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劍,殺人
我能進來麼?”
夜深了,屋內漆黑一片,似乎有一人蜷縮牀頭,愣愣的,未開燈。
門外突然傳來一聲溫暖的問候聲,似乎也沒有期待得到房間內的回答,自顧自地便走了進來。
那人摸索着,打開魔法水晶燈,冰冷的黑暗便在光明之下煙消雲散。
“父親……”牀頭那人嘴脣哆嗦了半天,低聲喚了一聲:“我讓您失望了。”
“哪裡來的失望。”進屋那人尋了張椅子,搬坐在牀頭,看着牀頭那人笑道:“身爲父親的,只有對兒子感到擔心,哪裡來的失望。”
牀頭那人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把目光轉向牀尾,眼神有些呆滯,不知道在看些什麼。
進來的那人把眼神轉向他看的地方,普普通通的被褥與帳子,並沒有什麼好看的,他心裡輕輕嘆了一聲,柔聲打趣道:“不就是個遊俠榜第八麼,能把你嚇成這個樣子的?”
牀頭的吳陰山面色通紅,他似乎想要反駁,卻又無力反駁,片刻後,如同泄了氣的皮球一般,低下了頭。 從那晚上得知李琦殺了遊俠榜排名第八的灰盾相士之後,他整個人便開始心驚膽戰,似乎走到哪裡都覺得李琦隨時會從一邊竄出來將他一刀殺了。
這種狀態之下,他就連上個廁所都要人陪着,已經過去了四天,他連眼皮都不敢合上,驚動了吳家家主也是常理之中的事情。
他知道現在外面的輿論對自己肯定是各種貶低,各種嘲笑,他想要走出去狠狠打這些人的臉,卻發現自己腿腳發軟,就連站在地上都有些搖搖欲墜。
當自己的懦弱如此清晰的展現在自己父親面前的時候,吳陰山除了心頭的那一絲羞愧,甚至還有些釋然。
就像是小時候,自己被大長老的孫子欺負之後,過來讓父親找場子一樣。
看着面前的父親,他那顆心終於慢慢安定了下來,似乎有他在,便沒有什麼不可能。
“你也不用太擔心了,我吳家家大業大,區區一名遊俠榜第八的苦字刺客,算得了什麼。”吳家家主揮了揮手,語氣裡滿是輕鬆。
“可是,金箭閻羅到現在都沒有消息傳過來,就連他都對付不了苦字刺客,如果他要蓄意刺殺的話,只怕我們吳家沒有一個人能夠攔得住啊。”吳陰山急急地說道,滿是擔憂。
提到閻羅,吳家家主臉上有一絲不自然的慍怒,他扭了扭僵硬的身體,努力讓自己放鬆下來:“沒事的,不僅有金箭閻羅,爲父還讓郎友平跟了過去。”
“郎友平?”吳陰山眼神中閃過一絲不屑:“就連金箭閻羅都不行,他能殺得了李琦?”
“這你就不知道了。”吳家家主輕聲笑道:“那郎友平,在決意投靠我吳家之前,可也是遊俠榜上的人呢。”
“哦?”吳陰山臉色一抖,變得古怪起來:“他位列遊俠榜第幾?”
“在他決意潛藏之前,他位列遊俠榜第三。”吳家家主語氣中不吝自己的讚賞:“也不知道大長老是以什麼條件說動了他,居然能讓一名遊俠榜第三的人心甘情願放下已得到的名利,爲自己所用。”
“遊俠榜……第三?”吳陰山頓時驚呆了:“他……他有那麼厲害麼?”
“他自然是那麼厲害的。”吳家家主摸了摸吳陰山的頭,就像是小時候無數次替他找回場子之後,那寵溺無比的動作,時隔這麼多年,依舊如此熟練。
“所以你還擔心什麼?就算苦字刺客再厲害,還能是兩名遊俠榜前五聯手的對手不成?”
吳陰山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父親,一直堵在心頭的那抹深層次的恐懼終於消散開來,他緩緩側躺在了牀上,澀澀的眼睛在四天裡面第一次閉上,幾個呼吸之後,便響起了有節奏的呼嚕聲。
吳家家主細心地給他掖好被子,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郎友平是當年遊俠榜排名第三不假,但他還有一點沒有告訴吳陰山。
同爲三虎的其他兩人,晉中與顏夕,一人是當年遊俠榜第六,一人是遊俠榜第七。
加上死在李琦手上的灰盾相士,已經有三名入榜的人死在了他的手上。
按說遊俠榜前五與後五就不是一個層次的對手,但也許是李琦殺了太多的入榜之人,吳家家主現在竟然沒有太大的把握郎友平能夠打敗李琦。
半晌,他自嘲一笑。
自己在胡亂想些什麼呢,遊俠榜上前五隨便拿一個出來,都不是後五能夠對付得了的,甚至有人說,排名第一的胡琴老人一個人就能殺了後五聯手。
此言有些誇大,卻大致能夠體現出前五與後五之間的差距。
自己這是被兒子帶得,有些怕了不成?
他擡頭看着天空,搖了搖頭,就算郎友平失手,有於長老帶隊去哈曼城,只要擡出他們吳家的後臺,不怕哈曼城的人不投鼠忌器,那個時候,李琦就算不想死也得死。
只要沒到五階,一個人的力量,再過強大,又怎麼可能是一個世家的對手。
他圍繞着黑暗中的吳家,踽踽獨行。
如獅王巡視着自己的領地。
獅王年邁,卻也會噬人,更顯威嚴。
“沙……沙……”
密林深處,披甲人長劍立於鞘中,輕顫不止。
長劍嗜血,連續四天的封養打磨,讓其中凌厲的殺意,圓融的劍意逐漸糅合在了一起,封在了鞘中。
不出劍則已,一出劍,必定會是石破天驚。
郎友平一步一步,走得迅速,看似尋常的步伐,一步邁出,眼睛一花,人已經出現在了遠處,單論速度,他甚至還要比李琦他們快上不少。
一步,一步,亙古不變,堅定異常,似乎就算他的前面陳着一座大山,他也會一步將之踩在腳下。
他似乎陷入了一種奇妙的境界之中,平時最不擅長的速度都得到了如此之大的提升,他自己卻絲毫不知。 他只知道自己現在要隨着這條路,一直往前走,直至看見一個人,一個名叫李琦的人,然後……殺了他。
他無悲無喜,就像是一名神祗,或是泥塑,冰冷地注視着世間萬物。
該流的淚,他流在心裡,該說的話,他說在夢中,該算的賬,他算在劍上。
世人的正義,世俗的評判標準,在他殺了當初的那位名家之後,便已經不放在了心上,至於其中那煎熬的心路歷程,自是沒有人會懂。
祭奠曾經逝去的,不需要珍惜現在所擁有的,他的人生在顏夕與晉中死去的那一瞬間,便只存留一個意義。
那就是殺了李琦。
以他的血祭奠顏夕死去前的最後一擊,以他的頭祭奠晉中的在天之靈。
他抱着晉中的腦袋都能夠想象得出,晉中在臨死之前是有多麼的痛苦,那早已失去生機的眸子之中,潛藏着的是驚訝,恐慌,憤怒,絕望,不甘。
他看着顏夕揮出那最後一匕的時候,能深深地體會到顏夕心中倔強的殺意。
蛇曲落在地上的時候,藏在人羣中的他聽到那聲聲音,甚至想哭個痛快。
在別人的視線之中,吳家三虎便是三名聲名狼藉的年輕人,他們作惡多端,彼此之間還不知道有多少齷齪。
但在他們看來,那些道貌岸然的先生名家纔是真正讓他們噁心的存在,比較那些僞君子,至少他們是真實的。
有多少人嘴上說着道義,背地裡出賣着自己的兄弟。
有多少人出賣了自己的兄弟,表面卻依舊悲痛欲絕,然後接手他們留下的一切,當天晚上摟着兄弟的妻女開始對他們進行所謂的照顧。
有多少人爲了金錢背地裡捅自己一刀,然後殺了同行的夥伴,嫁禍其身還言辭鑿鑿,說什麼“人無害虎意,虎有害人心”。
天下間的事情,終歸逃不過名利二字。
只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活到現在,郎友平還沒有見過一個所謂的君子。
有人說是因爲他本身就是污濁的,所以看見的東西也都是污濁的。
他不否認,因爲那關他什麼事?
他一生所做的事情,就是練劍,殺人。
如果言語能夠殺人的話,那還要手上的劍有何用?
說出這句話的人,同樣被他以磨盤劍生生磨死,他不覺得那個人說的話能夠打擊到自己或者影響到自己,他只是覺得,那句話不好聽,他不愛聽,所以說出這句話的人就該死。
他活了這麼長的時間,少年時候自創了絕學磨盤劍,是衆人眼中頂尖的天才,享受了無數讚譽。
殺了那嗜好孌童的名家之後,世間的最惡毒的話語便向着他身上傾斜,一夜之間,他變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而在他以磨盤劍殺了無數以言論攻擊別人的人之後,又殺了無數所謂的正直俠客,直殺到沒有人再敢來找他的麻煩,直殺到他登上了遊俠榜第三。
直到那個時候,他認識了顏夕與晉中。
如果說前半輩子他感受到的是人性的惡,那麼之後他感受到的便是人性的善。
久違的溫暖,久違的信任,他們之間相處的模式在別人眼裡無比怪異噁心,但在他們自己的眼裡,卻滿滿的都是溫情。
世間所能體會到的東西,他也都體會到了。
前半輩子的惡,是顏夕與晉中將它們掩埋,所以他選擇了退隱。
後半輩子的善,是李琦將它們親手扯碎,所以他來殺了李琦。
他猶記得當初第一次看見晉中與顏夕的時候,晉中說的第一句話。
“這位大哥,予我一碗水酒可好?”
那年夏末,爍玉流金,心頭清涼似水。
今日初春,春寒料峭,面上殺機如刀。
他只會練劍,殺人,所以他練劍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