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東十里外,有一處奇怪的營地。方圓裡許的小小塢堡外,竟然挖着足有兩人深的護渠,而在夯土圈成的城牆內,只有近百間密密麻麻的簡陋木屋。
城牆上,持弓端弩的漢軍士兵們來回遊蕩着。與別處守軍截然不同的是,他們那警惕的目光始終朝着堡內,很少向城牆外瞧上一眼。
如此奇異現象的謎底,揭穿後其實不值一提。因爲,這裡是一所牢籠,專門囚禁危險的囚犯或是戰俘。歷任司隸校尉屬下的一千二百名徒隸,幾乎都是由此處選拔而來的。
平日裡這所囚營內倒也冷清,畢竟整個司隸校尉部的犯人數量並不多,夠得上關在此處的青壯年犯人就更加打了折扣。
然而今日的情況似乎有所不同,木屋羣邊上的空地上,已擠滿了衣衫襤褸、蓬頭跣足的犯人,其數竟有數千之多。也難怪負責守衛的漢軍們如此緊張了,憑他們的五百軍力若是看守千餘囚徒那是綽綽有餘,可是面臨十倍以上又身強力壯的犯人,任誰也不敢掉以輕心。
自從這批犯人們到來之日,那囚營守將就再也沒有睡過一個踏實覺,做夢時都要睜着一隻眼。他不斷在心中哀嚎着,這都快兩個月了,這批人既不殺也不放,更沒有哪位將軍來挑選精壯以充軍實,這是要活活活磨死我啊!
心中埋怨歸埋怨,這位守將卻也知道事情的輕重,一直是打醒了十二萬分的精神辦差。不僅將日夜巡值、明崗暗哨佈置的妥妥當當,連帶着對犯人們的飲食,也稍稍提升了檔次,唯恐激起一絲一毫的事端。休說這批戰俘是來自涼州叛軍,絕對不容有失,便是那位前來移交戰俘的將軍,也是萬萬得罪不起的。用腳趾頭想都知道,京師重地、天子腳下,一旦發生囚徒越獄甚至是羣體暴動,丟官罷職是小事,那位鷹揚中郎將肯定會第一個斬了他的腦袋。
其實那位守將的心思可能是白用了,因爲這批戰俘幾乎已經失去了任何的反抗心理,因爲他們便是南鷹在長安城外一舉俘獲的五千天師道殘軍。
一年多前,天師道在漢中悍然起兵,兩萬大軍連續攻城拔寨,與漢中守軍打的有聲有色,也算得上風光一時。可惜好景不長,先是師君張修與大祭酒張魯叔侄反目,分兵成仇。接着南鄭一戰,不僅一萬最精銳的鬼卒大軍全軍覆沒,連師君張修和一大批主要將領也都戰死沙場。
新繼位的師君張進孤立無援之下,只得率千餘殘部退居涼州,以圖再起。經過一年的休生養息,依靠着天師道多年傳教的餘勢和漢軍難以控制涼州的大好形勢,天師道夾縫求存,苦苦掙扎,終於死灰復燃,重新聚起一支數千人的大軍。
直到黃巾起義震動天下,天師道的教衆們意識到,機會再次出現了。若想重新打回漢中,再現昔日輝煌,便只有依附於早已伺機而動的涼州軍閥勢力之下,並倚仗他們天下無敵的騎兵大軍打出涼州,這纔是唯一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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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君張進不顧垂危的病體,於病榻之上下達了全部精銳隨同出征的命令。消息傳出,數千天師道信徒無不歡欣鼓舞,鬥志昂揚,心中盡是復興天師道的豪情壯志。
只可惜,命運再次與他們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或者說,他們爲之終生信奉的天師已經徹底遺棄了這批可憐的信民。長安一戰,他們戲劇性的再次遭遇到了天敵剋星,失敗並不可怕,也許更是再所難免。然而,令所有人心喪若死的是,他們一直倚爲最強助力的涼州大軍,竟會在最爲危難的時候對他們棄如敝履,將整整五千大軍活生生的丟給了三面合圍的漢軍。
這就是命吧,天命不可違!所有戰俘們幾乎都抱定了這個思想,他們已然絕望,再也生不出任何的心思,即使是漢軍挖開一個萬人坑,估計也有不少人會行屍走肉一般向裡跳。更有不少人天天吃着不勞而獲的粗麪餅、野菜湯,心中隱隱生出“這麼過其實也不錯”的自暴自棄之心。
時間一日日過去了,戰俘們完全沒有對未知生活的恐懼心情,他們吃了睡、睡了吃,安分守己卻又渾渾噩噩的渡過每一天。
直至有一日,隆隆若雷的馬蹄聲驚破了囚營內外的寧靜,也在這數千囚徒那死水微瀾的心湖之中,驚起了一圈圈的漣漪。
囚徒們並不恐慌,更不緊張,他們過了兩個月的混吃等死的日子,似乎把一切都看透了。相反,他們反而有一絲好奇,彷彿是沉悶已久的環境,終於有了一些樂趣。
他們順從的遵照着守衛們的意願,在空地上排起密集的隊形,靜待着下文。
一個黑髮披肩的年輕將軍信步而來,毫無瑕疵的龍行虎步和那眉宇間傲視一切的如山氣勢,令所有拱衛在他身側的將軍們都淪爲了理所當然的配角。
戰俘羣中,發出一陣“嗡嗡”的竊語之聲,顯然是在猜測這位將軍的身份。
那年輕將軍大步邁上戰俘們面前的高臺,出人意料的露出一個溫暖的笑容,他大叫道:“本將知道,你們這些王八蛋正在猜測本將是誰?對不對?”
粗魯的話語似乎沖淡了他帶給戰俘們的威壓之勢,很多戰俘露出了笑容,這位將軍好象並不那麼可怕,也不象是來折磨人取樂的,那麼他會不會帶來一些喜聞樂見的消息呢?看來今天的日子會過得很精彩!
一個膽大的囚徒混在人羣中大呼道:“不知將軍是誰呢?難道是來救我們的?”
戰俘們一起發出低低的轟笑,救我們?這種夢話也好意思說得出來?不殺我們就是好事了!
那年輕將軍微笑着點了點頭,很認真的道:“你說對了!本將就是來救你們的!”
此言一出,全場突然靜了下來,所有人愕然以對。
那年輕將軍皺了皺眉,大喝道:“看來你們在這裡過得不錯!睜眼就吃,閉眼就睡,難道就沒有想過回家?”
“回家?”所有人呆滯了,有些心思靈巧之人已經開始手腳發抖,終於有人慘叫道:“將軍,我們全部已經放下了兵器,我們現在都是降卒,你不能殺我們!”
全場突然一片大譁,戰俘們終於反應過來。回家,這個詞有時就是意味着永遠離開!他們聲嘶力竭的大叫道,盡情抒發着長久以來的憤懣和對於突然死亡的抗拒。
守軍們汗流滿面的叫罵着、鎮壓着,但是各種各樣的喝呼之聲亂成一片,哪裡阻止的住?眼看着形勢便要失控!
“呔!全部住嘴,違者就地處死!”一個暴雷般的怒吼聲突然震驚全場,一個鐵塔般的大漢從那年輕將軍身側大步走出,掄起一雙烏沉沉的大鐵戟向着一邊的鼓架掃去。
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偌大的木架發出可怕的散裂聲,爆出滿天殘屑斷木,那面沉重的軍鼓也被掃得高高飛起,直落到十餘步外才轟然墜地,揚起一片塵土。
戰俘們見了這等聲勢,驚得腿都軟了,全場再次陷入詭異的沉寂。
“搞什麼!”那年輕將軍訓斥那大漢道:“損壞公物是要照價賠償的!你一文不名,還不是要本將來掏錢?再敢如此魯莽,一定收拾你!”
在那大漢諾諾連聲的退下後,那年輕將軍轉過頭來,衝着戰俘們一臉訝然道:“有人發狠,本將罵過了!至於你們,又發的是什麼瘋?本將只是問你們願不願意回家,何時說過要殺你們呢?”
戰俘中有人叫道:“將軍,你是貴人,可不能誆騙我等小民!要知道我等皆爲待罪之身,將軍會那麼好心的放我們回家?”
“你說對了!你們都是罪人,是戰俘!”那年輕將軍點頭道:“有明罪之心是好事,可是爲什麼不能鼓起勇氣去償還罪孽,然而再堂堂正正的回家呢?”
“將軍是說,要我等將功折罪?”一個淡淡的聲音響起,戰俘羣中剎時閃開一條通道,露出那個說話之人。
那是一個二十餘歲的年輕人,雖然經歷過囚牢的生活,他依然保持着整潔的儀容,清秀斯文的面龐上盡是夷然無懼的神色。
他緩緩向高臺行來,所到之處,戰俘們無不垂首避讓,盡顯其不凡的威望。
那年輕將軍眼睛亮了起來,微笑道:“很好!看來你是他們的頭兒,足可與本將進行一次皆大歡喜的成功對話!”
那年輕人欠身一禮,道:“罪民閻圃,見過將軍!”
“啊!原來你就是閻圃?”那年輕將軍目中亮光更盛,欣然道:“本將早就知道你的名字,便想不到你竟然如此年輕?”
“彼此彼此!”閻圃仰首與那年輕將軍目光相對,從容道:“不知將軍想讓我等如何將功折罪呢?”
“很簡單!”那年輕將軍坦然道:“帝都洛陽如今正面臨着從所未有的威脅,本將希望你們能夠拿起武器,保衛京師!只要能夠打退敵軍,本將便還爾等自由之身!”
“哈哈哈哈!”閻圃突然縱聲大笑,直笑得前仰後合。
“你笑什麼?”那年輕將軍出人意料的沒有露出怒色,他靜靜的注視着狂笑的閻圃,眼神竟似有一絲憐憫。
“罪民當然要笑!”閻圃猛然擡頭,凌厲的眼神與那年輕將軍毫不相讓的對視:“原來將軍又是要我們去送死!可憐我等天師道賤民,在漢中死傷無數,拋家棄子的來到涼州,轉眼便成棄子,淪爲階下之囚。而今,又要爲了成全將軍的戰功,而去枉自送死!這難道不可笑嗎?”
“戰!又是要我們戰!”他笑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可笑我們這些人戰了這麼久,卻不知爲何而戰!”
“爲何而戰?”那年輕將軍沉默了一會兒,才慨然道:“這真是一個很沉重的話題!古往今來說了幾千年,仍然還是困在我們心中的迷惑!”
“閻圃,你是否覺得是天待你們很不公呢?”他俯視着閻圃,緩緩道:“經歷了這麼多苦難,你們仍然沒有屬於自己的安居之地,甚至過着朝不保夕的日子!是否已經失去了面對生活的勇氣了呢?”
閻圃微微一怔,卻冷笑一聲沒有接口。
“先說說你們天師道吧,本將恰好很瞭解你們!”那年輕將軍輕輕一嘆道:“你們都是一羣可憐人,連維護生活都成爲了一件奢侈的事情,所以你們爲了一個改變生活的信念,才團結到了天師道。從這一點上說,是朝庭負了你們!”
閻圃顯然沒有猜到他會說出如此話來,不由張大了口,身軀輕顫。很多戰俘們更是追憶往昔,泫然欲泣。
“可是你們不該!”那年輕將軍突然厲聲道:“不該爲了張修的一己之私而盲目跟從他起兵作亂!你們也是窮苦人出身,難道就沒有想到,兵事一起,生靈塗炭,受苦受罪的,仍然是如同你們一樣的百姓!”
他見閻圃忿然欲答,擺手道:“本將還沒有說完!再想想太平道吧,他們擁衆百萬,強過你們何止十倍?卻依然落了個慘淡收場!原因何在?盲目的信仰,並不能爲百姓們換來吃穿,而少數首領的私慾,更不能成爲禍亂天下的藉口!此爲天道,違此道者,必自敗!”
他柔聲道:“你們不是遵奉天師嗎?爲何連天道也不曾悟透呢?”
閻圃臉色漸白,說不出話來。
“而你們第二個不該!”那年輕將軍再次提高聲音大喝道:“就是鬼迷心竅的跟着西涼叛軍進犯長安!想想倒在咸陽原上的數千無辜百姓,世間若真有厲鬼,他們定會遊蕩於你們身側,訴說他們心中的悲曲!而你們呢?你們的良心何在?”
很多戰俘的身軀終於開始顫抖起來,咸陽原上的慘狀,他們雖然不曾親眼目睹,卻在被漢軍押送回帝都時,路過那片無邊無盡的墳墓。
“剛剛你問本將爲何而戰?”那年輕將軍指着遠處的洛陽城,大喝道:“那麼本將先來告訴你,本將,只爲那城中千千萬萬的無辜百姓不受叛軍荼毒而戰!”
他望着閻圃渾身劇震的擡起頭來,輕輕一笑,道:“而你們,則是爲了自己而戰!打退敵軍,回覆自由,再也不用過着悽悽慘慘的囚牢生活。這便是你們爲之戰鬥的希望!”
“將軍的意思,罪民領會了!之前輕狂之罪,尚請將軍原宥!”閻圃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可是將軍的保證,又有什麼人能夠證明?如果我們真的捨命一戰,守住了洛陽,將軍真的會兌現承諾嗎?”
“說了這麼久,看來你們還真的不知道本將是誰啊!”那年輕將軍啞然失笑道:“只道你們早已認出了本將,豈料卻是本將自作多情了!”
“將軍的尊諱是?”閻圃亦是猛然醒悟過來,連忙開口問道。
那年輕將軍爆發出一陣開懷大笑,道:“說實話,咱們可都是老相識了!只因爲,從南鄭城下,到長安一戰,令天師道名存實亡,令你們淪爲戰俘,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便是本將!”
“啊!”驚呼之聲有如山呼海嘯一般響起,閻圃更是仿如被人迎面打了一拳,不由連退幾步。
“若你們知道本將的故事!”那年輕將軍傲然道:“便應該知道,本將生平從不違諾!而真心追隨本將的人,本將更會保護他們不受到傷害,除非是本將死了!”
“你們天師道的張魯,便是一個最好的例子!”那年輕將軍振臂大呼道:“想不想活着回到生養你們的故土?想不想繼續在天師道的教義下安居樂業?”
“爲何而戰?”他重重道:“你們便是爲此而戰!”
ps:一夜奮筆疾書,終於趕在十二點前交卷了!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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