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白宮中婢子不屑的冷眼,明白母妃因他遭受的苦難,也明白張嬤嬤不希望他們母子離心,有朝一日他反過頭來這樣對待母妃——他明白張嬤嬤對他的好,歸根結底是爲了他的母妃。
他什麼都明白。
所以他默不作聲,形隻影單地在無人問津的地方默默隱忍着——爲了有朝一日可以逃出這巨牢。
那時他還小,只隱隱覺着自父皇給他更名後宮人對他的態度不一樣了。
後來才知道,“暝”乃黃昏之意,“宸”乃帝王之意。
一解,他是父皇老來得子。
二解,父皇有意立他爲儲君。
他幼時爲了得到母妃的讚賞,努力學習功課,也正是因此太傅時常在太上皇面前誇他有治國之才,故而人們相信第二種說法更甚。
可他的父皇並不阻止這番言論,目的是爲了培養他真正看中的儲君——畢竟,罪臣之後是不可能成爲君主的。
江家雖是滿門抄斬,可一個世家又怎會不留有後手呢?
但他的母妃也不阻止這番言論,目的是爲了讓他的長兄擔任儲君。
一開始諸位皇子自是不信的,可是見太上皇沒有任何反對意思之後,只剩鮮少的皇子願意相信一開始的論斷,大部分皇子都在自以爲的“爭嫡”之中被那些真正耳聰目明的人計劃了。
在他十六歲時,他的長兄裘天昊登.基了。他們的母妃因完成了畢生的夙願,喜極而泣,在冷宮中落下病根的身體已是苟延殘喘,在裘天昊登.基的第二天去了。
他被派到邊疆駐守邊境。
他明白他的長兄對他也沒有太多的情感。這是帝王的豪賭,倘若他在戰爭中勝了,將手持兵權持掌半壁江山;倘若他敗了——
骸骨將永遠地留着那片土地上,被史書一筆帶過。
所有人都認爲,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根本不可能立下什麼軍功,況且這個少年是從小就是出了名的治國之才,而非安邦之才。
聖原大陸分四國——祥龍國,國姓爲龍;戌林國,國姓爲裘;御南國,國姓爲莫;桑榆國,國姓爲韓。
其間,祥龍國與戌林國兩國常因邊境土地劃分起衝突,而在裘天昊登基時邊境衝突加劇,已從軍事問題轉化爲政治外交問題。
戌林國上下皆以爲皇上會派一名穩重的老將遠赴邊塞,卻沒想到立了他未及加冠的弟弟爲主將。
這是一個丹田荒蕪的人啊!
他的弟弟爲他做了那麼多年的擋箭牌,如今卻要毫無意義的戰死在沙場上,平白無故的爲大漠添一分燕脂嗎?
但沒有人敢說不是。
他用十六年的歲月就看遍了塵世間的百態。如果說不曾體會到母愛是他人生中的遺憾,那麼手足至親妄想至他於死地的態度讓他徹底熄滅了最後一抹燭火。
也許他上輩子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需要今生償還吧。
他怎麼可能是丹田荒蕪的廢物?他的母親是江家最優秀的嫡小姐,他的父親是戌林國的太上皇,他怎麼也不可能是丹田荒蕪的廢物。
甚至,在十歲檢測靈根的時候他就已經可以掩飾自己的丹田。
他本想着既然沒有人希望他活着,那便讓他掩埋這一身本事死去吧。
可誰知道呢?誰知道他這般命硬呢?
即便是不使用靈力他也活了下來。
那是不是代表,他要活着才能償還他的罪過?他要終其一生來償還他的罪過?
他爲裘天昊打下邊境的城池。
他從無敗績。
他爲裘天昊殺盡了剩下的王爺。
他無心名譽。
他受祥龍國的刺客暗算,身受寒毒,謊稱已蔓延至腿,不能久行。
他交出兵權。
他爲江家平反冤屈,自改姓氏爲江,不再姓裘。
他自斷後路。
他受封爲宸王,意爲戌林國除皇帝之外地位最高之人,他成了戌林國幾代以來唯一一位在皇室族譜上的異性王爺。
他重新裝潢了江府後,就在此住下。
他既是神祇也是惡魔,既受萬民敬仰也受百姓唾棄。
他本不信佛,他本不必爲了這些無關緊要的人做什麼,他本可以殺了這個無頭無腦不把國家大事放在首位只顧眼前利益的愚蠢皇帝,他本可以仗着功名顯赫之時謀權篡位。
他本可以。
但他不在乎。
他最在乎的,唯一在乎的,始終沒有——沒有一個人看見,沒有一個人給予。
他信佛唸佛,只不過爲了尋求一個虛無縹緲的希望——
但願他這般戾氣滿身的人能被佛祖看見,能被他的母妃看見,看見他爲了戌林國,爲了裘天昊,爲了江家的份上,在夢中來見見他。
……
“王爺。”
路歡顏看他闔着眼久久不語,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她與他捱得近,隱隱能感覺到他的氣息變得紊亂了,似乎情緒不大穩定,好似下一刻就要暴動一般。
不過沒關係,這裡已經是祥龍國的地盤了,任爾東西南北風也刮不走這尊佛爺。
“還不把我們王爺給放了!”
那侍衛頭頭握緊了劍,彷彿下一秒就要上來斬掉路歡顏的頭顱。
路歡顏看向主將。
主將迅速反應過來眼前這個小兵的意思,但礙於宸王的英勇戰績,即便現在整個聖原大陸都知道他腿腳不便,他也不敢輕舉妄動。
媽蛋,真是個慫貨!
路歡顏心中暗暗罵道。
這樣的人也配當將領?
祥龍國的副將這時踏上前來,將宸王連帶路歡顏一把拽入祥龍國的範圍。
路歡顏暗暗吐了一口氣。
“你找死!”那侍衛頭頭抽出利刃,就要和副將打起來。
“且慢!兄弟,我們只是想讓宸王來祥龍國做做客罷了。”
“呸!你們祥龍國淨整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趕快放人!不然今日我們戌林國的將士只要沒死光,就要和你們一直打!”
江暝宸穩了穩心神,右手依然緩緩地揉着佛珠,左手伸出食指和中指打掉了路歡顏一直架在他脖子上的劍,轉過身來朝那侍衛擺了擺手。
“王爺!”
宸王府侍衛瞬間明白王爺今日不知是起了玩心還是什麼,總之是不打算回去了。
“閼逢。”
江暝宸終於是正眼瞧了他,不輕不重地喚了一聲,眼裡的警告似乎要溢出來化作一把利劍抵在他的喉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