並作兩步趕在前頭。直奔後院。
“怎麼回事?”他還沒到後院就碰上了來回報的管家。
“老爺,出大事了!”管家哭喪着一張臉,驚惶的樣子。
“怎麼回事?”一向沉穩平靜地戶部尚書步驚雲臉色大變,一把揪住管家的衣領吼道。
管家抖抖索索,好不容易纔憋出一句:“嫁妝,嫁妝全變成了石頭!”管家是一個絕對的好管家,平日裡長袖善舞,將偌大地步府管理得井井有條。基於對他地信任,步青雲才讓他全權操辦步馨盈婚禮。
管家自小看着步馨盈長大,潛意識把步馨盈當做自己地女兒,也一心要把小姐的婚禮辦得熱熱鬧鬧,讓她風光出嫁。這一次地嫁妝便是他不辭辛苦跑遍附近的秀莊,店鋪,買了各式絲綢,繡品,還有精緻的瓷器等等。
他喜氣洋洋押着馬車往上官家去,一路上很多人指指點點,“看,這是戶部侍郎步小姐的嫁妝,好豐盛啊!”
管家的心裡就像吃了蜜一樣甜。
可是等到嫁妝送進上官家打開一看:裡面是大小不一的石頭,還帶着新鮮的泥土的氣息。
管家當場就癱軟了。
上官家總共出來了幾撥人觀看嫁妝?管家已經記不得了,只記得他們有男的有女的有老的又少的,看了又看,最後有一個類似管家的人來告訴他:“這一定是你家老爺弄錯了,請你們回去換了再來吧!”
於是管家渾渾噩噩趕着馬車回來了,路上有多少人指着馬車奇怪道:“咦,怪了,怎麼又把嫁妝拖回來了?”
裝嫁妝的箱子打開了,步青雲顫抖了步子一個個瞧過去,瞧到最後一個頹然倒下,旁邊的家丁趕緊扶住他。這些嫁妝,昨夜他和夫人還看了一遍,看得非常滿意,誰知道今天……
步青雲瞧着箱子裡觸目驚心的石頭,只覺得天旋地轉。
“老爺,老爺……”管家的聲音在旁邊叫,似乎很遙遠。
在牀上躺了許久,他終於緩過氣來,不耐煩瞪了在旁邊一直抽泣的夫人,用微弱的聲音問道:“管家呢?”
“老爺我在這裡!”管家慌忙上前來,眼睛也哭得紅腫。
“把昨夜看守嫁妝的人叫來!”
不一會兒幾個家丁惶惶然進來了。
步青雲從枕上支起身子。“昨夜是你們看守嫁妝?”
“是!”那幾個人低着頭。
“你們是怎麼看守的,小姐的嫁妝都被人換掉了!”管家紅了眼。
“好好說吧,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麼,說了我不會怪你們的!”步青雲有氣無力地擡擡手。這幾個家丁都是他用了多年地老人,忠心耿耿。斷無私自更換的道理。
“昨夜我們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一直守着馬車!”家丁們委屈道。
這時一個家丁忽然眨了眨眼,小聲道:“是不是那一會兒……”
“什麼一會兒?”步青雲直起身來急切道。
“四更天左右的時候,有一個黑影從後院閃過,我們便追了出去,追出去左右看不到人影我們便折了回來。”一個家丁道。
“你們追出去的時候有沒有人留下?”步青雲咬牙道。
“沒有!”那家丁低了頭,“但是我們只追出去不到一刻鐘,回來的時候箱子還原封不動在那裡呢!
管家和步青雲四目相對,立刻交換了相同的看法。
——有人動了手腳。而且這個人有同夥。能在驛站,能一瞬間換掉嫁妝的人絕不是等閒之輩。這時驛站的長吏進來了。他還不知道嫁妝神奇丟失的事。步青雲已經下令嚴禁談論此事。
——嫁妝丟失可是件大事而且也不吉利,他用了最快地速度把這個秘密保留在最小的範圍。
“這驛站除了我們,還有什麼人入住?”步青雲強作歡顏接受長吏的恭喜後。裝作不經意問。
“還有上官將軍的同僚龍威大將軍!”長吏笑吟吟,“龍威大將軍可是嚴閣老親自任命地大將軍,也來給上官將軍和侍郎大人賀喜,真是大好事啊!”
“大好事。大好事!”步青雲臉上笑得很開心,心裡哭得一塌糊塗。
長吏走後,步青雲忙命管家帶了人手悄悄出門,四下采購嫁妝。不管貴賤。只要合適滿意便多花點銀子都一律買下,還有一點便是要送貨的人悄悄送了來,決不能聲張。
這個啞巴虧他唯有先吃定了。先順順利利把女兒嫁了。等到成親後再徹底追查此事。
可是他沒想到事情又起了波折。
晚上的時候龍威大將軍來拜訪了。這位龍威大將軍很年輕。鳳目朱脣,粉面含威。簡直和畫上的人一樣。步青雲正揣摩龍威將軍地來意,來人就開口了。
“步大人,我是代表上官家來退親的!”
一句話像一個重錘重重打在步青雲腦上,他啞聲道:“什麼,你說什麼?”
“上官將軍迎娶令千金本是千古佳話,可是步家竟然用石頭僞裝嫁妝,企圖矇騙我們上官將軍,簡直是對上官家的侮辱!”龍威大將軍婉兒憤憤然站起,身後的李副將及時拍了一下桌子,“幫”地一聲。
——咳!都是昨夜沒睡覺搬石頭消耗了體力,要不然今天這一巴掌還要拍得更響哩!李副將遺憾的想。
這時在內室偷聽的步夫人沉不住氣了,哭着跑出來。
“大將軍,我們置辦地嫁妝千真萬確都是好東西,也不知道哪個殺千刀地昨夜給換掉了!”
殺千刀地換嫁妝的紅鸞和黑鶴便在婉兒身後怒目而視。紅鸞眼珠一轉嘿嘿冷笑道:“什麼好東西,分明都是石頭,還想哄誰!上官老夫人都被這石頭氣得臥了牀茶飯不思,也不知道你們存地什麼居心
——到底是女人,雖然陰陽怪氣可是還是有一顆八卦的心和隨口胡編亂造的嘴呵!婉兒激動地想。
“這一切只是誤會,今早親家不是說叫重新換了嫁妝嗎?”步青雲不解道。
龍威大將軍的嘴角叫一個獰笑給弄歪了,“是麼?”心裡燃起熊熊烈火,這樣都還不退婚?真的鐵了心要娶這步小姐?
“是啊!本官已經命令下人再四處購買嫁妝,明日即刻送到上官府上,還請大將軍回去美言幾句,這件事純屬誤會!”
“什麼誤會,我們大將軍也生氣了,堅決要求退婚!”婉兒兩眼冒火。她的算盤本來打得很好,可是她沒想到步青雲頑強地扶住了搖搖欲墜的夫人,“夫人,爲了女兒的幸福,我們親自上門和親家解釋清楚,親家會諒解的!”
——上門?那不就露餡了?婉兒只好咳嗽幾聲,“這個,看步大人的樣子的確是有點誤會,就算了吧,你們火速辦齊嫁妝趕緊送來吧!”
回到房間婉兒轉了無數個圈,轉得屋子裡的人都覺得頭暈。
李副將首先獻策:“將軍,我們將那步小姐劫上山去……”話還沒說完就被賞了一個大大的大白眼。婉兒低斥:“還搶劫,忘了我們現在是大將軍!”她並不反對搶劫,可是搶劫的話不就徹底暴露了自己?
紅鸞在旁邊聽了,用袖子掩了嘴格格一笑:“要不然我去勸勸我徒弟,這步小姐又老又醜,叫他趕緊退婚!”
還是得到一個大白眼。“誰都知道步小姐漂亮,騙得了他麼?”
討論的結果是沒有結果,大家各自回房補瞌睡。從來最愛睡覺的婉兒在牀上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着。手無意間握到腕上的紅豆,不由滴下一滴淚來。他真的就這樣無情,要迎娶那既漂亮又溫柔的步小姐麼?
到底是因爲步小姐還是蕭勁?她一定要前去問個清楚!
她再也忍不住,悄悄開了門出去。
身後不遠處,傳來兩聲長長的嘆息。
一個聲音道:“咳!這小姑娘有完沒完,天天晚上都不睡覺,不是折騰我這老頭子麼?”
另一個聲音格格笑道:“戀愛的小姑娘就是這樣了,當年我喜歡你的時候也是整夜整夜睡不着覺呢!”
*
上官赫飛在燈下翻看兵書。
燈光很明亮,上官赫飛卻覺得眼前老是很模糊。一個個方塊的黑字總是要變成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調皮地瞧着他。
他的手不自覺伸向懷裡,那裡有一顆小小的紅豆,是那天在歸還的時候取下的。在懷裡輕輕跳動,像一顆小小的熱烈的心。
今天他看的仍舊是那本《唐太宗李衛公問對》
唐太宗問:兵法孰爲最深?
李靖答:分爲三等,一曰道,二曰天地,三曰將法。“道”是指人的智慧,神妙莫測、不可捉摸;“天”是指天氣,“地”是指地理,“天地”合起來指客觀的作戰環境;“將法”是指人才和武器裝備。
上官赫飛忽然想起第一次相見的晚上,自己也是在看這本兵書,而婉兒就在身後給自己上藥。他還清楚記得當時的感覺:的背上,一隻柔軟的手正輕輕在他的傷痕四周滑動,手掌帶着一種令他心旌搖盪的感覺。他覺得有些恐懼,這樣的感覺是自己從未體會過的,和小開敷藥的感覺完全不同的,當時他想掙脫開來,可是不知道怎麼的,他動彈不得,於是他僵硬地坐在那裡,沉迷在那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中。
那天晚上的他是怎樣的迷茫啊!
今晚的他,也同樣的迷茫。
大婚的日子就在後天,難道真的要娶了那個從來沒見過面的步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