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心源合上霍賢送來的卷宗,長久不說一句話。
霍賢的卷宗裡說的話或許有些聳人聽聞,鐵心源卻知道他說的都是大實話。
哈密國在鐵心源的刺激之下,從一個野人橫行的世界很快變成了西域最繁華的所在。
這樣做是有代價的。
沒有漫長的展時間做積累,哈密很快就長成了一個沒有骨頭的胖子。
很多哈密人錯把重量當成了力量,把肥大當成強大了。
豬養肥了就要挨刀子,這是真理。
穆辛想要收割,結果哈密這頭豬過於肥大,過了他的想象,於是他被肥豬壓死了。
契丹人自然也動了心思,這一次他們準備的很充分,準備兩路圍攻最後拿走哈密國所有的一切,包括性命。
哈密國在西域是孤獨的,現在的哈密國在西域的狀況和鐵心源孟元直兩人在西域的狀況沒有任何的區別。
以前,他們兩人是孤獨的,現在,哈密國依舊是孤獨的,只要哈密國繼續以大宋爲藍本繼續展,就註定了他們不會有任何的朋友。
所有的西域人,所有的西域族羣乃至西域國家對哈密都是仇視的,這就是爲什麼一個破敗的喀喇汗國稍微招呼一聲,就有無數的族羣跟在他們屁股後面對哈密國施壓。
這就是人心向背,這也是哈密國的處境。
鐵心源今天沒有吃晚飯,他在書桌後面枯坐了很久,直到嘎嘎推門進來的時候他才覺天色已經徹底的暗下來了。
少年人倔強的站在門口,腦袋雖然低垂着卻沒有任何要道歉的意思。
他已經打定了主意,不向大王屈服。
“傳令天山左將軍冷平,別失八里莫格部,奇台昌失部對哈密國不敬,剷除之!”
“傳令天山右將軍王胄,以巴里坤湖爲起始點,向北掃蕩,驅逐遊牧部落,剝奪他們的牛羊牲畜,毀壞他們的牧場,水源地,必要時可誅殺,務必製造大片無人區。”
鐵心源吩咐完畢了,就丟出兩面令牌在桌子上。
吃驚的嘎嘎不明白大王爲什麼會突然對自己下令,卻沒有他預料中的呵斥和責罵。
好在他一向機敏,迅的拿起令牌,等待大王安排他的差事。
“鐵嘎嘎和孟虎編入左將軍冷平麾下聽用,務必以全殲莫格,昌失兩部爲要。”
吩咐完畢了鐵心源就疲憊的將腦袋靠在椅子背上,朝嘎嘎揮揮手,有着說不出的失望。
“我,我,我其實可以繼續去練習隊列……”嘎嘎不明白自己爲什麼要說這句話。
按理說大王把他編入冷平麾下正是他夢寐以求的,現在他現自己好像並不開心。
鐵心源睜開眼睛,再次揮手道:“去吧,去吧,我想安靜一會。”
軍令必須在大將軍府書寫,然後孟元直用印,再去國相府備案,最後重新拿回鐵心源這裡加蓋大王印信,這纔算是一道完整的軍令。
嘎嘎艱難的離開了大王的房間,剛剛出門他的眼淚就流淌下來,腳下卻不停步,執着的向城主府對面的大將軍府走去。
尉遲灼灼鬼影子一般從黑暗的角落裡走出來,將剛剛擬好的兩道命令的記錄放在鐵心源的桌子上,等他簽名之後就要入檔。
鐵心源藉着從屋檐下透過來的燈光簽好了名字,就繼續坐在黑暗中,非常的沉默。
這是兩道血淋淋的旨意,尉遲灼灼知道,一旦這兩道命令經過大將軍府和國相府之後,別失八里和奇台兩地就會血流漂杵。
巴里坤湖以北的地方,也會真的變成沒有人煙的無人區,結合上午會議的結果,尉遲灼灼知道那兩個搖擺不定的部族命運,已經在他們署名要求哈密國大開天山路的時候,就已經註定了。
一杯滾燙的茶水冒着嫋嫋的霧氣出現在鐵心源的面前,鐵心源視若無睹,尉遲灼灼重新隱入黑暗,靠在柱子上瞅着自己辛苦的男人。
今晚沒有月色,傍晚的時候天色就陰沉的厲害,雨點隨着天山夜梟的號角終於飄落下來,開始的時候雨水很小,很溫柔,很快,就變成了瓢潑大雨。
書房門被尉遲灼灼打開了,帶着泥土腥味的水汽一下子就涌進書房,霍賢和劉攽,孟元直來了。
嘎嘎很自然的守衛在門口,似乎只有這樣做他心裡的內疚纔會減弱一點。
“大王不必大開殺戒,驅逐即可。”霍賢走進門,雨披都來不及脫下就急忙道。
“叛臣不討,何以立威?”鐵心源冷冷的道。
“莫格,昌失兩部僅僅爲我哈密羈縻部落,如果誅殺,恐讓其餘羈縻部族心寒。”劉攽也不同意簡單的誅殺。
孟元直哼了一聲道:“自我漢民進入巴里坤湖一帶,大王對大湖對岸的莫格,昌失兩部恩寵不絕,兩部從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迅變成西域有數的富裕部族,如今,他們兩部不知感恩,反而貪得無厭的聯合數十部落一起向大王施壓,這是何道理?
古人說得好,叛而不討,何以示威?服而不柔,何以示懷?非威非杯,何以示德?
大王對莫格昌失兩部堪稱仁至義盡,他們卻以爲大王這幾年不再動刀兵就柔弱可欺,正好拿來立威。
否則,我們剛剛建立的威信就會蕩然無存。”
霍賢連忙道:“人無威而不立這固然重要。
可是立威有數種方法,不一定要行王霸之術,有信則樂從,以德樹威,以能顯威,以利凝威,都是可以選擇的。”
鐵心源搖頭道:“這些人的記憶永遠只有七天,你對他的好他最多記憶七天,七天過後,他們就會忘記,反而會認爲這些利益都是我們應該給的。
我想讓這些人長長記性,順便清理一下巴里坤湖周邊,既然這些人不能爲我所用,自然也不能爲契丹人所用。
大戰即將到來,堅壁清野爲第一要素。”
劉攽吃了一驚,這兩道軍令看似簡單,一旦出了城主府就真的成了催命的閻王令。
冷平,王胄兩人在大宋聲名狼藉,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如今麾下統領近兩萬虎狼之師,一旦軍令交到他們兩人手中,莫格昌達兩部一定會死無葬身之地。
“大王,不如派遣使者命兩部送上質子,讓他們不敢妄動。”
鐵心源瞅着神色陰晴不定的霍賢道:“國相的奏本本王看過了,字字俱是金玉良言,我哈密如今正是羣狼環伺的局面,少有疏忽就有傾覆之憂。
莫格,昌達兩部因爲不滿天山路上的重稅,一直在尋求繞過巴里坤湖另闢商道。
商道在平時自然可以通商,行走,是一個好東西,一旦生戰爭,商道就成了禍害。
巴里坤產糧地周邊地勢複雜,兩面環山一面臨湖,西域人又不擅長舟船,故而可以阻絕交通。
我們也一直認爲巴里坤是安全的,在那裡我們甚至沒有修建城池,只有一些不大的城鎮,可以說,那裡沒有多少防禦力,一旦契丹人過來了就是一場大災難。”
霍賢倒吸了一口涼氣道:“大王認爲契丹人已經找到了除哈密河兩岸的另外一條通路,而不是在來了之後再尋找?”
鐵心源輕笑一聲,翻開桌子上的地圖敲擊着巴里坤湖位置道:“沒有這樣的一條通路,契丹人如何從從北面進入巴里坤?
這是在打仗,容不得他們慢慢尋找,必定是已經確定了纔會這樣做。
白馬,乞顏兩部落碰巧找到了,消息雖然已經被我們封鎖了,因爲人數多的緣故,一定會引起巴里坤湖另一邊的莫格,昌達部落的注意,只要他們用心,一定會找到那條路的,這或許就是他們有膽子在喀喇汗國文書上署名的原因。”
劉攽張着嘴巴好久才道:“莫須有……”
鐵心源取過印信,在兩道旨意上加蓋了印信遞給了孟元直道:“送走吧。”
“莫須有……”
“足夠了……足夠了……”霍賢像是在給劉攽回答,又像是在給自己解釋。
鐵心源離開了桌子,朝陰暗角落裡的尉遲灼灼道:“準備一點酒菜,我和國相劉公喝點酒。”
外面的大雨嘩嘩的下着,到了半夜卻露出了一彎殘月,天山的雨水就是這樣,來的時候迅疾無比,去的時候也快如奔馬。
三個人酒喝了很多,卻很少說話,尤其是劉攽頗有些失魂落魄的樣子,大口,大口的往嘴裡灌酒,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就要讓三千多人命喪黃泉,這讓他這個儒生心裡有了很大的負擔。
霍賢要好很多,這種事他以前就幹過,就因爲他的一篇《河湟策》,青唐那片土地上只剩下很少的一點吐蕃人了。
如今不過是舊事重提,只是震驚一陣子,就開始考慮哈密在誅殺兩部之後的收場問題。
如果兩部的覆滅還不能讓其與鼠兩端的部族警醒,這兩部的消亡意義就不是很大了。
月上中天,霍賢與劉攽就告辭離去,鐵心源也丟下酒杯徑直去了臥室,他覺得自己應該好好地睡一覺,明天用更加飽滿的精神來迎接將要到來的狂風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