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西廂記

月朗星疏, 夜深人靜。

鶯鶯和紅娘手挽着手,一起慢悠悠地走到了西廂外的後花園裡賞夜景。

雖然實際上對鶯鶯來說,她整日在房中悶着對她來說並不是什麼大事, 她也並不會僅僅因此就心情惆悵。可是, 這可是紅娘這個小丫頭的一番心意呢。

更何況, 出來轉轉的確能令人心情開闊起來, 一點沒什麼不好的。

最重要的是, 這是一個小姑娘拼着即使自己被責罵,也要讓她開心而做出的“冒險”。

她怎麼可能忍心拒絕這麼可愛、這麼向着她的小姑娘的好意呢?

即使她這次出來可能會碰到她不願見到的張君瑞,鶯鶯覺得, 這也是值得的。

如果她們誰都不會碰到,那當然就更好了。

感受着紅娘不自覺的有些蹦蹦跳跳的、顯出了雀躍的步子, 鶯鶯的心情也不由得變得更加暢快了。

真好啊。

然而, 美中不足的是, 她們兩人的閒遊最終還是被人打擾了。

“鶯鶯小姐!鶯鶯小姐!”

一聽到這個聲音,鶯鶯的心情瞬間就沒那麼高漲了, 她暗暗嘆了口氣。

大概這便是不想讓什麼壞的事情發生,什麼事情卻偏偏就會發生的真實寫照吧。喊出了鶯鶯的名字的人,赫然便是張君瑞。

紅娘也沒想到她們現在出來這後花園還能碰見別人,她有些慌張地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叫小姐的人不會是老夫人身邊別的負責看着小姐的人吧?

在發現來人並非她們府上的什麼人,而是她之前遇到幾次的、很是有些呆呆傻傻的張君瑞之後, 紅娘緊張的情緒才平靜了下來。

還好還好, 她和小姐並沒有被發現、被懲罰的風險。

終於在今天晚上見到了鶯鶯, 張君瑞的心中高興極了。

自從那天晚上做了那樣的兩個夢之後, 張君瑞在之後的這幾天夜裡, 每天晚上都會來西廂的後花園裡待上好久。

……因爲在他的夢裡,他和鶯鶯小姐都是在後花園裡定情的。

現在他終於也等到這個機會了。

與張君瑞高興的情緒截然不同的是, 鶯鶯對現在居然真的碰上了張君瑞這件事是無比煩躁和不喜的。

尤其是張君瑞還直接叫出了她的名字,這讓她都沒辦法直接拉着紅娘回房間去。

……直接視而不見的話,未免有些過於不禮貌了。

鶯鶯先是不着痕跡的拍了拍紅娘的手,以安撫小姑娘在剛剛突然聽到張君瑞喊話之後有些驚慌的情緒。

在做完了對紅娘的安撫動作之後,瑩瑩這才轉向了張君瑞的方向,對着他開口道:“不知張先生夜中前來這後花園,目的爲何呢?”

張君瑞沒有急着回話,而是先緩緩地走近了鶯鶯。

——畢竟如果他和剛剛一樣隔着一段距離對鶯鶯姑娘喊話的話,場面難免有些過於滑稽。

在走進之後,看着在明亮的月光下鶯鶯顯得更加曼妙的身影,以及她那更加顯得美麗而聖潔的臉龐,他又不由得看得癡了,忘記了回答瑩瑩的話。

張君瑞這個彷彿發呆一樣的反應讓鶯鶯皺了皺眉。

“張先生?”

鶯鶯再次喚道。

被鶯鶯再次喊了一聲,張君瑞這才如夢初醒地回過了神。

大概是受這月色的蠱惑,也是受他前兩天那美好的夢境的鼓舞,張君瑞竟是直接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在下正是爲了你,才深夜前來這後花園的呀,鶯鶯小姐。”

爲了她?

雖然心中早有設想,真聽到這樣的回答還是讓鶯鶯感到無奈。

“張先生,還望你能夠注意自己的言辭。雖然前兩日在壽宴之上,母親讓我認了您做義兄,可是我們畢竟男女有別,還是注意些分寸爲好。”

鶯鶯的語氣有些冰冷地說道。

聽到鶯鶯說出了這麼“無情”的話,張君瑞有些急了:“鶯鶯小姐,爲何你要如此抗拒於我?難道我們不應該是一對兩情相悅的佳偶嗎?”

佳偶?兩情相悅?

聽到張君瑞居然把這聽起來無比像是胡說的話說地這麼肯定,鶯鶯的心頭泛起了疑惑。

在瞭解了不止一個世界線的劇情之後,鶯鶯自然是知道張俊瑞的性格的。

——故而她也明確地知道,即使他可能的確是個將來可能會拋棄她的人,現在,在這種自己尚且迴應的情況下,他也絕不會直接說出這種在普遍意義上稱得上是毀她清白的話。

所以說,導致張君瑞現在說出這番話的原因是什麼?

鶯鶯的心中有了成算。

她沉下臉,有些疾言厲色地對着張君瑞說道:

“張解元,因爲您在孫飛虎之亂那件事情發生之時,站出來救崔府上下以及寺院衆人於水火之中,我們闔府上下都十分地感謝您。可儘管如此,您說我們是一對佳偶,也未免有些不太妥當吧?”

頓了頓,鶯鶯再次強調道:“還請您見諒,我對您真的只有感激之情,並無一絲愛。故而您剛剛的話,還請之後不要再說了。”

見張君瑞因爲自己的話漸漸褪去了他臉上本來的期待之色,反而變得有些怔楞,鶯鶯緩了緩自己的語氣,臉色也不再那麼嚴肅了,她接着說道:“我也知道,因爲家母之前與您做下的約定,現在這情況其實可以算成我們違約,而對此您心中實有不忿,這是十分正常的。”

說到這裡,鶯鶯的心中暗歎了口氣。

爲什麼自己不能再早一些回到自己現在的世界呢?

即使她覺得之前她母親和張君瑞的約定本身便是不合理的,可約定終究是約定。

弄得現在像是她的母親和她都在耍眼前這個書生一樣。

如果她能夠早些回來……罷了,往事不提。

“可是,您應該也知道強扭的瓜不甜的道理,若非當時情況實在緊急,我根本沒有找到插話的機會,我絕對會阻止母親之前爲了退敵而做出的承諾,不過不論如何,現在反悔的確是我們做得不對。”

鶯鶯對着張君瑞誠摯地行了一禮。

“所以,如果您在其他地方有需要幫助的話,請儘管開口,我,以及崔府上下,一定竭力相助。”

張君瑞的確因爲鶯鶯剛剛說的話而大受打擊。

他比剛剛更爲認真地看向鶯鶯在月光下顯得絕美而縹緲的臉龐,辨認出她臉上的神情無比認真,沒有一絲一毫開玩笑或是說假話的痕跡,感覺自己的心中一下子像是被泡在了冰水裡。

他有些承受不住這種打擊,不自覺的後退幾步。

“這怎麼可能呢?我還記得我們初見的時候,你在臨走時對我那風情無限的回眸一瞥。更何況,在神靈託給我的夢中,我們兩人對彼此亦都極爲情濃,你甚至都對着我說出了不戀豪傑,不限驕奢,生則同衾,死則同穴這樣的話……”

聽到張君瑞這麼說,鶯鶯的眼神一凝。

神靈託夢?

不羨驕奢?同衾同穴?

原來是這樣啊……

她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了。

“您說笑了,張先生,怎會有神靈託夢這種事情呢?那大概只是您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罷了,更何況,子不語怪力亂神,我想這句話您應該是比我更清楚的。”雖然知曉張君瑞的夢的確是那所謂“神明”造成的,可是鶯鶯並沒有告訴他的打算。

現在她已經不再是“神明”控制下的人,自然不會如他夢中的表現一樣。

“至於您前面所說的那些……我心悅您的表現,”鶯鶯繼續說道,“我想,大概是您太過敏感吧?即便我做出了那樣的動作,也並無別的含義。天色不早了,還恕我們先行告退。”

鶯鶯的語氣平靜極了,同時也垂下了眼簾,不再看張君瑞,免得他再敏感地以爲自己現在的所有的話只是在“欲擒故縱”。

這麼想着,鶯鶯突然有些想笑。

在確認自己已經條理清晰、邏輯完美地迴應了張君瑞的話,鶯鶯最後再次對着他行了個禮,利索地伸手拉着紅娘回去了。

這次她完全沒有回頭,沒有對着他展露“風情”。

張君瑞在鶯鶯的背後失落地看着鶯鶯這次無比決絕的背影,感覺自己心中的希望徹底破滅了。

走進臥房之後,鶯鶯鬆了口氣,她轉過頭,冷不防直面了了紅娘臉上很是複雜的表情。

鶯鶯心中一跳。

難道小姑娘這是覺得,自己剛剛對張君瑞這個救命恩人太過無情了嗎?她在心中暗忖。

應該不是吧?

“紅娘,你怎麼這個表情呀?”鶯鶯開口問道。

她有些無法確定紅娘現在究竟是想到了什麼。

雖然她和紅娘是從小一起玩到大,不是親姐妹勝似親姐妹的關係,可相處這麼些年,鶯鶯自然也知道,紅娘的心中其實是有着自己的一套評判體系的。

也許在紅娘心中,自己剛剛如此冷漠地對待之前剛剛救了她們的恩人,有些超過了她心中的道德底線?

這樣的話,她就得想想改怎麼對她解釋,好讓自己的想法能夠被紅娘理解了。

鶯鶯一點都不想讓紅娘因爲這件事而和自己有了隔閡。

“啊?沒什麼,小姐。”紅娘聽到了鶯鶯的問話,似是才反應過來自己臉上的表情有些古怪,趕忙收斂了起來。

她看向鶯鶯,見她對着自己的臉上帶着微微忐忑的神情,同樣迷惑了起來。

現在這個時候,小姐忐忑什麼?

不過,在問出口之前,一種奇妙的直覺讓紅娘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了她在擔心什麼。

莫非,小姐是怕自己剛剛的表情是對她不滿,這才心中忐忑的嗎?

這讓她有些高興,原來自己在小姐心中這麼重要的嗎?

這麼想着,紅娘興沖沖地把自己本來不打算說的、她自我感覺有些幼稚的想法說了出來。

“我就是覺得,那個張生雖然是個讀書人,是個秀才,可是他真的好傻呀,居然會覺得自己做的夢是真的!還好小姐你拒絕了他。”

沒想到紅娘臉上覆雜的表情是因爲在想這個,鶯鶯有些錯愕,隨即忍不住笑出了聲,心中的忐忑也一掃而空。

從旁觀者的角度看,張君瑞那時候的行爲的確有些不妥,有些過於……神神叨叨了。

紅娘見鶯鶯笑了出來,不由得和她一起咧開了嘴角。

雖然拿現在本身就已經挺慘的張生打趣有些不仗義,可是,當然還是小姐最重要了。

*

杜確從淺眠中猛得驚醒。

他這段時間一直在忍受着頭上若有若無的疼痛,連平時操練士兵時都因爲這頭痛而忍不住下手重了些。

可現在醒來之後,杜確突然發現,他的頭竟然不疼了。

可卻同樣讓他難受得厲害。

……像是有什麼人硬往他的腦袋裡塞了許多別的記憶。

杜確面無表情地忍受着靜悄悄地發生在自己頭腦中的鉅變,眸中神色變幻莫測。

“……單于,你的鬍子太扎人了!”

“……在我們私下裡相處的時候,你可以叫我的另一個名字——鶯鶯。”

“……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幫我圓一個無傷大雅,對誰都沒有太大影響的小慌,難道不行嗎?”

感受着此時自己的腦海中翻涌的種種記憶碎片,杜確的心頭亂極了。

明明他對這些無比陌生,卻又奇異地感覺好像這本便是自己的記憶。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這真的是自己的記憶嗎?

自己的“記憶”中,那個明媚的“鶯鶯”,是不是就是之前總會讓他的心中出現莫名情緒的那個“鶯鶯”?

更重要的是……

杜確忍下了想起這個可能時他的心頭不自覺地泛起的讓他感到愧對自己兄弟的甜意。

他們兩個人,居然已經有過夫妻的緣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