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最後的一絲餘暉留戀地看了一眼這個世界,逐漸消失在了地平線上,天色慢慢變暗,黑夜便在這一時刻悄悄來臨。
街邊一連串的路燈一盞接着一盞亮起,把整個世界照得透亮,燈火通明間,夜晚的街頭上更加熱鬧。
霓虹燈在街邊閃爍着,有推着嬰兒車出來散步的年輕夫婦,有攜手一生頭髮花白的滄桑老者,有紋着身坐在街頭排擋喝着啤酒擼着烤串的義氣青年,有文質彬彬剛下了車給同伴開門的西裝革履的男子。
李琦站在碧瑩家裡小區那條街道上,心裡頭冰涼,比這如水秋涼夜色更涼。
一直在掩飾着的事情在猝不及防之下被孔威蠻橫地掀開,就連李琦都沒有做好完善的心裡準備,更何況對這件事情一無所知的碧瑩。
孔威以爲,這件事情會對李琦的傷害更大,畢竟誰知道了對面的女孩子父親是殺害自己父母的仇人,誰都會被恨意充斥心頭。
但很遺憾,他碰到了李琦這個異類。
李琦早就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情,而且已經把這件事情輕輕帶了過去,他唯一對這件事情還有些拿不準的就是碧瑩的態度。
從在碧瑩家裡第一眼看見她,第一聲聽到她說的那些話開始,李琦就知道,碧瑩對自己的恨意是絕對不會隨着時間消逝的。
碧瑩對自己的父母有着深深的愧疚,對那個因爲自己的倔強而害死自己父親的小男孩更多的卻是恨意。
李琦原本想着,等到自己與碧瑩之間的愛意已經濃的化不開的時候,再與碧瑩挑明這件事情,用愛情讓碧瑩忘卻這些恨。
但現在一切都被挑明,李琦的一切打算在這一瞬間全部落空。
他心如刀絞,他很難想象碧瑩現在到底是什麼樣複雜的心情。
無助,不知所措,深愛,仇恨,愧疚……
改變不了發生的這一切的無助,對李琦的深愛,和對那個從未見過面的男孩子的仇恨與更深層次的愧疚,還有當得知那個一直被自己恨着的男孩子就是自己愛着的人的不知所措。
當這麼多複雜的情緒同一時間蜂擁上碧瑩的心頭,他很難想象碧瑩會怎麼應對,她還能像之前那麼堅強麼?
李琦緊緊攥着拳頭,他之前與孔威說的話不是假話,他現在有足夠的實力神不知鬼不覺把整個孔家祖宗十八代都殺個乾乾淨淨,讓他們徹底滅族。
而且他現在心裡頭翻滾的怒火與殺意並不會阻攔自己去實行這個滅絕人性的行動,他敢保證,如果碧瑩出了什麼事情,再滅絕人性的事情他都能夠做得出來。
現在唯一控制着他,沒有讓他做出這些事情的原因也只是因爲擔心碧瑩而已。
在李琦的心中,地球上面值得他惦念的,只有兩個人,一個碧瑩,一個胖子,如果碧瑩哪怕傷了一根手指頭,他都會讓那個傷了她手指頭的那個人百倍奉還。
口袋裡的電話第八次響起,李琦急匆匆地掏出來看了一眼,失望地輕輕掛斷。
和碧瑩一樣,他現在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個女孩,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夠讓她受到傷害,從前天當他看見這個女孩在雨中蜷縮在一起,被凍得瑟瑟發抖的時候,他便不會這個世界上有任何事情傷害她。
哪怕是自己也不行!
李琦緊緊握着自己的手機,看着不遠處樓上沒有亮燈的那間屋子,嘴脣死死抿着,有些猶豫要不要給碧瑩打電話。 樓上那間粉紅色的屋子裡,少女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透過窗簾的縫隙看着外面走道上那個黑色的人影,眼淚無聲無息地往下落,眼睛都快要腫成了核桃。
她還記得,第一次看見眼前這個男孩子的時候,那種異樣的熟悉感,還記得當他把自己從那個小巷中帶走的時候,跟在他身後淡淡的溫馨與安全感。
金桂香中,分不清那絲情愫是什麼時候產生的。
她記得在雲臺山上背自己那寬厚堅實的後背,記得李琦的手第一次觸碰到她腳趾時候自己那心中的一絲顫抖。
她記得在那滿山紅楓的映照之下,李琦印在自己嘴脣上的輕吻,記得面前的這個少年說要帶自己看遍雲臺山。
然後他實現了承諾,帶着自己飛遍了雲臺山。
她記得那天大雨之中跑過來的那道身影,記得他懷中溫暖的氣息,記得漫天雨幕珍珠一般將那個世界洗刷得乾乾淨淨,連帶着自己心中的那個世界。
本以爲,自己心中對那個小男孩的恨意隨着那漫天的雨幕已經消失不見,但直到現在這個時候,她自己才發現,原來那抹恨意只是在龐大了無數倍的愛面前藏了起來,顯得那麼不起眼而已。
直到事情擺在她的面前,她才知道,眼前這一切是多麼的虛假,多麼地讓她悲痛欲絕。
那比之恨龐大了無數倍的愛,似乎就像是空中樓閣,輕輕一碰,碎落滿地。
李琦,你什麼都好,可你爲什麼是當年那個拒絕接受我爸爸幫助的小男孩呢?
沒有你,我爸爸不會死,可是沒有你,我也不會去那麼徹底地愛上一個人。
我到底該怎麼辦?
她低下頭,無聲啜泣着。
以往的日子裡鍛煉出來的堅硬的外殼在眼前的現實面前似乎脆得猶如餅乾一般,輕輕一碰,遍地碎屑。
什麼堅強,什麼倔強,在殘酷的現實面前比雪都不如,說沒就沒了。
門外,那中年女子擔憂的話語響了起來:“瑩瑩,沒事吧?”
碧瑩慌忙擦了擦眼淚,深深吸了幾口氣,臉上掛出一絲牽強的笑容,帶着些許鼻音笑道:“沒事。”
“怎麼了?聽你聲音是感冒了?”門外母親的聲音有些探尋。
“嗯,是有點,我等會吃點藥就好了,您去忙吧。”碧瑩朝着門口應道。 聽着門口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淚水再次止不住下流。
想着母親搬到這裡之後,一個人慢慢把她撫養長大的辛勞,想到她頭上不知不覺已經多了一半的白髮,想着母親已經半年沒有再給她自己多買一件衣服。
想到外面正無聲飄香的神龕之內供奉的木牌。
碧瑩猛地捂住嘴,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白皙的肌膚上面,有淡淡紅腫的指印慢慢浮現。
火辣辣的臉上無比清晰地提醒着她擺在自己面前的情況是什麼樣子的。
是選擇原諒那個自己一直深深愛着的人,還是爲了深深愛着的人繼續恨着他。
無論是哪一個選項,都彷彿比毀滅一個世界要顯得更加地艱難。
她水汪汪的,佈滿血絲的眼睛中,目光漸漸堅定起來。
她掏出自己的手機,捂着嘴不讓自己發出聲,手指顫抖着,一下一下點在屏幕上面,那個聯繫人下面空無一物的短信界面,一句話慢慢編輯而成。
往常點擊屏幕似乎都能跳起來的手指現在顯得異常地沉重,僵硬到似乎在安靜的屋子裡都能夠聽見骨節輕微作響的“咔咔”聲。
屋子裡沒有開燈,只有手機屏幕照亮在空中的散亂微弱的白光,手指輕輕移到了右邊的發送鍵上面。
只有一句話,七個字,字字重如泰山。
這段僅僅持續了一個晚上的戀情,隨着那手指的輕輕點下,似乎已經走到了結束。
空白的短信界面上,藍色的短信條顯示它已經發送了出去。
從來都還沒有用過的短信功能,第一條發送出去的,竟然開始便意味着結束。
碧瑩彷彿在一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斜斜倚着牆,貼坐在地上,慢慢挪到牆角,就像是一頭受傷的小獸。
在那個雨天,當她是這副模樣的時候。
有人把她抱在了懷中,用自己的體溫溫暖着她冰冷的身體,那個時候她的心是火熱的。
那個時候有人與她一吻到雨停,一吻定情。
而現在,換到了這裡,還有誰能夠再來安慰她?
屋內氣溫不高不低,顯得有些暖暖地,她的心卻異常冰冷,似乎在不斷往那道無形的深淵中墜過去。 她哭花了眼睛,面前的手機震動了兩下,led燈閃爍了一下,屏幕上跳出來一行字。
碧瑩就像是受驚的小獸,把那手機猛地踢開,把自己的臉死死埋在自己的膝蓋之中,滌綸制的校服褲子的膝蓋上,不知不覺已經溼了一大片。
窗外似乎有人在輕輕敲打。
碧瑩輕輕擡起頭,然後看見了那個懸飛在自己窗外的身影,剛剛被那一巴掌抑制住的淚水再次有種要流下來的衝動。
碧瑩扭過臉去,哽咽着問道:“你來幹什麼,我不是說過了麼。”
少年在窗外,臉上掛着淡淡的笑,輕輕推開窗戶,心疼地看着她:“不看一看我回的什麼麼?”
碧瑩胡亂抹了抹自己哭花了的眼睛,埋下頭,在少年看不到的角度裡有些抑制不住地偷偷地往那屏幕上面瞟過去。
恰在此時,屏保猛地一黑,屋內一片黑暗。
黑暗中,有少女捂嘴。
笑着哭,哭着笑。
時間短暫,但是她依舊在最後一瞬看見那句話,也是七個字。
她說:我們到此爲止吧。
他回:我們重新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