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秉林的辦公室不算寬綽,但是細節上的裝飾把整間屋子點綴的古典氣質十足。他坐在曉沐左手邊的單人沙發上,像一位長輩親人一樣,和曉沐聊起了家常,談起他們之間的關係人,“曉沐,你父親還在西區分局嗎?”
聽到別人用一種輕鬆的語氣談起自己心上永遠不會癒合的傷疤,曉沐的那份痛楚比想象的還難解釋,喉嚨發緊,她抑制雙手的顫抖,關節泛白絞在一起,“爸爸他,不在了……”
承認一件事情簡單,困難的是,要把勉強承認的事情說出口,告訴別人。
褚秉林原本微笑的臉瞬間變得扭曲,他驚訝得從沙發上站起來,死死盯着曉沐,他張大嘴,還想問出什麼。卻只見到曉沐淚眼模糊,緊咬下脣地看了他一眼,隨即死死地閉上眼睛。他褚秉林像卸去全身力氣,頹然坐回沙發,深陷,老淚縱橫。
九年前寒冬的一天,曉沐的爸爸好不容易有次休息的機會,剛準備一家人坐下來吃飯,他就接到隊裡的電話,飛奔出了家門。看着爸爸一句話都趕不及說的失約,曉沐只能對着已經點好的蠟燭的,慶祝她拿到全國青少年紫荊花杯金獎的勝利的蛋糕,發呆。
她真的已經很乖了,一直都很支持爸爸的工作,爸爸每次突然離開家去工作,她都不哭不鬧。因爲她記得爸爸跟她說的,如果爸爸不能及時趕到,就會有小朋友失去爸爸媽媽,或是有的爸爸媽媽會失去自己的孩子。曉沐不想有人失去父母,更不想有的父母失去自己的小孩。
儘管是這樣,那晚莫爸爸的‘耍賴’,還是讓曉沐很埋怨。
莫爸爸接到的任務是一宗綁架案,趕到現場之後,看到一個小男孩穿着單薄的衣服被歹徒挾持着坐在一幢居民樓的天台邊上。犯罪嫌疑人右手裡拿着把刀勒在小男孩的脖子上,左手握着一個自造塑料炸彈的按鈕,而十公斤的炸藥被綁在孩子大腿上,情況十分危急。
由於之前負責這個案子的警察在贖金交易中失誤,激怒了犯罪嫌疑人,所以才造成這樣糟糕的局面,此時,小男孩已經被劫持三十多個小時了,孩子的母親因爲過度悲傷已經被送往醫院,孩子父親在得知莫爸爸是最有經驗的警察之後,緊緊拽着莫爸爸的袖子,旁人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就給莫爸爸跪下了。莫爸爸猛把他拽起來,大聲斥責旁邊的警察怎麼把人質的家屬放進來,又沒好氣地對着褚秉林喊道:“如果你還想你的兒子活着出來,就給我離這裡離遠點兒!”
那是褚秉林經歷過的最爲嚴厲的呵斥,也是他得到的自己兒子能安全獲救的最有保障的承諾。
之後莫亦公爬上天台,和犯罪嫌疑人周旋。高處的風像刀子一樣冰冷,鋒利。看到孩子凍得嘴脣都紫了,他把自己所有能禦寒的衣服都脫下來,交給了犯罪嫌疑人,這樣一來孩子多少也能禦寒。而他自己就穿着單薄的衣服坐在距歹徒十米外的天台邊緣和歹徒談條件,消磨他的心理防線。
這一坐就是七個小時。
在最後的一個小時裡,他趁着犯罪嫌疑人體力下降恍神的間隙,向前挪動,縮短他們之間的距離,最後關頭,他距犯罪嫌疑人只剩三米,他一個箭步把雙腿已經壓麻的歹徒壓倒在地,在和歹徒爭搶按鈕時,右前胸被砍傷。那時他顧不上傷,緊攥着歹徒握着按鈕的手,防止他鬆開引爆炸彈。
隨着一擁而上的特警,歹徒被制服,而莫爸爸也同時把按鈕緊緊地摁在手裡,他還把綁在孩子身上的炸彈摘下來,放在自己的身邊,又陪着拆彈專家解彈近一個小時。
莫爸爸被送進醫院的時候,醫生和護士都稱不可思議,這樣嚴重的傷,他竟可以支撐一個多小時。而且那時因爲被凍壞他還正發着高燒。
褚秉林一家從那以後便把莫爸爸當做他們這一輩子最感激的人,褚秉林和莫亦公兄弟相稱,褚秉林成了曉沐小時候記憶力最爲風趣的叔叔。
“亦公,怎麼會……走了呢?”褚秉林把臉埋在手掌裡,雙肩抖得像篩子,難以抑制。“他是什麼時候走的?”他突然擡起頭來,急着詢問。
“七年前,爲了工作……”曉沐聲音低不可聞。
“七年,七年……七年?我離開濱海的那一年?”褚秉林不敢相信,他與莫亦公那次的短暫一別,竟成了永別。
“是,在您離開之後不到一個月,爸爸就……”就是那段最痛的日子,就在那一年。
褚秉林嗚咽,悲痛得時不時停下來,喘着粗氣,曉沐連自己都安慰不了,現在又怎麼安慰別人。突然,褚秉林又猛地擡起頭來,衝着曉沐發問:“不對啊,不可能啊,我之後寫信給亦公,他每封都回了啊?”
那是媽媽的善良,她不願更多的人爲爸爸傷心,所以瞞下了莫爸爸的死訊,她每次強忍着難過給褚秉林回信,她讓別人沉浸在過去裡,她自己何嘗又不是還藉着故人信件的往來活在過去裡。
“都是,我媽媽回的。”
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一個年過五十的男人,哭得沒有了力氣,卻還在抽泣着罵着自己:“我怎麼就沒有中途回來,回來一次?我這剛回來濱海,就,聽到亦公,走了……我欠他的情,亦公……亦公,我都沒能最後,送你一程……”
“褚叔叔,您別這樣,褚叔叔,褚叔叔,爸爸他是爲了工作,爲了警察的職責,他不怨任何人……”
褚秉林漸漸收住自己的哭聲,眉間深刻的皺紋,徒然增添的法令紋,讓曉沐無法把眼前的這個男人和剛纔嶽非明成爲‘褚主任’時那個沉着穩健的人聯繫在一起。褚秉林把因哭泣而脹痛的腦袋靠在椅背上,呆呆的看向天花板的蒼白。
許久之後,他聲音恢復恰似如常,字字有力地說,“曉沐,孩子……從今以後,我會代替莫大哥好好照顧你和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