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亂如麻。來到新世界,首要的大事是先找到老爸。歐陽林死後,老爸肯定會脫離上層世界來到這裡,現在的問題是,上哪找他?
我身邊的胖子極爲痛苦,想出去阻止紅裙女人,可又沒有膽量。他索性一翻身,仰面躺在地上,緊緊捂着嘴流眼淚。
那女人在旁邊的屋裡可勁折騰,砸着東西,不斷傳來聲音。好一會兒她走出房間,順着走廊噔噔走遠了,然後是重重的關門聲。
胖子從牀底下爬出去,連滾帶爬來到隔壁房間,頓時發出嚎啕大哭。我也從牀下鑽出來,走過去看,旁邊是農村式的廚房,正中砌着黑黝黝的鍋臺,牆上掛着大圓盤式的鍋蓋,地上一片狼藉,牆角放着的神龕被砸爛了,上面供奉的神像,擺放的花圈,還有碟子裡的供品,落得滿地都是。
胖子也是二十多歲的人了,坐在地上居然像小孩一樣,撒嬌地哭,兩條腿不停蹬來蹬去。
這地方真他嗎讓人不舒服,每個人都像是不正常的神經病,我渾身泛冷,悄悄離開屋子。順着走廊來到大門口,我有點猶豫,那女人會不會還在外面呢?保險起見,我趴在門上的貓眼往外看。
這麼一看,打了個寒顫,那女人果然站在門口。
背對着大門,緊緊能看到她的背影。她留着長長的頭髮,正抱着肩膀,兩條腿叉開站立,那姿勢活像個亞馬遜女戰士,充滿彪悍的意味。
門外是大街,家家戶戶都關門關窗,整條街道靜悄悄的,空無一人。那女人站了一會兒,撇着兩條腿大步流星往外走。她的頭髮很長,遮住了面容,看不清長相,只見她急匆匆來到街道對面一戶人家,二話不說踹開大門,裡面頓時傳來尖叫聲。
女人大步走進去,消失在門裡。
機不可失,我輕輕扭動門把手,嘎巴一聲開了,我正要閃身出去,一隻手伸過來,把門死死摁住。我回過頭看,胖子不知何時來到身後,他擦着眼淚說:“你不要命了,巫婆就在外面,你出去就是找死。”
“這是怎麼回事?”我問他。
胖子迷惑地看着我:“馬連科,你傻了?你知道我是誰不。”
我意興闌珊,又不是美女,我對他絲毫不感興趣。我不顧他的執拗,打開了門,外面陽光很好,空氣中飄着清新的花香,只是氣氛太過森然,尤其對面的大門還敞開着,時不時裡面傳來細微的叫聲。
這個世界比上一層世界給人的感覺還要糟糕,上一層世界畢竟感覺還算真實,而到了這裡,所有的細節都似是而非,意象化大於感官上的感知,說句不好聽的,像是一場糟糕的夢。
在這個世界,誰也指望不上,我唯一能用得上的線索,是關於日記的記憶。上面關於迷信小鎮我記得有兩個很重要的信息,一個是鄰居叫林三嫂的人。還有一個是地下三層的地道。
站在大街上茫然四顧,完全沒個方向,這時對面門裡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我有種強烈的預感,那個大紅衣服的女人要出來了。
我緊緊盯着黑洞洞的大門,喉嚨不斷竄動,這個女人我一直沒看到她的長相,可她帶來的感覺卻是噩夢一般,讓人極度心悸。
這時,胖子在身後不住地招呼我:“馬連科,快回來啊,危險。”
我承受不住壓力,不想充好漢,一轉身逃進胖子家。胖子人還真不錯,把大門關得緊緊的,背靠着大門,坐在地上,呼哧帶喘。
他拉了我一把,我和他並排坐在地上。
我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胖子看着我,說:“那巫婆不知哪來的,專門針對咱們鎮子,她一個月來兩趟,挨家挨戶進,把家裡的鬼壇全給砸了。這是要惹怒神靈的。這個女人是魔鬼,是巫婆!”
我問他,知不知道我爸爸在哪?
胖子眼睛眨巴幾下,臉色有些白:“連科,你別嚇我,你爸爸已經死了很多年了,哪來的爸爸。你是吃百家飯長大的,你還經常上我家蹭飯呢。”
我愣住了,心臟狂跳:“那……那你的意思是,我也沒媽?”
“你咋了?怎麼什麼都忘了。”胖子看我:“你是孤兒。你爸爸出鎮子要去大城市,結果出車禍死在路上。你一直就是自己過活,靠鎮上的人幫忙,才把你養這麼大。”
我有點緩不過勁,這是怎麼回事?難道老爸沒來到這個世界?或者說……我忽然想到一個非常不好的可能,老爸不會是死在上個世界的日本人監獄裡吧?
我問他認不認識一個叫林三嫂的人。
胖子爬起來,看了看貓眼,長舒口氣:“她終於走了,半個月內算是清淨了。等我燒柱香拜拜神,然後帶你去找林三嫂。”
我跟着他走進廚房,胖子把砸碎的神龕收拾乾淨。他打開角落裡的米缸蓋子,撅着屁股拿瓢在裡面舀東西,聲音從米缸裡甕聲甕氣地傳來:“幫我拿個盆。”
我環視了一圈,找來破盆放在米缸旁邊,胖子把裡面的米舀出來,不多時裝滿了一盆。
“你拿米幹什麼?”我疑惑地問。
“神藏在米里,把米清理乾淨,才能把它們請出來。”胖子憨憨地說。
我說用不用我幫忙,胖子道:“你退到一邊,自己家的神只能自己請,別人不能上手。”說着,他再撅屁股進了米缸,從裡面抱出一團舊報紙,裡面鼓鼓囊囊也不知是什麼。
他坐在地上,把報紙掀開,我一看差點沒吐了。
那是人的屍骸,僅剩下一些骨頭,骨頭黑不溜秋的,最上面的是死者的頭骨。已經乾癟成了木乃伊,眼睛是森森的黑洞,頭皮上居然還長着些許稀疏的黃毛,溜到腦後,編成了一個小辮子。
胖子把兩根細長的腿骨擺成十字交叉形放在地上,然後把其他骨頭小心翼翼圍了一圈,最後再把頭骨放在兩個腿骨上面,造型有種哥特式的鬼魅怪誕。
他從爐竈旁邊翻出個香爐,拿出三根長香點燃,插在香爐裡,擺在這堆骨頭旁邊。然後,跪在地上,開始給這些骨頭磕頭。
整個過程我沒有打擾他,他表現得異常虔誠,不管此時情景如何陰森,這畢竟是他的信仰。
他磕完頭站起來,把東西重新收拾好,還把骨頭放進了米缸保存,然後在上面倒回大米。
等忙活完了,我問他爲什麼把骨頭放進米缸。
胖子洋洋得意:“這一招多漂亮,那個紅衣巫婆就找不到了。她想不到我最尊敬的神是在米缸裡。”
“那裡面的米……”
“吃啊。”胖子說:“大米里就有了神的魂兒,全讓我吃進肚子裡,神就與我同在啦。”
我有點反胃,不知說什麼好,問他這堆骨頭是誰的。
胖子詫異地看着我:“是我爸的。他前些天燒了,你不是一起來送過葬嗎。咱們這的規矩,就是把死去的親人燒成骨頭渣,然後把骨頭收藏起來。他們就永遠和我們同在啦。”
他說起親人的死亡,毫無悲慟之感,這裡的人對於死亡有不同的理解。人是死了,但只要把骨頭收藏起來,它們其實是換了一種形式留在人間,守護着親人。
我聽得反胃,不舒服,懷疑是不是自己還沒醒呢,現在一直在做夢。
胖子把東西收拾好,招呼我去找林三嫂。
我們走出家門,街上已經有人出來了,臨街的店鋪放下木板開始做生意。家家戶戶開了門,我發現很奇怪的現象,鎮上的人家往外飄散着一股股黑氣,有的從門出來,有的從窗戶出來,像是開竈做飯冒出的煙。
本來是晴天白日,豔陽高照,可街面上黑氣充斥,讓人感覺森森的冷意。而且吧,這些人也說不出怎麼回事,古古怪怪的,鎮上的氣象十分陰晦。
胖子甩着手,領着我順着街道往外走,他還是個自來熟,跟周圍人打着招呼。一路走着,到了街尾,這裡有個臨街的門市房,門口聚了一羣人,穿着大概七八十年代的老式衣服,踮着腳往裡看。
“裡面就是林三嫂的家了。”胖子在門口直接就大聲喊:“三嫂,三嫂。”
有個臉色煞白的老頭,佝僂着身軀,緩緩轉過身,皺褶的臉上全是笑意:“三嫂,她死了。”
“怎麼死的?”胖子撓着屁股問。
前面的人放開一道縫,我們湊近了去看。門裡面是小院子,當庭種着槐樹。在長長的樹杈上,吊死了一個女人,穿着一身紅。
赤着腳,沒有穿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