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首都,寂靜而寥落。
唐末晚洗了澡,換了白色的酒店浴袍,站在圓形的落地窗前。放着不遠處浮動的燈火輝煌的火車站,卻總是心緒難寧。
可能是因爲時差吧,所以睡不着。
握着一杯白開水,粉紅的指尖透過透明的杯身清晰可見。
房間內只點了一盞落地臺燈,她美麗而憂傷的臉廓在影影綽綽的光線裡,模糊而淒冷。
彭媛沒有打電話過來,但發了一段語音過來。
她按了一下播放鍵:“晚晚,回來了就好,沒時間就不用過來了,外婆很好,不用擔心。”
外婆年邁蒼老而溫和的話語響起的那一刻。唐末晚的眼眶忽然一熱。許多飽脹而複雜的情緒混雜在一起洶涌而來,彷彿下一秒就能將她沒頂溺亡。
她不是不想回去看老人家,只是怕響起過去的事情。
那簡直是噩夢一樣的過去,她不願意再去觸碰。就是爲了不再想起。
可如今,握着水杯的白皙手背上青筋清晰可見,外婆最後那一聲悵然若失的嘆息,崩斷了她好不容易維持的情弦。
她到底不是無心之人。
一夜未眠。天微微放亮時,纔有朦朧睡意,感覺沒多久,外面就有門鈴響。
雖然有些頭疼,但她還是堅持起了牀,去開了門。
門外,是穿着得體的陸雲深。
正式的白襯衫,黑西裝,配上一條精心挑選的暗藏領帶,陸雲深給人沉穩又如沐春風的印象。
“晚晚。”看唐末晚還穿着白色睡袍,一臉氣色不愉,有些擔心,“昨晚沒睡好?身體不舒服?”
“有些時差。”唐末晚對上他漆黑而關懷的眼,“不是說一點嗎?怎麼現在找我?”
“嗯,但是你早飯也沒吃,中午總得吃點什麼。要不然下午沒力氣暈倒在臺上可怎麼辦。”
知道他說的是玩笑話,她也沒惱,淡淡一笑:“行,那你等我一下,我去換件衣服。”
“好。”
房門隨即在他眼前關上,不管是昨晚,還是現在,她都沒有讓他進門的意思,就像是無聲的在彼此之間設下了一層無法跨越的障礙,他們的關係,始終停留在學長學妹的層面上,無論兩年前,還是兩年後。
都沒有更進一步。
哪怕那個男人已經結婚。
十五分鐘後,唐末晚出來了。
紅色上衣黑色裙的套裝,精心描繪過的動人臉龐已經早不出之前的一絲疲憊甚至是寂寥,她知性而優雅的站在這裡,本身,就美得叫人挪不開眼。
兩年的時光,她飛速成長,不倫是專業,外面,還是氣質。
就像是拔苗助長般,完成了驚人的蛻變。
如今二十五歲的她,竟是很難再找出一絲過去的青澀稚嫩來,她將自己包裹的像一隻羽化的蝶,然後把所有的悲傷和過往藏在那個蛹裡,不讓任何人觸碰,包括她自己。
“怎麼了?衣服有問題?”
“沒有!”收回驚豔的目光,他嘴角淺勾,“只是你變得太多,我都快不認識了。”
她淡笑:“誰也不可能永遠停留在原地,總要往前走的。”狀陣邊巴。
“末晚,兩年前……”
“學長,不是說去吃午飯嗎?那快走吧,我都餓了。”
他纔剛起了個頭,她就已經匆匆忙忙的一語帶過,陸雲深沒有再逼她,兩年前發生的事情,已經長久的根生地固的盤踞在她的心口上,而他卻始終沒有走入她的心裡,哪怕沒有那個男人,他還是輸的一敗塗地。
在餐廳用過午餐後,已經接近一點,學校派來的車子已經等在酒店門口。
黑色的奔馳商務靜靜等候着,學校負責人已經站在車邊等候,看到他們來了,立刻拉開了後座車門,並且十分禮貌的上前寒暄,握手:“唐小姐,久仰大名,幸會。”
陸雲深爲她介紹:“這是行政辦胡主任,負責這次講座的接待事宜。”
唐末晚朝他點了點頭,隨後委身坐入車內。
隨身攜帶的小包裡,還放着她回來之前精心準備好的演講稿。說不緊張,那是假的。
陸雲深安撫她:“不急,到了學校還有半小時時間可以準備,我相信你,沒問題的。”
唐末晚莞爾:“反正我是代表老師上臺,真的丟臉恐怕也不是丟我的臉吧。”
“不,”陸雲深語氣十分淡然,卻肯定,“既然教授叫你頂替他過來,肯定也是相信你的能力,我看過你之前在墨爾本的表現,晚晚,你做的很漂亮。”
漂亮。
多動聽的讚美之詞。她突然覺得,意興闌珊。
兩年前,她可以爲了愛情放棄專業,如今,卻贏得了漂亮二字。
人生總是充滿這樣的諷刺。
中午的道路,格外擁堵。
車內有些悶,開了左側車窗,涼風吹進來,緩解了她心底的躁亂。
首都,首堵。
唐末晚算是真正見識了。
也虧得出門早,原本預計兩點左右到還可以有半小時的時間做準備,豈料路上發生了一個水泥車倒翻了一車水泥而造成的不可預料的擁堵狀況,等他們趕到時,已經接近兩點半。
胡主任也接到了校方擔心的催促電話。
沒時間準備了,陸雲深又鼓勵了唐末晚幾句。
她靜靜微笑,捏着稿子拾級而上。
文學院的階梯教室,可以容納上千學生。
現在已經是座無虛席。
學校負責人見人來了,總算安下心來,衝着他們揮了揮手。
陸雲深道歉:“不好意思啊,張老師,路上出了點狀況。”
“沒關係,唐小姐現在可以上臺嗎?”這位接近五十歲的男老師將目光落在動人精巧的唐末晚身上,有些詫異,總覺得,太年輕了。
唐末晚盈盈一笑:“可以,我已經準備好了。”
“那跟我來吧。”張老師轉身,引着唐末晚朝最上面的主席臺走去,邊走,不忘邊提醒她注意腳下。
原本喧鬧的禮堂內,因爲終於出現的老師和一個漂亮的女人,逐漸安靜下來。
這裡匯聚了大一到大四心理學專業的學生,所以人數相對較多,雖不能說座無虛席,但也是人頭攢動。
唐末晚坐在學校爲她安排的中間那個位置上,望着底下一張張天真,充滿朝氣,無憂無慮的年輕臉龐,忽然像是看到了兩年前的自己,那麼多的學生中,可有人知道,自己兩年後會是什麼樣子。
老師接過話筒,介紹了唐末晚的身份,學生聽了,更多的是激情與渴望。
性心理學在國內經過這兩年的發展,雖然不能說取得了長足的進步,但廣大羣衆的接受度,確實有了很大提高,尤其是各大專業院校,也開始逐一展開此專業。
唐末晚並不覺得羞澀,難以啓齒,在國外的兩年,已經讓她看到了一個發達國家對文化日新月異的包容與寬容。
老師把話筒交到她手裡,她的手邊,還放着那份演講稿,她黑亮鎮定的目光緩緩在底下學生的臉上滑過,謙遜的打開了話題:“各位老師,各位同學,很高興代表我的導師站在這裡……”
她嗓音清亮婉轉,柔和動人,不卑不亢,桌上的講稿雖然翻開了,但她沒有看,目光一直平靜的穿梭在底下的學生身上,這是老師講課時對學生最起碼的尊重,看得出,唐末晚也很尊重學生。
講到"gao chao"處,唐末晚也增加了一些肢體動作,但並不浮誇,表現的恰到好處,很能振奮人心。
突然有老師從後頭跑上來,對唐末晚身邊的胡主任耳語了幾句。
胡主任沒打斷她,倒是自己悄然起身,朝旁邊一直閉合的大門而去。
不多時,大門重新打開,餘光一瞥,唐末晚注意到幾道漆黑的影子率先出現在牆邊上,離開沒多久的胡主任去而復返,他的身後還跟着一個身形高大挺拔的男人。
她沒細看,繼續演說,只是突然直覺地,又朝門口看了一眼,陡然間,生出幾分恍如隔世的怔忪。
明明只是驚鴻一瞥,卻讓她定在原地,忘了反應。
隔着一條走到的距離,她還是一眼發現他的五官瘦削立體又分明許多,直挺的鼻樑透着一股凌厲霸氣,烏髮黑而濃密,淡藍色的細豎紋襯衫領口微敞,,雙手抄在褲兜裡,簡單修身的黑西裝襯得他幹練利落,整個人沉靜如水。
胡主任在跟他說話,他微微頷首,那雙深邃銳利的灼灼黑眸忽然心有靈犀般擡起來,落在她身上。
手上的話筒,差點摔下去。
如果不是陸雲深發現情況不對,站起來叫了她一聲,場面恐怕會變得不可收拾。
面對底下萬千擔憂而好奇的眼神,唐末晚緊了緊手上的話筒,終於艱難的找回自己的身影,儘管,沙啞的連自己都覺得震驚。
而等她幾分鐘後重新再朝那個方向看去時,那裡已經沒有任何人影。
她忽然變得不確定,那個人,只是她的錯覺嗎?還是幻覺?
幸好講座已經進行了大半,那段小小的插曲過去,她還算鎮定自若的撐了過來,結束的那一刻,她長長的吐出一口氣。
陸雲深剛纔自然也注意到了出現在門口的那個男人。
唐末晚纔剛回來,男人就出現了,而且如此快速,陸雲深可不認爲這是一個美麗的巧合。
轉頭,瞧唐末晚從臺上下來了,可能是心不在焉,上臺的樓梯又有些抖,她一腳踩空,整個人往前摔下來,他站的近,急忙伸手去扶。
她正好順勢撞入他的懷裡,雙手撐在他薄透的胸膛上,耳邊是他低沉的關心聲:“晚晚,沒事吧。”
搖了搖頭,他扶着她站穩,唐末晚正想鬆手,剛纔那道人影,竟然去而復返,挺拔的身影修長筆直,不知站了多久。
如今換成了單手抄在褲袋裡,深冷的目光如刀刃,她的手指下意識蜷曲起,心跳過快,還是禮貌的推開了陸雲深,卻沒有看他,衝着陸雲深道:“學長,我去下洗手間。”
她朝着另一處的出口走去,腳步凌亂。
這一刻的無措與煎熬,讓她生出落荒而逃的衝動,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麼,錯的根本就不是她。可還是覺得害怕,也許不是怕他,而是怕自己,怕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狼狽不堪的在他面前原形畢露。
即使現在朝另一邊走去,還能感受到背後投射過來的灼灼目光,不由得加快腳步,只想快些離開令人沉悶而窒息的禮堂。
兩年,她完全沒想過遇上他該怎麼應對,會發生什麼,丁點兒也沒去考慮過,就是下意識的逃避。
她現在在墨爾本最大的心理診所實習,每天看診上百人,她可以與他們談笑風生,循循善誘,幫他們走出心理難關,卻把自己困守在那方寸之地,固步自封,無法自醫。
胸口像是壓了塊沉悶的大石,呼吸越發急促,腳步大而凌亂。
出了大門,下了樓梯,經過長長的走廊朝洗手間而去,很快就察覺到背後那悄無聲息的沉篤腳步聲,不重,卻極有規律,如錘子般,一錘錘敲擊在她的心口上。
她加快步子,他也快,她慢下來,他也跟着減速,始終保持着與她不遠不近的距離,如影隨形,甩也甩不掉。
洗手間在走廊盡頭,走廊很長,那種逼人的窒息感幾乎壓的她喘不過氣來,眼見着女洗手間近在眼前,她憋在喉嚨裡的那口氣到底是壓不住,轉身大口的爆發出來:“你到底要跟我跟到什麼時候!”
張開的嘴巴還沒閉上,驀然,看清站在不遠處的男人後,她表情木訥而怔忪。
“對不起,學長……”她沒想到,跟在她身後的人,是陸雲深。
陸雲深瞧出了她眼底的放鬆和不易察覺的失望,始終保持着讓人舒服的微笑:“沒事,我正好也要上洗手間,快去吧。”
等她出來時,陸雲深已經在外面等待。
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他把這句話詮釋的很好。瞧出唐末晚眼底的疲憊,他說:“本來晚上跟羅秘書有個飯局,要不,我幫你推了吧,先送你回去休息。”
她雖然很想,可想起導師走之前交給她的禮物和囑託,揉了揉太陽穴:“不行,我得親自去見見羅秘書和錢會長呢,錢會長是老師的師弟,老師託我帶了禮物給他。”
陸雲深點頭:“那我去安排,如果你身體不舒服就及時告訴我。”
“好。”
等他們重新回到禮堂時,學生已經疏散的差不多,剛纔那個驚鴻一瞥的人影,也早已不見。
她恍惚覺得,她只是她的錯覺吧。
陸雲深和她都選擇了沉默,誰也沒有提起這個話題。
傅宅大院內。
“喜羊羊美羊羊懶羊羊沸羊羊慢羊羊,軟綿綿紅太狼灰太狼,別看我只是一隻羊,綠草因爲我變得更香,天空因爲我變得更藍,白雲因爲我變得柔軟,白雲變得柔軟,別看我只是一隻羊,羊兒的聰明難以想象,天再高心情一樣奔放,每天都追趕太陽——”
一輛藍色的扭扭車從遠處衝過來,車還沒到,嘹亮的聲音已經響遍院落內外。
老太太穿着香奈兒最新出的一步裙,噔噔噔跟在身後,邊跑還邊喊:“我的乖囡囡,你慢點兒滑啊,等等太奶奶,慢點兒……”
前方的扭扭車上,一個粉嫩的小身影回過身來衝她笑:“太奶奶,你走慢點了,別磕着了,不然太爺爺要心疼的。”
老太太一聽,氣一喘,臉一黑,但很快就笑出聲來。
見她沒跟上去,扭扭車上的孩子已經噔噔噔跑回來,
白色的大嘴猴衛衣,紅色同款衛褲,腳上瞪一雙小牛皮靴,脖子上圍着喜羊羊卡通方巾,白皙的圓臉上鑲嵌着一雙黑亮的大眼睛,蘑菇狀的黑髮有些濃密的微卷,自然蓬鬆又可愛。
見老太太有些氣喘,又急急忙忙去旁邊捧了杯水過來,老太太看着他小小的身邊走路還不穩當,捧着水杯更是小心翼翼,滿眼都是疼寵。
“太奶奶,喝水。”胖胖的白嫩小手把水杯遞給老太太,不清的口齒裡透着奶聲奶氣的悅耳,聽得老太太眉開眼笑,一顆心都要化了,“乖囡囡,晚上留在這裡陪太奶奶好不好?”
乖囡囡抓了抓頭,一臉的無奈:“可是晚上哥哥就會來接我回家呢。”
“你想回去?”
乖囡囡睜着一雙黑不溜秋的大眼睛,又提了提屁股後面鬆鬆垮垮的褲襠:“只是那麼一點點想了。”
老太太嘆了口氣,摸摸他鬆軟的黑髮,依依不捨:“那太奶奶過兩天就去接你好不好?”
“可是我想爸爸給我買喜羊羊呢……”
“太奶奶給你買!什麼羊什麼狼都買一遍!”
說話間,一輛黑色的雷克薩斯停在不遠處的車位內。
乖囡囡一看車子來了,立刻高興的邁開小短腿跑過去,結果跑了一段,兩腿一絆兒,就往前摔去。
“小心——”老太太的心都要從嗓子眼蹦出來了,看到車上下來的傅子慕穩穩當當把人接住後,總算鬆了一口氣。
噔噔噔跑上前,拿着小手絹兒,把孩子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確定沒有大礙後不忘責備:“那麼那麼不小心呢,下次不可以跑這麼快知不知道。”
可是乖囡囡已經窩在傅子慕的結實的臂彎裡,甜甜叫着:“哥哥哥哥……”
同時還毫不客氣的朝他挺括的襯衫領上抹了一把的鼻涕口水。
傅子慕莞爾,臉上帶着寵溺溫和的笑容,拍了拍小傢伙肥嘟嘟的小屁股,衝老太太道:“那太奶奶,我把小傢伙帶走了。”
看傅子慕熟稔抱着孩子的模樣,眉宇間也是幾分神似,老太太不由感慨:“子慕,不知道的人還以爲是你兒子呢。”
傅子慕淡笑:“他是我弟弟,長得像不是應該的嗎?”
老太太聽罷,心中一陣感慨:“他爹媽人呢,怎麼自己不來,每次都要你過來。”
“是我自己要過來的,幾天時間不見小傢伙,就格外想念,縉言,跟太奶奶拜拜,我們回家了。”
小傢伙摟着傅子慕的脖子,聽話的撲過去在老太太臉上吧唧一口:“太奶奶,我過兩天再來看你,我先回家咯,拜拜——”
這裡再好,終究不是他的家。老太太也知道留不住人,滿心失落的往回走。
要是當年唐末晚也是真懷了的話,他們小二的孩子也該這般活蹦亂跳,惹人喜愛了……何至於她現在只能拿傅成光和唐宛如的孩子來尋開心!
不行不行……不能這樣下去!
見傅站背手在書桌邊上揮毫,老太太扯開了嗓子:“傅站,我得跟你商量個事情啊。”
傅站繼續揮毫,沒理她。
“傅站——”
“死老頭子——”
氣不過的老太太最後手一揚,在他枯瘦的大手上一推,最後一筆,濃墨重彩的敗筆。
傅站氣極,老太太見他終於擡頭看自己,哼了一聲,高傲的揚了揚下巴:“我就是告訴你,小二那我物色了幾個人選,你要沒有意見我就安排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