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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袍事件”發生的那天晚上,孫維季回到酒店房間,絞盡腦汁回憶,自己究竟什麼時候在阮如璋背後玩了“小動作”,又是誰在阮如璋面前打了自己的小報告。那個“小動作”究竟是什麼,是做了不該做的事,還是說了不該說的話?是自己有意的,還是被人栽贓的?孫維季沒有任何線索,因爲阮如璋自始至終沒有明說。誰打的小報告?孫維季想到了很多人,甚至包括僅有一面之緣的阮如璋乾兒子簡光伢和正人君子覃長弓。自己周圍的每個人都有嫌疑,但又每個人都不是百分之百存疑。那麼還有沒有一種可能性,就是阮如璋毫無理由的憑空污衊了自己?這個可能性也不能排除,但最好不要往這個方面想,因爲這是最可怕的一種可能,那就是自己在阮如璋那裡沒有價值了,阮如璋要藉故把自己一腳踢開。必要的時候阮如璋會這麼做,這不用懷疑,但即使如此,不到最後也不要有這樣的猜疑,因爲一旦開始了這樣的猜疑,那就是同歸於盡的時候了。
對自己這次遭受的屈辱,孫維季有兩個選擇,要麼把屈辱嚥進肚子裡,不辯解,不追究,就當什麼事都沒有發生;要麼以其人之道還至其人之身,啓動自己的力量給阮如璋一個反擊,把公道討回來。孫維季最終選擇了前者。孫維季也完全可以選擇後者,以她的能量,只要有魚死網破的決心,即使不能反過來把阮如璋扒得一乾二淨,也至少能讓他前途盡廢。然而這有什麼意義呢,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面子是討回來了,底子也丟了。這就好比坐在一輛高速飛馳的車上的兩個人,即使受了對方天大的冤枉,你也不能去奪他手裡的方向盤。孫維季認爲,面子我可以折損,但底子我不能丟。如果我確實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你阮如璋羞辱我,是我活該。如果你阮如璋捏造事實污衊我,我這一次也忍辱負重。我先看看你阮如璋下一步會做什麼,是繼續侮辱我,還是補償我,或者一腳把我踢開,等我先看清楚,再採取相應措施。
那麼,自己要不要繼續糾結於找出那個“小動作”呢?完全沒必要,因爲它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即使確實存在,也完全沒必要,因爲首先找不出來,其次找出來了又能怎麼樣?去跟阮如璋對質?去找阮如璋討說法?能解釋清楚麼?阮如璋能把公道還給你?最後,找出告密者又如何?如果對方跟你一樣是頭獅子,無非是兩敗俱傷;如果對方是條見人就咬的瘋狗,可能又要被他咬一口。何況,無論對方是獅子還是瘋狗,最後都將成爲你的敵人,而自己這種身份的人最不需要的就是敵人。自己真正需要做的,是以後要更小心、更謹慎。
至於跟阮如璋的關係,也不能因爲這件事受到任何影響,只能是更加緊密,而不能拉開距離。心裡怎麼想的不重要,行動上絕對要確保兩人依舊是親密朋友,即要讓阮如璋信任自己,也不能讓周遭的人看出一點點縫隙。人都很現實,風往哪吹人往哪倒,哪棵樹粗抱哪棵,假如讓他們看到自己跟阮如璋之間產生了裂痕,他們自然會去抱阮如璋那棵大樹,而自己也就沒有活路了。人生就像一場戲,演好了纔有票房和口碑,演砸了即挨啐還撈不回成本,就這麼簡單一回事。
第二天從牀上起來——其實躺在牀上一夜未眠——上班時間一到,孫維季顧不上頭痛欲裂,往阮如璋辦公室去了電話。
孫維季說阮市長,昨天晚上我回來好好反省了一遍,對不起,是我的不對,我辜負了你的期望。
阮如璋說小孫,都過去了,不提了,其實也不是什麼太嚴重的問題,畢竟沒有造成惡劣影響嘛。昨天我可能確實有點過激,不應該對你那麼嚴厲,在這裡我跟你說聲對不起,還望你能諒解。
孫維季說不不不,阮市長,不對就是不對,不對就要接受批評教育,我知道你是愛護我纔會及時提醒我,否則我繼續糊塗下去指不定鑄成什麼不可挽回的大錯呢,我謝謝你的批評教育。
阮如璋說小孫,你能有這個覺悟,說明我沒有錯交你這個朋友,我很欣慰。這一頁就翻過去,不再提了,我們還像之前一樣做朋友。
孫維季說嗯嗯嗯,以後妹妹要仰仗哥哥的地方還很多,哥哥可不能拋下妹妹——誰讓你是我家冉冉的乾爹呢,我就賴上你了。
阮如璋說呵呵呵,小孫,我就算不是冉冉乾爹也是你的朋友啊,別胡思亂想了,好好工作罷。
孫維季說我向阮市長保證,今後一定好好幹,決不給阮市長抹黑。
阮如璋說很好,我是龍踞的一張臉,你也是龍踞的一分子,我們都要盡到本分,做出表率,只能讓大家看到龍踞的好,不能給龍踞抹黑。
孫維季說你是老大哥,我是你的兵,你指哪我打哪,你說怎麼打我怎麼打,沒二話。
阮如璋說這就好——好罷,小孫,今天先聊到這,你昨天肯定跟我一樣沒休息好,好好補一覺,下次見面了我們再談。
放下電話,孫維季至少得到一個信息,那就是阮如璋沒打算拋下自己——即使阮如璋之前有這個打算,現在應該也放下了,這也正是孫維季打這個電話的目的。朋友還是敵人,很多時候就在你的一念之間,孫維季深諳此理。
“旗袍事件”後第二個月,就到了龍踞電器三十五年廠慶。電器廠在鼎盛時期舉辦廠慶,自然是高朋滿座,市級領導,政府相關部門領導,健在的工廠前領導,全國各地的經銷商,上游供應商,相關兄弟單位的領導,能請的都請了,請了的都來了。孫維季身爲電器廠最大的封疆大吏,自然要出席。阮如璋身爲市長,自然是主賓之一。會議,座談,酒席,這都不必一一敘述。其間發生的一個小插曲,則是讓孫維季對阮如璋佩服得五體投地。
龍踞電器廠三十五年廠慶,竟然沒有邀請對電器廠支持力度最大的前市委書記周澎,而周澎此時人正在龍踞。不是疏忽,是覃長弓不敢,因爲周澎已經被拿下了。另外覃長弓也很爲難,因爲周澎當初就是被阮如璋擼下臺的,請了周澎,會讓阮如璋難堪。何況,阮如璋是主賓之一,到時候要發表重要講話。如果把周澎請來,是把他安排在臺下當聽衆?還是跟阮如璋一起坐在**臺上當貴賓?反正,請與不請都不對,只能委屈一個。從非常現實的角度考慮,覃長弓只能是委屈前任周澎。
然而阮如璋畢竟是成熟的政治家,馬上就注意到了這個問題,當即跟覃長弓提出一定要去把周澎前書記請來。這提議別人不能提,因爲太敏感。覃長弓自己不敢提,因爲太爲難。只有阮如璋可以提,而且阮如璋一定要提。阮如璋也可以不提,大家也不敢指責。但這是一個姿態,表明我阮如璋認可你周澎的功績,當初把你擼下來只是因爲你犯了錯,一碼歸一碼。
周澎會不會來呢?一定會來,而且必須來。這也是一個姿態,是讓大家看到,我周澎是下來了,但並沒有犯錯誤,不然我現在就該在監獄裡,而不是“軟禁”在家裡。我要是扭捏作態不來,等於是我心虛。我爲什麼要心虛呢?我下來並不是因爲犯錯了,只是被後浪拍在沙灘上而已。成熟的政治家,都知道怎麼做才姿態正確,心裡怎麼想的根本不重要。
因此,去接周澎的車一回到廠裡,阮如璋第一個迎上去給周澎開門。周澎一下車,阮如璋馬上雙手握緊周澎的手,熱烈歡迎之後,噓寒問暖一番。一番關懷後,兩人手拉手一起在**臺上坐了下來。**臺可以坐,但你周澎不能說話,因爲你已經下來了。在這個臺上,我阮如璋纔是主角,我可以在報告中充分肯定你對電器廠的貢獻,但你就是不能開口,當個與會貴賓坐在旁邊就行了,不然我就要對你二次傷害了。
以經銷商代表身份坐在**臺上的孫維季完全都看傻了。孫維季一直認爲自己心理足夠強大,可即使這樣,兩個政治老手的表演也讓她萬分欽佩——兩個完全撕破臉的人,昨天還要置你於死地,今天見面竟然還能一團和氣;昨天還差點死在你手裡,今天見面照樣雲淡風輕。看到這樣的場景,孫維季覺得,自己之前被阮如璋羞辱,根本不值一提。孫維季甚至相信,阮如璋那次羞辱自己,其實是愛護自己,不然,他會不動聲色直接置自己於死地,根本用不着羞辱。
電器廠三十五年廠慶,覃長弓本來想小小的辦一下就罷了,結果一不留神就搞大了。最初只是打算在工廠內部辦個晚會,職工們聚個餐,發點紀念品,就此而已。可消息一出,馬上就有經銷商提出要來參加慶典。這可以理解,因爲大部分經銷商當初就是廠裡的職工,現在一個個成了封疆大吏,發財了,一是想回來揚眉吐氣一下,另外也想跟覃長弓聯絡一下感情。覃長弓一想,既然有人提出要來,那就全都來罷,也正好借這個機會了解一下你們。覃長弓又一想,既然請了經銷商,那就不能不請已經退休的領導和職工了,都是有功勞的人,不能厚此薄彼,肯定都要照顧到。本來工廠爲這次廠慶準備的預算是十萬塊錢,工廠上下五百多人,十萬塊錢綽綽有餘。結果把經銷商和退休職工都請了,多出來兩百多人。
二把手伍德利說到時候來的肯定不止兩百,因爲退休幹部職工的家大都在伏龍灘和小石龍兩個鎮上,到時候肯定會帶家屬來。
覃長弓說那就挑個下雨天罷,下雨天他們應該不會帶家屬。
伍德利說老覃,你是開玩笑呢還是說認真的。
覃長弓說哎,那就預計三百罷,他們肯定不至於把全家都帶上。
伍德利說還是穩妥點,乾脆預計四百,別到時候搞得手忙腳亂。
覃長弓說四百就四百。
這麼一來,五百人一下子變成了九百人,預算也就要相應增加了。增加多少呢,增加五萬罷,因此預算也由十萬變成了十五萬。
喬國切聽說了這個事,當即從成都跑了回來,說瞧你們辦的這叫什麼事,怎麼就不開竅呢,這個事要是交給我來辦,不但一分錢不花,還得大賺一筆。
覃長弓說你他媽又在打什麼鬼主意——快點說。
喬國切說攤派嘛,供應商,經銷商,跟工廠有業務來往的相關人員和單位,能請的都請來,請來的都攤派,視不同關係往每個人頭上攤,五千打底,不設上限,分分鐘百八十萬入賬。
伍德利說喬國切,你這混賬遲早會進去。
覃長弓說伍德利你還別說,這混賬說的有點道理哦——市場經濟,一切向錢看,何罪之有。
喬國切說什麼叫有點道理,是就該這麼操作。你想嘛,我們能讓他們發財,也能讓他們發不了財,他們敢不出這點血——而且我們還要實名登記,誰他媽也休想偷奸耍滑,三五百就想矇混過去,門都沒有。
覃長弓說有道理,就這麼搞——哪個經銷商要是捐少了或者不捐,明年就斷了他的貨;哪個供應商要是捐少了或者不捐,明年就不要他的貨。
伍德利說要這樣搞的話,那就不能是我們工廠內部搞一下了,政府相關領導也要請——到時候即使犯了錯誤,政府領導參加了,事後他們也不好意思追究。
覃長弓說伍德利,我真是太喜歡你了,你想得太周到了——請,全都給我請來。
就這樣,原本只是想工廠內部小小地搞一下,最後把市長也請來了。原本五百人的廠慶,最後來了一千五百人。慶典結束後,財務一覈算,刨去晚會宴席禮品等一切開支,純賺六十六萬。
廠慶結束後,喬國切沒有馬上返回四川,請求覃長弓把他調回廠裡。喬國切已經不想辭職下海了,因爲想也白想,覃長弓肯定不會放他走。既然走不掉,那就只能要求進步了。可眼下的現實卻是,做一個區域經理,不但施展不開手腳,還有被邊沿化的危險。因爲隨着工廠規模的日益壯大,覃長弓身邊的人才也越來越多了,喬國切一旦離開權力中心太久,搞不好就被覃長弓忘了,所以必須儘早回到覃長弓身邊。喬國切的目標是,覃長弓在任的時候,自己至少應該是三把手;到時候覃長弓退下來了,自己即使不是一把手,也應該混個二把手,不然人生就沒有價值了。
但覃長弓不會這麼輕易讓喬國切回來。覃長弓看透了喬國切,這個傢伙能力超強,也野心勃勃。覃長弓認爲,這是好事,也是壞事,關鍵就看自己怎麼調教他。覃長弓這個時候肯定不會准許喬國切回到廠裡,因爲眼下更需要歷練的是伍德利。伍德利行政經驗豐富,管理能力也出衆,考慮問題周到,還能團結大衆,做覃長弓的接班人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可伍德利的短板是缺乏戰略思維,視野過於保守,不夠放得開,正如給他取的綽號“伍補充”,是個絕對稱職的二把手,做一把手還欠點火候。電器廠這幾年的發展如日中天,覃長弓也對企業未來有一個長期的戰略佈局。可覃長弓也明白,自己已經五十四歲了,再過幾年就該退休了,到時候伍德利能不能肩負起一把手的重任,還需要時間磨鍊。如果過早把喬國切召回來,以他的能力和格局,很容易就把伍德利比下去了,覃長弓的計劃也就打亂了。意思也不是說覃長弓不願意喬國切超越伍德利是出於私心,完全不是這麼回事。覃長弓不願意喬國切取代伍德利接自己的班,僅僅在於他已經看得非常清楚,如果讓喬國切接班,自己辛辛苦苦做大的企業很可能就毀在他手裡了——這個傢伙從不按套路出牌,骨子裡就有賭性。在企業草創階段,百無禁忌,必要的時候賭一下確實很有必要,但企業做大了依舊賭性不改,那就要出大問題了。也就是說,喬國切只能做二把手,必須有個人在上頭摁住他。
覃長弓說喬國切,你要回來,也可以,我給你定個目標,在你負責的西南區域,從明年開始,兩個億銷售額,每年增長百分之二十,連續五年你都完成了,回來我就任命你做副總。
喬國切說要是完成不了呢。
覃長弓說你肯定能完成,我不會看錯人——萬一完成不了,我也讓你做副總,就看你有沒有臉回來。
喬國切說老覃,這可是你說的。
覃長弓說我說的。
喬國切說立個字據罷,我生怕你說話不算數。
覃長弓說不用立什麼字據,我要改主意,立了字據你也奈何不了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爲人。
喬國切說老覃,你這就是耍無賴了。
覃長弓說這就看你怎麼想了,你要是認爲我會耍無賴,那今天我們的談話就當沒發生過;你要是覺得可以再相信我一次,那就照我的吩咐去做——賭一下罷,反正你好賭成性。
喬國切說行,我賭一下。不過臨走前我還有一個小小的要求,你一定要答應我。
覃長弓說你先說來聽聽。
喬國切說虞國清至今還在車間擰螺絲,身上一年四季一股機油味,我每次回來都沒心情跟她親熱了——你幫我在辦公室給她安排個文職工作。
覃長弓說你應該叫你老婆勤洗澡,多用香皂。
喬國切說洗不掉,味道都醃到肉裡了——我替你出生入死,這點要求不過分,你不能讓我寒了心。
覃長弓說我答應你。
所謂的長期戰略和培養接班人,這都是企業內部的事,也都在覃長弓的控制之內。覃長弓真正不敢掉以輕心的是電器廠的體制問題。阮如璋主政龍踞已經一年多,以公務身份到訪電器廠只有兩次,一次還是借視察電器廠的名義提拔他自己的手下安玉柱等人,另外一次就是這次電器廠三十五年廠慶,嚴格上說兩次都不算是正式視察電器廠的工作。這就說明,阮如璋其實並不重視電器廠的工作。
至今爲止,阮如璋下工廠視察有據可查的有十七次,從數據上看,他更多的是視察外資企業和民營企業——十二次,而視察國有企業只有五次。這一點周澎跟他正好相反。周澎很支持國企的工作,龍踞的市區級國企也基本上是在他當政時期發展壯大起來的。周澎儘管也大力引進外資,但其實骨子裡並不喜歡跟資本家打交道,最直接的表現就是除非陪上級領導,他從不帶頭視察外資企業。阮如璋則完全顛倒了過來,很少視察國有企業,卻經常組織資本家去市府開座談會,明顯地有偏向性。這還不是最壞,最壞的是,大家發現,阮如璋僅有的五次國企視察,有三次被他視察的國企很快就進入了體制改革階段——龍踞建築公司、龍踞運輸公司、龍踞進出口貿易公司,全都改成股份制了,而且三家國企背後的控股方都是“盛世投資”。
電器廠作爲龍踞最賺錢的國企之一,覃長弓非常清楚,“盛世投資”早就想下手了。如果阮如璋那裡鬆動一下,自己是完全沒有辦法控制的。可以說,覃長弓每天都在提心吊膽,即希望阮如璋重視電器廠,又怕他重視。覃長弓倒也不是擔心自己,電器廠股份制改革對他個人沒有任何壞處——前面三家已經完成改革的國企一把手都升了官,沒道理在他這裡就發生意外。可前面說了,覃長弓對仕途不感興趣。覃長弓擔心的是自己一旦失去對電器廠的控制,十年的心血就白費了。“盛世投資”作爲一家央企,名頭的確很大,但是否有能力經營好一家高科技製造企業,覃長弓還沒有看到成功案例。至於阮如璋心裡是怎麼想的,覃長弓是即不清楚,又不方便一問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