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君瑞陷入了夢中。
也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他居然在夢中也看到了那個他一見傾心的美人。
想到自己在今天白天因爲她而受到的羞辱，甚至連自己的好兄弟都因爲莫名其妙的理由而反駁他，即使自己夢中的這個崔鶯鶯仍然那麼美, 張君瑞也絲毫沒了旖旎之心。
他更想狠狠地諷刺她, 辛辣地質問她。
只是不知爲何, 他這次做的夢卻和以往的夢甚是不一樣。
不僅給自己的感覺尤爲真實, 自己也無法如往常一樣在夢中隨心所欲, 而更像是被拘束在了和自己一模一樣的殼子裡。
這不由得讓他有些慌張。
不過很快，張君瑞的想法又變了。
……他喜歡上了這個夢，因爲夢中的“他”和“崔鶯鶯”之間完全不同於現實的發展。
他在自己的這個“夢”裡看到, 那個崔鶯鶯完全不像現實中一樣對他忽冷忽熱，反而狂熱地愛上了自己。
在這個“夢”裡, 他還看到, 在嚐到了鶯鶯的滋味之後, 他反而變了想法——
“他”完全沒有愛上崔鶯鶯，而是認爲她是一個放蕩的“尤物”。
於是, “他”在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之後抽身而去，並順順利利地考上了狀元，還娶了另一個真正的大家閨秀。
“幸好我醒悟的及時。”
在和他真正的妻子的洞房花燭夜，張君瑞意識到“自己”現在正對着自己的新婚妻子說着這句話，而他的妻子柔聲附和着“他”。
這, 好像有些過於沒有道理了吧, 張君瑞的心中劃過了這一想法。
之後他猛然驚醒。
看着自己眼前的一片黑暗, 張君瑞終於確定, 他剛剛經歷的那無比真實的一切的確只是夢。
雖然認爲那個夢中的自己完全不是真正的自己, 可是，即便這樣, 這個夢也讓張君瑞感覺痛快極了。
即使夢中的他很是無情，可這只是自己的夢而已，他覺得因爲這個夢而得到慰藉，也不是那麼不能接受。
畢竟，他在這一天裡，不僅僅受到了崔府的退婚，還被自己的好兄弟因爲這事而指責了。
在夢中地自己卻對那大小姐進行了如此徹徹底底的反擊，這很難不讓他心情愉悅。
只是……夢中的那個鶯鶯小姐着實有些可憐。
張君瑞的心中不由自主地劃過了這種想法。
他重重地哼了一聲，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不再這麼想。
那種在現實中都無情無義的女人，只是在他的夢中受了委屈而已，他有什麼好不忍的。
想到自己同窗多年的好兄弟在從崔母那裡回來之後，就完全換了口風，認爲他這種以娶崔鶯鶯來做退敵條件行爲並不妥當，“不是真正的尊重她”，張君瑞再次冷哼一聲，心中也沒了對夢中的鶯鶯的憐惜。
他完全搞不明白，君實究竟是如何得出他不尊重人的結論的。
他難道不是費盡心思救了她嗎？
想到這裡，張君瑞感覺自己更生氣了。
那崔鶯鶯可真是個紅顏禍水！
先是引得那孫飛虎前來爭奪，現在又挑撥離間了他和自己的好兄弟的交情。
他和杜確可是八拜之交！居然還比不上他和崔鶯鶯待的那短短的一個下午。
因爲這種種事情，張君瑞心頭火起。
他深呼吸了幾下，努力使自己再次入睡。
明天還要收拾東西離開寺廟，他不應該因爲一個紅顏禍水而浪費精力。
然而，令張君瑞沒有想到的是，他睡是睡着了，卻再次陷入了這種奇怪的“夢”中。
這次的夢又與之前不同，他不再是被禁錮於自己身體中的形態，而是變成了全然的旁觀者。
而且，在這個夢裡，也許是角度的原因，張君瑞發現，鶯鶯變得越發靈動，越發鮮活，也越發美麗了。
他看到在這個夢裡，自己仍如現在一般被崔母拒絕了婚事，而自己卻不死心地追趕着崔鶯鶯。
這既讓他覺得惱怒，心中卻又有理所當然的情緒在慢慢滋生。
……畢竟鶯鶯她，真的太美了。
他看到他最終欣喜若狂地收到了崔鶯鶯約他後花園幽會的詩謎，卻因爲過於激動而猜錯了。
崔鶯鶯也因爲他冒冒失失的出場而再次拒絕了他。
他也因再次被拒絕而患上了相思病。
張君瑞更加覺得惱怒了。
即使他猜錯了那詩謎，可她也不應那麼絕情啊！除了他出現的方式不對，難道她詩中的含義不是約他後花園訴衷情嗎？
因着這股惱怒的情緒，張君瑞沒有跟在“自己”身邊。他跟在了鶯鶯身側。
他倒要看看，私下裡，這女子究竟是如何笑話他、踐踏他的真心的。
讓張君瑞沒有想到的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崔鶯鶯不僅沒有如他所想的那般絕情，反而儼然同樣是一副對他情根深種的樣子。
她之所以三番兩次出爾反爾，完全是因爲她母親的不許。
這讓他心中對鶯鶯的憤恨一下子消失無蹤了。
……而且，她最後還是爲了自己，違抗了她母親的意願，不僅將她的身子給了他，甚至都不願意他前往京城應試。
——即使這是她母親對他的要求。
“不戀豪傑，不羨驕奢，生則同衾，死則同穴。”＊
當聽到崔鶯鶯對他說這種話的時候，即使知道這只是夢，張君瑞也覺得自己心中對她的喜愛之情再度不可抑制地加深了。
張君瑞這次是在天亮之後才睜眼的。
他愣愣地盯着從門縫中錯身而入，斜斜地照到地板的日光，心中的思緒百轉千回。
在這個夢中，他不僅看到了一個無比生動美麗的鶯鶯，還看到了他們成親之後相敬如賓、琴瑟和鳴的生活。
更看到了在夢的最後，極爲神異地出現在自己心中的念頭——
這些都是將來會真實發生的存在，只要他不這麼容易放棄。
所以說，自己最後做的這個夢，其實是看不見的神靈給他的啓示嗎？
告訴他，其實鶯鶯小姐是喜歡他的，只是被母親的管教束縛住了，才顯得如此絕情？
不管是前面的夢還是後面的夢，她的確是一直愛着自己的。
只是前一個夢中的自己不懂得珍惜而已。
大概他本來的今日離寺下山的計劃要稍微變動一下了。
張君瑞猛地坐起身，心中有了最終的決斷。
即使那的確是夢，可是，那可是鶯鶯小姐啊，他想要最後嘗試一下。
而且……也許的確如君實說的那樣，自己之前想要直接讓鶯鶯小姐嫁過來的想法，有些不合適呢？
總要經歷過千辛萬苦，最後得到的果實才更加香甜纔是。也許，鶯鶯小姐也是想讓自己意識到這個道理。
……她在夢中也的確詢問過自己多次是否愛她，也膽戰心驚地認爲自己可能會在見識過京城的繁華之後，移情於別人。
張君瑞越想越覺得是這個道理。
他穿好衣服，精神抖擻地出門找杜確去了。
君實兄昨日應該也是想告訴自己這個道理，這纔對他說出了那番讓他摸不着頭腦的話。結果自己卻沒有領會到他的真意，還和他吵了起來。
他應該早早去找他道個歉纔是。
在張君瑞前去找杜確的時候，杜確已經早早起身，進行完自己在軍中時慣常的訓練了。
他是忍着頭痛訓練完的。
不知爲何，他那昨天在張君瑞開口之後就消失不見的頭痛，在今早起身之後再度捲土重來了。
雖然沒有之前那麼疼了，可依然讓杜確感到無比煩躁。
更重要的是，不知究竟是什麼原理，他的腦中現在總會冒出各種奇奇怪怪的、他之前絕對不會有的想法。
——比如昨日突然對君瑞說的那一番話，再比如……他對那崔家小姐莫名其妙、愈演愈烈的情感。
這種情感幾乎要讓他感到愧疚了。
“君實兄！”
張君瑞的聲音讓杜確暫時停下了自晨練完畢之後興起的思索，起身前去開門。
換成之前，他絕對不會有如此奇怪的心思，更不會因爲一個才見了幾面的女子和他的好兄弟鬧彆扭。
真要說起來，之前的日子裡，他心中更爲贊同的，大概是極爲不妥的“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這種觀點。
——看，他現在居然會不自覺地認爲這種觀點是不妥的了。
杜確嘆了口氣，暫時拋下了對自己在這兩天之間突變的觀念的疑惑。
“君瑞，你來找我是有什麼事嗎？”
他對着張君瑞說道，盡力讓自己的語氣和神情都顯得平和。
昨天他們已經吵了一架，他並不想繼續和自己這難得的好友爭吵。
“君實兄，我此次前來，是想給你陪個不是。”杜確聽到張君瑞這麼說。
這讓他有些驚訝，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我是來爲我昨日的激烈反應而賠不是的，君實兄。”
見杜確沉默，張君瑞繼續說了下去。
“我昨天誤解了你的意思，竟沒有聽出你對我說的話實是爲了安慰我，讓我不放棄對鶯鶯小姐的追求，還與你吵了起來，實在有失君子風範。”
聽到張君瑞這麼說，杜確再次沉默了。
他昨天，有這麼對着君瑞說過嗎？
“君瑞，”雖然沒有弄明白，杜確還是緩緩開口了，“恕爲兄愚鈍，你說的這些話，究竟是何意思？”
他昨天和張君瑞說的，明明是他這種以婚約作爲退敵條件的行爲有些不尊重人，爲何現在在張君瑞的話裡，卻變成了讓他繼續追求那崔家小姐？
而且，現在君瑞難道是變了主意，想要嘗試再次博得崔家小姐的真心嗎？
聽出了張君瑞突然變了的話頭中的隱含意思，杜確內心複雜地看着張君瑞，眼中的神色晦暗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