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媽拿出手機,用昨天拍的照片對比楊姍姍身上的紋身,看半天也糊塗了。兩個圖案說不一樣吧,都是蝴蝶扇翅形狀。說一樣吧,大小構圖造型上好像又有諸多細節上的差別。
他們正研究着,走廊裡傳來腳步聲,朝着病房走了過來。
我們都不由自主停了下來。今天迎來送往的親朋好友很多,可是這個腳步聲聽上去,和其他的都不同,非常奇異。
沉穩有力,踏出一步,沉似千鈞,鏗鏘作響。聲音那個節奏,拍打在心裡,怎麼聽怎麼舒服。
腳步聲在病房門前停了下來,我們一起看過去。
只見門口站定一人,平和恬靜,給人的感覺似白蓮盛開,端莊神聖,簡直無法比喻。
我們都愣了,來人正是尹秋風。
尹秋風走進病房,步伐沉穩,臉上表情不喜不怒。李揚輕聲對我說:“這個人好像變了。”
確實,前幾天的尹秋風霸氣外露,一舉一動都是成功人士的典範,而現在他給我們的感覺,是更加沉穩深邃。打個不太貼切的比方,就像是一處深淵或是一方深潭,表面古井無波,實際深不可測,所有情緒和狀態全都藏在心的最深處。
我們被這種莫名的氣場壓迫,全都站起來,一起畢恭畢敬說:“尹總來了。”
就連桀驁不馴,視權貴爲糞土的小姨媽也哆哆嗦嗦成了乖乖貓,不敢再咋呼。尹秋風走到病牀前,站在那裡,靜靜俯視病牀上的老太太。他是那麼專注地望着老人,整個人都靜止了,極度得靜止。給人感覺,這就是一尊雕像,紛雜紅塵中的一塊磐石。
尹秋風的表情靜謐平和,生氣勃勃,相比較我們反倒像是黑客帝國中的人間泡影,而他則是真正現實的存在。
“媽哭了!”小姨媽突然低低叫了一聲。
病牀上的老太太,像是忽然對外界有了知覺,一顆豆大的眼淚順着眼角流了出來。尹秋風坐在牀旁邊,輕輕拉過老太太一隻手握在自己手裡,伸出另一隻手輕輕撫摸着老人的頭髮。
老太太臉上肌肉顫動了幾下,接着,口脣也顫了起來,然後,她的口中,輕輕吐出了幾個字:“你終於來了。”
一句話讓本來平靜的尹秋風,眼圈泛紅,眼淚流了下來。你見過那種無聲的悲慟嗎,不抽泣不作態,就那麼怔怔流淚,這種場面簡直是人間至悲,無法形容的酸楚。
尹秋風一下一下撫着老人的臉,溫柔說道:“我原以爲自己超脫了。可是這一刻,你卻讓我的心再次疼起來。”
李揚看得眼圈也有些發紅,低聲嘆口氣:“無情未必大丈夫。敢愛敢恨纔是佛陀境界啊。”
尹秋風俯下身,對病牀上將死的老人輕聲呢喃:“我是他,他也是我了。我已經知道了長生的秘密,現在告訴你。”然後,把嘴湊到老太太耳邊,不知說了什麼。
剛說完,只見心電圖“喯喯”報警,老太太心跳居然拉成一條直線。小姨媽嚇得趕緊出去叫醫生,只聽腳步匆匆,一個白大褂衝了進來,看看各種顯示圖,又摸摸老太太的脈搏和鼻息,嘆口氣:“老人家走了。時間記好,上午十點三十五分。”
“媽媽,媽啊!”小姨媽“嘔”一聲哭得背過氣去,倒在地上直抽抽。
尹秋風輕輕放下老人的手,像是怕驚擾了她。把枯瘦的手掖在被子裡,站起身往外走。
我和李揚看着老太太的屍體,面面相覷。這是我第一次,眼睜睜看着一個活人死在自己面前。近距離看到生死,內心的感受實在描繪不出來。偉大?恢宏?神秘?難怪那麼多人都在謳歌死亡。死亡確實是人類思考自己命運的終極形式,無法形容,看一看從生到死的過程,比去一百次教堂都震撼人心。
而且姥姥的這具屍體非常古怪和恐怖。
屍體我也見過,最怪的也就是停屍房讓彭大哥抽去頭骨的老人。可姥姥的這具屍體,卻有另外一種邪味,至少是我這麼認爲。
她雙眼緊閉,嘴角微微咧起,雙脣開啓了一條縫隙。是的,她在笑。好像在死亡的過程中,她經歷了什麼非常美妙的事情。
她的表情,就像是見到了天堂。
這種表情出現在一具屍體身上,怎麼看怎麼彆扭,詭異得讓人骨頭縫冒寒氣。我只能簡單推斷出一個大概,姥姥一直硬挺着沒死,是希望得到和尚那一個關於長生的秘密,如今她得到了,心滿意足地死了。
這事不能細琢磨,裡面透着說不清的邏輯怪圈和邪邪的味道。真是一出古怪壓抑的黑色幽默。
我和李揚正傻愣着,還是楊姍姍反應快,她攔住要走的尹秋風,說話不客氣:“你對我姥姥說什麼了?”
尹秋風停下腳步,眼神越過她,略帶迷茫,嘆口氣說:“長生長生,何必長生?”
說着,他從楊姍姍身邊走過,到門口時,回頭看了我和李揚一眼:“兩位,日後我還有要事重託,望不要推辭,就此告別。”
老人已逝,病房裡靜靜地拉起一道布簾。
這不知道是誰從哪請的佛家超生簾。上面彩繪着百十來個僧袍羅漢,空白處遍佈密密麻麻的經文。本來很神聖的宗教之物,掛在這麼一個地方,真是讓人頭皮發麻。
殯葬一條龍服務公司來了幾個中年男人,一個個臉色陰晦,就跟剛從墳地裡爬出來似的。和舅舅他們打了招呼,開始幹活。走近病牀,手腳麻利把老太太身上病服都脫了,準備換上壽衣入棺。不大一會兒剝下褲子,又要脫鞋。
這一脫鞋事來了,只聽有個男人怪叫一聲:“我操,這什麼東西?”
幾個舅正在研究後事,聽到有情況都跑了過來。等看到發生了什麼,一個個都嚇傻了。
老太太腳上那雙大紅的繡花鞋,不知怎麼的,居然變成深黑色。上面流雲紋也變成了一些類似鬼畫符的圖案,這個邪勁兒就別提了。
大家面面相覷,老舅仗着膽子說:“幾位師傅,麻煩你們把鞋脫了吧。”
殯葬服務公司領頭的男人說:“老闆,這應該是鎖魂鞋。這鞋可有講究,不是一般人能碰的。這樣吧,老太太只能委屈委屈先躺一會兒,我打個電話叫個高人來。”
那人摸出手機打電話。我們就問其他人,鎖魂鞋是怎麼回事?
有個中年漢子說道:“這鞋可邪門了。你們聽這個名,鎖魂鎖魂,自然就是把魂鎖在身體裡出不去。具體我也說不上來,等老田來吧。”
那個頭兒提着手機過來:“老闆,那邊高人說打車給不給報銷?不報銷,他坐公車來。”
老舅道:“報,報,他就是坐直升飛機來我也報,趕緊的,麻溜。”
頭兒懶洋洋對電話說:“你趕緊來吧,喪戶這邊都着急了。中午前必須送到殯儀館。”
大家聚在一起嘮嗑,殯葬服務的幾個人雲山霧罩地跟舅舅們講一些殯葬禮儀和老年間的規矩。正說着呢,從門外匆匆進來個瘦瘦的老頭。我一看樂了,熟人啊,殯儀館老田頭。
老田頭還穿着髒不垃圾的工作服,可能要的就是這勁頭。他譜兒大了,倒背雙手,進門就皺眉:“怎麼回事?我聽說鎖魂鞋重現人間。”看這小話扔的,跟一代驅魔宗師似的。
老舅趕緊過去敬菸,一包軟中華。老田頭非常自然地塞進上衣兜裡,一步三搖走到老太太屍體前,看着鞋子,面色沉重。
老舅陪着軟話:“這位老師傅,你只要把鞋脫了,我們肯定不會虧待你。”
老田頭說:“這壓根不是錢的事。這東西邪啊,都是道家人用來收死人魂兒的,怎麼跑你家老太太腳上了?”
這句話問出來,要解釋淵源可太深了,錯綜複雜,跨越時空,現在也不是細講的時候。老太太屍骨未寒,人還在牀上躺着呢。
老田頭也就是那麼一問,不等老舅他們回答,從兜裡摸出一副白手套戴上。老田頭道:“這雙鞋可不是白取的,相當有說道,取不好,老太太的魂兒就去不了陰間枉死城,不能轉世昇天,永遠給鎖在這雙鞋裡出不去了。這雙鞋就相當於你家老太太的監獄,日後要成了怨氣很大的鬼,報復你們,生生世世都不得安寧。”
家裡人都害怕了,這幾天他們耳濡目染,看到很多非自然的現象,對這些事都非常信服。讓老田頭如此這般一說,個個臉色慘白。
老舅打開隨身皮包,從裡面掏出一沓子紅鈔,往老田頭兜裡塞。老田頭瞪眼:“你這是幹什麼?我們這一行,祖師爺早就定下規矩,事情不辦好不能吃拿卡要。你這是陷我不仁不義,要我欺師滅祖啊。”
我聽得差點當場笑噴,你一個火葬場燒屍的,還出祖師爺了。
我沒揭穿老田頭。說實話,我也有點搞不懂他的深淺。說得煞有介事,像那麼一回事。可據我所知,他就是膽子大,除此之外並不會什麼道術。
不過呢,有個道理我知道,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這些舅舅個頂個大款,老田頭一個孤老頭子,耍個花槍掙點喝酒錢也不算什麼出格的大事。
老田頭唸唸有詞,說道:“屬雞的,屬龍的,屬蛇的,出屋迴避。”
整的還真像那麼回事。有幾個人還真就出了病房。
老田頭捏住屍體腳上的一隻鞋,往下脫。很輕易脫了下來,黑漆漆的繡花鞋捏在白手套裡,白白的日光燈照射下,真有點滲人。
老田頭一拿到這雙鞋,臉色陡然一變,渾身顫抖,牙齒咯咯響。
病房裡那麼多人鴉雀無聲,氣氛緊張的落根針都能聽見。老舅仗着膽子問:“老師傅,出什麼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