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一所庭院前,松田先生大聲吆喝:“我回來啦!快開門!”
“好嘞!這就來。”屋裡一個老太婆應道。
青松聽出是松田太太,環顧庭院:好景緻!枯藤,老樹,昏鴉,“呱——”,昏鴉不昏飛跑啦。修竹,蘭草,石狐,石狐不傻,柵欄邊偷吃石南瓜。流水,白沙,錦鯉,錦鯉不動正修煉千年不老道法。最可愛的是鳥取畔一株紅梅,正開着花!
青松好生奇怪:這時令,該開花的是臘梅,怎麼會有紅梅?莫非紅梅也性急,提前開了花,欲與臘梅爭天下?不由得近前嗅了起來。
櫻子跟來,臉蛋凍得紅紅,賽過紅梅花,一努嘴:“瞧!東京塔。”
青松一擡頭,但見紅梅花影扶疏,將東京塔漏進眼底。東京塔背景是漫天紅霞。忽然,天上紛紛揚揚飄下雪花,雪花落在櫻子紅紅臉蛋上,瞬間融化。
青松更加驚訝:冬天咋會有紅霞?紅霞上又飄下雪花?忍不住去撣撣櫻子秀髮。
松田太太小跑出來,開了庭院大門。
青松未及向松田太太致意,一聲招呼引得他向屋檐下房門擡頭,見一個瘸子正從屋裡衝了出來,一瘸一瘸,忘了穿鞋,腳下一雙白襪。
瘸子近到青松面前,猛然想起自己是日本人,慌忙停下,雞啄米般一鞠躬:“青松君,我是日下部。初次見面,請多關照。”
慌得青松也鞠躬,那個被八路軍打斷一條腿的老鬼子,莫非就是他?
日下部先生身後跟出一溜煙老紳士,身着和服,腳着木屐;庭院裡一排站定,弓腰端肩,彷彿漫畫上的日本古代武俠。
松田先生一一介紹。原來,幾位老者都是松田先生漢詩會成員。青松後悔自己沒穿西裝,一身紅色羽絨服,像個啥?
一羣人雞啄米般把青松迎進客廳。
進得廳來,青松嚇一大跳!正面牆上,兩幅掛軸:
櫻花共楓葉,映紅春與秋。
富士連九寨,山高水長流。
好一手顏體正楷!堂堂正正,力撼山嶽。
日下部先生把青松按上掛軸下正中一張座椅上坐下。青松犟了犟,不知道他要幹啥。櫻子示意青松別動。
很快,松田先生從裡間出來,早換了一身和服,來到榻榻米中間站定。衆人低頭護膝,面朝青松。
松田先生一運氣,雙膝一跪,朝青松“咚咚咚”叩響3個響頭。
唬得青松兩腿一軟,滑下座椅。這可是日本民族最隆重的待客禮儀啊!我可如何擔待得起?連連朝松田先生雞啄米般叩起頭來,虛汗也冒出來啦。
松田先生起身,把櫻子引到青松身邊站定。櫻子挽住青松手臂。
松田先生大聲唱:“祝你們幸福!”
“祝你們幸福!”衆人跟蹤大聲唱。
青松不知應答,眼睜睜望着衆人朝自己和櫻子鞠躬。櫻子把青松的手臂一拽,拉青松朝衆人鞠躬。
儀式一結束,松田先生彎腰恭請青松入座:“青松君,請。”手向榻榻米中間桌邊伸去。
青松鬆了口氣,揀角落欲坐,可松田先生又把青松按上主賓席。
老紳士們紛紛依次坐下,正襟危坐,目不斜視。
青松坐在榻榻米主賓席上,兩臂按住膝蓋,大腿肌肉打擺子般直抖。
松田太太爲每個人斟上松竹梅清酒。
松田先生致辭:“各位,今天,老夫的中國朋友青松君來東京看望老夫,有勞各位賞光爲老夫捧場。青松君,老夫到中國不下幾十次,你是第一個專程到東京來回訪老夫的,老夫不勝榮幸。來,乾杯!”
“乾杯!”衆人一飲而盡。
松田太太一道道上菜。櫻子也幫着松田太太在廚房客廳間來回。
桌上很快擺滿刺身,烤鰻魚,烏賊天婦羅,豆腐,味噂湯。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座上日本紳士們終於放下端着的架子,嘻嘻哈哈,跟青松開起玩笑來。
“我知道一種生雙胞胎的偏方。青松君,你們中國政府不是實行一對夫妻只准生一個的政策嗎?嘿嘿,青松君,你用了我的偏方,你們中國政府也拿你沒法,總不能規定人家小夫妻一次只能生一個,對吧?呵啦,你們結婚時,我來參加你們的婚禮。青松君,你爲我出來回機票錢。那時,我就告訴你偏方。” 日下部先生敲詐青松。
“哦咦,人家櫻子姑娘本來就是雙胞胎姐妹,有雙胞胎遺傳基因,用不着你的偏方。”松田先生似乎也有些微醉,大聲嚷嚷。
櫻子羞紅了臉,躲進廚房,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松田先生中氣十足地吟唱起來:“峨嵋山嶽……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日日思君不見君……便下嘉州向渝州……”
未等松田先生唱完,日下部先生早接上來:“國破山河在……”
滿座老頭子紛紛開始搖頭晃腦哼唱起來,有唱杜甫的,有唱李白的,有唱松尾芭蕉的。
青松受到感染,一會兒跟着這個唱,一會兒跟着那個哼。
忽然,松田先生雙掌一擊:“哦咦!大家請跟我來,唱我們的會歌!”
雜亂歌聲戛然而止,兩排白頭齊齊往餐桌中間重重一點:“嗨!”
松田先生起身,大踏步跨出屋外,也不披外套。衆人緊隨。
櫻子急急爲青松披上羽絨服外套,隨衆人走出房間。
一羣人來到庭院,面朝富士山方向站定。
雪已經住了。天上一輪冬月。月華如瀉,粉刷出一片銀白世界。枯藤,老樹,修竹,斑斑駁駁,掛滿雪絮。紅梅暗香,正好醒酒。
遠處冬月下,東京塔閃着金色的光。
松田太太跟出來,笑嚷:“這羣老古董,又喝醉啦!要學狼嚎?”
松田先生雙掌一擊:“茄——子!唱。”
老古董們齊齊唱將起來,不是狼嚎,是爆發的山洪:
櫻花共楓葉……
青松心頭一熱。啊,這首歪詩居然成了你們的會歌?跟着唱起來:
映紅春與秋……
富士連九寨……
山高水長流……
歌聲中,夾雜着一高一低兩個女聲。
唱完了,青松轉身。猛然從暖烘烘屋裡出來,實在太冷,身上有些發抖。正欲擡步,聽到背後松田先生再次雙掌一擊:“好!再來一遍!”
青松一回頭,見衆人齊刷刷換了方向,面朝西方。哦?那不是九寨溝的方向?
山洪再度爆發:
櫻花共楓葉……
映紅春與秋……
富士連九寨……
山高水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