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高,不知不覺兩人便到了山頂。山頂是一處百十平米的空曠地,空地上有兩棵巨大的香樟樹。樹下原本有兩張供人納涼歇息的長條水泥凳,可被手欠的人破壞殆盡,只剩下幾個水泥墩。簡光亞撒開唐以衎,在一個勉強可以坐人的水泥墩上坐了下來。唐以衎也打算坐下來,找了一下,卻發現幾個水泥墩上面都裸露出鋼筋,唯一能坐人的此時就在簡光亞屁股下。
簡光亞拍拍自己的大腿,說坐下來歇歇。
唐以衎說呵呵,我還是站站罷。
簡光亞說坐嘛,有得坐你還挑。
唐以衎說呵呵呵,那就聽你的。說着,唐以衎側着半個身子在簡光亞膝蓋上坐了下來,說我很重罷,要不我還是起來算了。
簡光亞攬在唐以衎腰上的手稍稍用力,把唐以衎從膝蓋上拉到了大腿上。
唐以衎說他大哥,要不還是先找旅社安頓好罷,我怕太晚了你沒地方住。
簡光亞說嗯……你晚上出門家裡會找罷。
唐以衎說嗯……我晚上沒事會出門打打麻將,家裡知道我在哪,不會擔心。
簡光亞拿起一個掛在唐以衎耳朵上的耳機塞進自己耳朵裡,說聽什麼歌呢。
唐以衎打開隨身聽,是李宗盛的《鬼迷心竅》。靜靜地聽完這首歌,簡光亞摘下耳機還給了唐以衎。
唐以衎說好不好聽。
簡光亞說還行。粵語歌我聽得比較多。
唐以衎說我聽不懂粵語,還是臺灣歌手的國語歌更容易產生共鳴——雖然歲月總是匆匆催人老\雖然情愛總是讓人煩惱\雖然未來如何不能知道\現在說再見會不會太早,歌詞多好啊,寫盡了中年人的情感困頓。
簡光亞說我還是喜歡梅豔芳。李宗盛的歌裡有深沉沒教訓,記吃不記打,需要多失戀幾次才能老實;梅豔芳有深沉有教訓,讓人心疼。
唐以衎說是麼,那我回頭買兩盒聽聽。
簡光亞攬在唐以衎腰上的手摟緊了一些。唐以衎擡起手肘支在簡光亞肩上,矜持地跟簡光亞保持着一定的距離。簡光亞揚起下巴打量着唐以衎。
唐以衎說看什麼呢,別看了——都一把年紀了。
簡光亞說春風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沒見過你的人不會明瞭。
唐以衎說嗯……呵呵呵,你很會活學活用嘛。
唐以衎身上散發出一股沁人的香草味,令人迷醉。簡光亞的身體忍不住再次貼近唐以衎,臉也假裝不經意地貼近唐以衎的臉。唐以衎矜持地把臉扭開了。正當簡光亞爲自己的魯莽懊悔的時候,唐以衎又把臉扭了回來。簡光亞摟着唐以衎的腰,唐以衎的手搭在簡光亞肩上,臉貼着臉,靜靜地欣賞着山下的瓜洲城。
過了許久,唐以衎指着遠處一棟建築,說那就是我家——他們怎麼還沒睡。
簡光亞順着唐以衎手指的方向望去,發現唐以衎手指的方向並不十分具體,不知道唐以衎指的是哪一棟,也沒問。
簡光亞說要不我送你回去。
唐以衎無趣地把手放了下來。
又過了許久,簡光亞打破平靜親吻了唐以衎,唐以衎這一次沒有逃避。
當兩張嘴分開口後,唐以衎說光亞,要不還是算了罷,這事總歸是不對。
簡光亞說……算了是不是就對。
唐以衎說……哎。
簡光亞說就是嘛。
唐以衎說哎,當時要不是我接的電話該有多好。
簡光亞說你這次沒接電話,不等於我不會再打。
唐以衎說到底什麼時候開始的,你看上我哪呢。
簡光亞說哼哼,應該從何說起呢……我十二歲之前去過最遠的地方是茶子坪鎮上,在我當時的認知裡,鯉魚塘就是我全部的世界,而這個世界裡卻沒有絲毫令我愉悅的色彩。小時候每逢在村裡見到你,我都會心生感慨,世上怎會有如此美好的女人。你的音容相貌,你的衣着打扮,你的出身教養,你的一顰一笑,等等一切,好像都超出了我的認知。怎麼說呢,在我整個少年時期,你就是我窺探鯉魚塘這個世界之外的一扇窗,讓我明白這個世界並不只是鯉魚塘這一片小天地,外面還有一個更大的世界。我想去更大的世界,去更大的世界學更多的東西、認識更多的人、做更有意義的事。因爲你,那顆出人頭地的種子從此在我心裡落地生根。
唐以衎一臉錯愕,說竟然有這種事——你不會是臨時編的罷。
簡光亞說那我是不是也太能編了。
唐以衎說你說的我都渾身起雞皮疙瘩了。
簡光亞說這人的命運啊,好像總是由一些看似無意的小事推着往前發展的。我不能說我有今天全是因爲你,但細細想來,你好像又的確是第一個喚醒我的野心的人,所以我纔沒有像其他村民那樣安貧樂道,沒有像他們那樣循規蹈矩守在祖先那片土地上,沒有認命。
唐以衎說你是挺與衆不同的,最近幾年回鯉魚塘,經常聽到人家談到你。
簡光亞說人家都是怎麼說的。
唐以衎說具體內容我就沒必要轉述了,好壞都有,但總體意思是敬佩。
簡光亞說這倒沒必要。我只是我選擇了一條比人家正確的路,加上遇到各種偶然,纔有了今天——也是因爲各種偶然,我們現在纔有機會坐在這裡。
唐以衎沒有接話。過了好一會,唐以衎低着頭吃吃地笑了起來。
簡光亞迷惑,說你笑什麼。
唐以衎說沒什麼,就是突然感覺有點悲哀——我自己一直覺得自己挺平凡,卻沒想到有個人把我想象的那麼美好。想不信他說的,又不敢不信,因爲他描述的確實不像是瞎編的。想拒絕他,可找不出好的藉口;想跟他瘋一下,又怕破壞了他心裡那份美好。呵呵呵,我到了連犯錯誤都猶猶豫豫的年紀了。
簡光亞說那今晚就專心欣賞風景罷,何去何從等想清楚了再說。
11
第二天上午,由於唐以衎託了關係,簡光亞在公安局很順利地辦理了戶口遷出手續。辦完手續出來,唐以衎又邀請簡光亞到家裡去吃午飯。
簡光亞說不去了罷,明天就回龍踞了,走之前叔叔伯伯家都要領頓飯,不然他們有意見。
唐以衎說都到瓜洲來了,平時請你還請不來——都去上班了,我就簡單炒幾個菜,吃完動身。
簡光亞說嗯……都去上班了麼。
唐以衎說……呵呵呵,保姆在家。
簡光亞說那就不打擾了。
唐以衎說呵呵呵,我可以給家裡去個電話。
簡光亞說那就吃了再回去。
唐以衎說不過有言在先,好不好吃你都不能發表意見——我平時不下廚房。
簡光亞說我認識的女人做飯都挺難吃,好在我有一個連秤砣都能消化的胃。
回家的路上,簡光亞問唐以衎,說瓜洲有沒有買BP機的地方。
唐以衎說好像有一家——你不是有大哥大麼。
簡光亞說去看看。
於是兩人又去了火車站旁邊的電器店。店裡的玻璃展櫃裡只有兩款BP機,一款售價四千八,一款六千八。簡光亞挑了六千八的那款,沒有還價。從店裡出來,簡光亞隨手把BP機遞給了唐以衎,說你收下,以後方便聯繫。
唐以衎說你給我買的啊。
簡光亞說嗯,我有大哥大。
唐以衎說你送什麼給我之前是不是應該先問過我呢——我的天,六千八買個這玩意。
簡光亞說有需要嘛。
兩人回到家裡,唐以衎泡了茶削了水果,問簡光亞,說上海還去麼。
簡光亞說怎麼不去,不是已經約好了麼。
唐以衎說呵呵呵,我以爲你是隨口說的。
簡光亞說什麼話能隨口說呢——你是不是隨口答應的。
唐以衎說這麼貴的禮物都收了,不去有點說不過去呵。
簡光亞說這話我可真不愛聽,你不想去,就說不想去。
唐以衎說那就去罷。呵呵,我其實也想多出去看看,一年四季呆在這小地方思想都脫節了。
簡光亞說你我之間沒必要虛與委蛇,有首歌唱得好:心事若無講出來,有誰人會知。心裡怎麼想就怎麼說,即使說錯了,起碼對方也知道哪錯了,也知道怎麼糾正。你有事不說,偏讓我猜,我能猜對一次兩次,總不能每次都猜對,最後誤會就出來了,你說是不是。
唐以衎說哎喲,我人到中年,沒想到今天讓一個青年人教育了。
簡光亞說誰有理就聽誰的。
唐以衎說你說什麼都在理。
簡光亞揹着手打量着客廳裡的佈局陳設,說你家這樣的條件,在瓜洲應該算是上流社會罷。
唐以衎說房子是前兩年單位新分的,傢俱家電是那年何瓊結婚你買的,感謝國家,感謝簡總——不過陽臺上那洗衣機質量不行,抖動太劇烈,每次洗衣服,要沒有電線拽着,它能自己下樓。
簡光亞說家裡還缺什麼,我看看能不能幫你添上。
唐以衎說謝了,都不缺。
簡光亞說以後需要什麼跟我說,不要跟你女婿說,他用錢也是找我。
唐以衎說……這話到底什麼意思呢,我怎麼不懂呢。
簡光亞說不要往壞裡想——你在我心裡比他在我心裡有分量。
唐以衎說呃,聽到這話我是該高興呢還是該生氣呢——那我今後有困難就找你咯。
簡光亞說別這麼說,你幫我我幫你,都是這麼過來的。
唐以衎說你確實是幹大事的人,格局就是比一般人大。
簡光亞說你哪年去的北京。簡光亞站在一張唐以衎跟兩個子女在天安門廣場拍的照片問道。
唐以衎說八七年,參加作協筆會,順便就帶他們去北京旅遊了一圈——旁邊那張集體照才厲害,國內能叫得出名字的當代作家一個不落。
簡光亞說除了你,我一個都叫不出名字。
唐以衎說呵呵。坐下來喝點茶罷,你走來走去把我都晃暈了。
簡光亞在沙發裡坐下來,說你在你爺老子面前能不能說上話。
唐以衎說要看什麼事——你打聽這個幹什麼。
簡光亞說你找機會在你爺老子面前提提,麻煩他找何運卿聊聊,不要把我鯉魚塘的族人當三等公民。區別對待了幾十年,可以了。
唐以衎說何運卿一碗水沒端平麼。
簡光亞說全中國都解放了,就我簡家還沒解放。就拿那年分田到戶這件事來說,你們何家人丁一畝一分水田,嶺背章家也有將近一畝,到了我簡家這裡,直接腰斬一半,每人五分六釐,到今天我們簡家每年還有饑荒,這就是他何運卿當年乾的事。老唐,我說話很直,不怕你聽了不高興。風水輪流轉,你何運卿總有老的一天,你怎麼知道風水哪天會不會轉到我簡光亞手裡來呢,幹嘛不給自己留餘地呢,一碗水完全沒端平嘛。
唐以衎說竟然有這種事,也太不會做事了。
簡光亞說你也要一碗水端平,你是何家的人沒錯,可現在也是我簡家的親家,你在這中間應該起到平衡作用,不能裝作視而不見。
唐以衎說我真是比小白菜還冤,你說的這個情況我也是頭一次聽說啊。我都是逢年過節纔回村裡,之前我這裡關於鯉魚塘的信息全來自何運卿,都是報喜不報憂。今天你既然提到了,我肯定要找時間去跟我爺老子反映一下——不像話嘛。
簡光亞說就該這麼想。不患貧而患不均,鄉里鄉親也分出個三六九等,容易出禍患。
唐以衎說終究是農民,手裡掌握點權力都不知道怎麼用,哪有什麼大格局——我爺老子絕對不知曉你剛纔說的這情況,不然早把何運卿罵個狗血噴頭了,太不會辦事了。
簡光亞說我絕對沒有半點針對你爺老子的意思,他老人家位高權重,底下的細枝末節不可能掌握的那麼詳細。我就是希望我們簡家在鯉魚塘不要再被區別對待了,我自己這輩子回鯉魚塘的可能性應該是不大了,他們想欺負我也欺負不到了。要不是爲了我的族人,我又何必跟你說這得罪人的話呢。
唐以衎說我明白。你放心,我會跟我爺老子反映的。
簡光亞說你把你家裡的地址給我。
唐以衎說你要我家的地址幹什麼。
簡光亞說你幫我我幫你,我不能讓你白幫我啊。
唐以衎說沒這個必要,都是一家人。
簡光亞說你爺老子日理萬機,這麼點小事肯定不至於讓他老人家親自走一趟。你到時候肯定也要找人出面,我總不能讓你爲了我這點事即搭工又搭料罷。
唐以衎說呵呵,你知道的這麼多,看來這種事你沒少幹。
簡光亞說這你就不用打聽了,你把地址電話給我就行了。
唐以衎說真的沒必要——我都渾身不自在了。
簡光亞說別這麼想,我還是那句話,你幫我我幫你。
唐以衎說真的不需要。我保證幫到你,但沒必要搞得這麼現實,你我之間還是應該建立信任。
簡光亞說兩碼事。信任肯定需要,感情也要談,但把感情和信任跟事混爲一談,最後不管事辦沒辦好,感情和信任都淡了。相信我,你走過的橋可能比我走過的路還多,可我走過的路都是坎坎坷坷,我看到的人情世故要比你深刻得多。
唐以衎說嘿,我對你越來越感興趣了。年紀輕輕,說起話來一套一套。
簡光亞說哼哼,其實我是個性格內向的人。
唐以衎說看得出來——你我之間一定要談錢麼,這樣是不是也太現實了。
簡光亞說既然如此,那我乾脆說點更現實的罷——我現在要是還在村裡養兔子,你我有沒有可能像現在這樣在一起坐而論道。
唐以衎說跟你聊天容易把天聊死。
簡光亞說所以啊。
唐以衎想了一陣,說容我考慮一下罷——其實你大可不必。
簡光亞說考慮好了告訴我,我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說話的同時,簡光亞的手在唐以衎腿上輕輕摩挲着。
唐以衎說呵呵呵,又想要了是麼,怎麼沒個夠呢。
簡光亞說昨晚沒讓你失望罷。
唐以衎說你抵達了別人沒有抵達的深度,從未有過這種體驗——哼,壞傢伙。
簡光亞說這話應該是我聽過的最高讚賞了。
唐以衎說我也沒讓你失望罷。
簡光亞說遇到你是人生一大幸事,值得一生珍惜。
唐以衎說我體驗也好極了——真的又要啊,這可是在家裡。
簡光亞不置可否,擡手摘下唐以衎臉上的眼鏡,癡癡地打量着唐以衎的臉。
唐以衎說呵呵,壞傢伙——我先進去收拾一下,身上一塌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