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 77 章 櫻桃琥珀
林櫻桃吃完了飯, 歪倒在沙發上,頭枕到媽媽膝蓋上了。
林媽媽伸手摸著女兒的頭, 她的手心有一種父母輩人特有的熱燙, 撫過女兒的額頭, 只聽林櫻桃小聲撒嬌:「媽媽, 我好累呀……」
九零後這代獨生子女, 自小被貼上「嬌生慣養」的標籤,進入職場頭兩年,還是忍不住和媽媽訴苦。
「園裡還好吧?」媽媽問。
林櫻桃坐起來了, 她湊媽媽更近些,觀察媽媽鼻樑上戴的老花鏡:「媽, 你這週末跟我們去看看眼睛吧。」
林媽媽皺起眉:「不用!戴上花鏡就好了。」
主臥的燈亮著,蔣嶠西在裡面陪岳父聊了一會兒, 手裡拿了幾張新請柬出來了。他想請的人很少,不像林電工一家——電力國企, 偌大一個企業,人人都是老相識, 誰家孩子結婚,所有人都隨份子, 林電工又是出了名的老好人。
蔣嶠西把請柬都收在一起,穿回西裝外套,他對岳母說:「我這週末陪櫻桃去查體, 順便一塊兒去看看吧媽。」
「查體?」林媽媽擡頭看嶠西, 頓悟了, 她轉頭對閨女說,「是應該去了!」
林櫻桃和蔣嶠西一起下樓。她手裡拿著要去給餘叔叔一家送的請柬,蔣嶠西則提著爸媽要捎給餘家的茶葉和菜籽油。這是前段時間櫻桃那個在青島經商的汪叔叔送過來的。林電工說實在吃不完,分了一兜讓櫻桃和嶠西帶回他們小家去吃,另一兜拿給老兄弟餘班長。
夜晚的省城總部社區,散步的人很多。
「櫻桃!」叔叔阿姨見到他們兩人,熱情叫道,「這是嶠西啊?你從香港回來啦!」
兩年前,總部社區裡開始有傳言,說林海風家的閨女林櫻桃,和總部前二把手蔣政的兒子蔣嶠西,22歲領證結婚了。
很多人都不信。
很快,林櫻桃出國了,13年纔回國。各種各樣的小道消息又被傳上了不同人家的飯桌:林櫻桃從美國回來,一個學幼師的,居然找到一份月薪上萬的好工作,她長得又漂亮,性格又好,知根知底的,一時間到處是人想給她介紹物件,結果這時候林電工才說,自家閨女真的結婚了,真的嫁給蔣家那個兒子,蔣嶠西了。還是有人不信,那天夏天,林工一家和蔡嶽蔡經理一塊兒去看房,蔡經理還沒買呢,林工家直接連首付都交上了。
蔡經理倒是一點兒都不藏著掖著:「蔣嶠西,從小就多有出息!香港大學畢業,方元說啊,他現在在香港大投行,百萬年薪!我和林工看的那個社區就在櫻桃上班的幼稚園附近,貴是貴了點,以後上班多方便!你看林工這老丈人當的,一分錢首付不用出!女婿疼閨女!」
林櫻桃這個小姑娘,從小就招人疼,誰都喜歡她。蔣嶠西,當年羣山工地早戀故事的傳奇男主角,看起來也是真很疼愛她。
兩人走路還牽手,手上戴婚戒,路燈的光一照,隱隱約約就能看見。
「櫻桃,什麼時候辦婚禮啊?」
「嶠西這次回來還走不走了?」
「我剛纔遛彎還聽門衛說,開進來一輛大奔,我心想肯定是櫻桃回來看爹媽了!」
林櫻桃一路上見到了好多人,她對蔣嶠西介紹。蔣嶠西聽著,也跟著對長輩們問好。人人都稱他一表人才,和櫻桃,郎才女貌。
電建人印象中的蔣嶠西,很多時候並不是真實的人。
別的孩子都在說說笑笑鬧鬧,蔣嶠西穿著校服,冬天套個黑外套,面色蒼白,早出晚歸,坐在他父親的高檔轎車裡,去學數學競賽。
他「有一位早天的哥哥」,自己也是「頂尖數學天才」,明明能夠「保送清華」,卻「自私自利,不知感恩,拆散了一個家」。
很多年裡,社區裡年幼的孩子們就是聽著「蔣嶠西哥哥」的傳說長大的,當然,大人們只敢講前半部分,把後半段完全略過了。
「這個孩子啊,古怪得很,不好掌控,」也有人私下裡說,「林家那個小閨女不一定拿得住他。」
*
開門的人是餘錦,他十七歲,上高二了,個頭明顯躥上來,雖然身板還是細細瘦瘦的。
「櫻桃姐姐來了!」他回頭朝屋裡喊,又見到林櫻桃身後西裝革履的蔣嶠西,他一愣。
餘媽媽從屋裡出來:「櫻桃怎麼來了!嶠西也來了啊,哎呀,這麼熟,還提什麼東西啊,多少年沒見了!」她的手一拍餘錦後腦勺:「叫嶠西哥哥。」
餘錦根本沒有小時候在羣山工地見過蔣嶠西的記憶了。
餘班長在餐桌上吃著炒花生米,正跟小車班邵司機喝著小酒聊天。他遠遠說:「閨女!來啦!」
林櫻桃換了拖鞋,拉著蔣嶠西高高興興地過去了,她拉開椅子,坐在餘叔叔身邊,她把手裡的結婚請柬捏了捏,悄聲問:「餘叔叔,你和阿姨國慶日有沒有空啊?」
餘班長拿那雙醉眼斜睨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要幹嘛啊?」
林櫻桃笑道:「來參加我和蔣嶠西的婚禮好不好呀?」
「我跟你說小邵,我現在啊,越來越不愛去這個婚禮了,」餘班長皺起眉,轉頭對邵司機嫌棄道,「幹嘛啊,鬧騰,那個音響,哎喲,坐那我都心煩,我跟你說,餘樵結婚我都不想去!」
邵司機在旁邊笑。
林櫻桃擰起眉頭,擰一個團,不高興地看他。
「但是吧!」餘班長話鋒一轉,義正詞嚴道,「咱們自家閨女結婚!對吧!!咱們做叔叔的,必須要捧場啊!」
邵司機說:「餘哥,你再不答應,櫻桃可就把這請柬給我了。」
林櫻桃正在旁邊笑著,在這時,客廳的門被鑰匙一轉,從外面開了。
旅行箱滑在地板上的聲音,有人走進來了,不耐煩道:「媽!還有飯嗎?」
餘媽媽從屋裡跑出來了,驚喜道:「兒子!」
林櫻桃在桌子邊扭過頭了,看到餘樵這個空中飛人今天居然回來了。
餘班長點了支菸,把打火機一放:「餘樵!看看誰來了!」
餘樵把箱子放在門邊,飛行員外套脫下來,他裡頭穿了件淺藍色的制服短衫,掛著領帶,肩上還有三道槓的肩章。他看見了餐桌旁的林櫻桃和蔣嶠西,還有桌上的紅色請柬,他驚訝道:「喲呵!」
林櫻桃和兩位叔叔聊天,聊婚禮的籌備,還有她工作上的事,她說不知道邵叔叔在這裡,不然她把給邵叔叔和謝阿姨的請柬也拿過來了:「上面還寫了小寶寶的名字!」
邵司機笑道:「已經不是小寶寶啦,你弟弟都七歲啦!」
林櫻桃一愣,很快她又笑了,哭笑不得的。
「對哦我忘了……小寶寶是07年出生的!他七歲了!」
餘班長把煙叼在嘴裡,他嘬了一口,吐著煙看林櫻桃,他笑道:「時間過得很快啊,是不是啊櫻桃。」
林櫻桃心裡頓時五味雜陳,她點頭:「嗯!」
餘班長說:「很快,你們這一代人,就懂我們看著你們長大的感覺了。」
餘樵正吃他媽現做的一碗熗鍋面,他和蔣嶠西坐在電視機跟前看體育頻道,是上週五巴西世界盃小組賽的進球集錦。
表弟餘錦在他小屋裡打著電話,突然跑出來了:「哥!哥!我同學非說復仇者聯盟裡有冬兵和獵鷹,你說有沒有啊?」
他還是什麼都要問餘樵,彷彿餘樵是天底下所有正確答案的標準。
餘樵正看梅西進球,說:「你不會自己上網查查?」
餘錦一下愣了,他手機裡還有同學在和他爭論:「餘錦,你哥怎麼說啊?」
只見那個脫了西裝,坐在哥哥身邊的嶠西哥哥回頭看他一眼,用口型說:「沒有。」
餘錦拿著手機跑回去了。
餘媽媽在廚房裡忙,見兒子把吃完的麪碗端回來了:「好吃吧?」
「還行吧,」餘樵說,「反正比飛機餐強。」
餘媽媽笑道:「還『還行』!挑的個你!」
餘樵笑著出來了,他到蔣嶠西面前,朝他示意了一個眼神。
蔣嶠西站起來,走進了餘樵的臥室。
從小學到高中,這麼多年同學,還曾當過兩年同桌。
可他們兩人並不真的熟悉。
臥室門關了,還是能聽到林櫻桃在外面和邵司機討論7歲孩子的教育問題。
過去只會哭的小女孩,如今已經懂得這麼多了。
「我也沒給你們準備什麼結婚禮物。」餘樵擡頭看著蔣嶠西,他回頭翻了翻他被收拾得乾乾淨淨的書桌,拉開抽屜。
蔣嶠西看向了餘樵的牀頭,那上面擺著各種飛機模型。
還有一個奧尼爾的可動人偶。
餘樵把一個方形的小東西拿出來了,鏡面的,上面還貼著褪色的貼畫:「這玩意兒,沒耳機了,就普通耳機,你自己配一個,回去聽聽吧。」
蔣嶠西接過餘樵給他的「結婚禮物」。
居然是林櫻桃高中時候聽的那個mp3。
餘樵家裡人多,他的臥室和表弟餘錦之間只有一面隔斷。他和蔣嶠西兩個一米八多的男的站在這麼小的地方,空氣因爲安靜,而顯得有壓迫感。
「我忘了是你走的那天,還是畢業的時候,她把這個東西落這兒了,」餘樵看著蔣嶠西,坦白道,「我們幾個人雖然和她一塊兒長大,但你跟她結婚了,以後她也不會隨便來找我們哭了,無論你們……再發生什麼。」
蔣嶠西看他:「還能發生什麼。」
餘樵在他面前,總維持著一副很不真實的友好表情。「我怎麼知道啊。」餘樵笑道。
蔣嶠西忽然覺得,餘樵纔是那個最不喜歡他的人。
這纔是他們兩個人之間,始終很難真正成爲朋友的原因。
蔣嶠西說:「餘樵,你是不是特別想揍我。」
餘樵哭笑不得:「我揍你幹什麼。」
蔣嶠西說:「我也不知道。」
餘樵看他:「你知道。」
林櫻桃在外面對餘叔叔和邵司機說,現在的小朋友都特別時髦:「我上星期給我們班的小孩兒伴奏,他們非讓我彈《小蘋果》,我那時候都沒聽過,這什麼歌啊!」
餘叔叔說她忒落伍了:「我都知道!你阿姨她們去小車班前面跳廣場舞,成天就放那個!」
蔣嶠西站在餘樵的臥室裡,捏了捏手裡老婆少女時代聽的mp3。他聽見餘樵在陽臺上接一通打來的電話。
「在家,」餘樵說話直截了當的,還很省略,「家裡來人了……我妹和我妹夫……明天飛昆明,到時候再說。」
蔣嶠西想,也許他真的就是個那麼不合格的丈夫。
他總以爲他已經瞭解了,可無論辛婷婷也好,餘樵也好,都不是真的那麼滿意他。
餘媽媽炸了蝦片和酥R端過來,香噴噴的。林櫻桃咯吱咯吱吃蝦片,拿了一片大的,給身邊的蔣嶠西吃。他們一羣人圍坐在一起,餘乃乃睡了,沒有出來。餘樵坐在他爸對面沾著椒鹽吃酥R,聊三月份失蹤的馬航飛機的事情。
邵司機問餘樵,現在一個月能拿多少錢。
「兩萬多點。」餘樵說。
邵司機對餘班長感慨道:「現在這孩子,都太能賺錢了!」
餘班長在對面抽菸,看了看自己長大了的兒子,又看旁邊的蔣嶠西和櫻桃。
「這十多年,物價漲,」他輕聲說,「可電力工人的工資,還和以前一樣。」
餘媽媽從旁邊說:「算了吧,早就不如以前了,以前效益多好啊,過節什麼東西都發,你看現在還發什麼啊?」
林櫻桃聽著,垂下眼去了,她又偷看蔣嶠西,又看餘樵。
餘班長沉默著吸了口煙,說:「變了啊……時代變了啊……」
餘媽媽說:「幸好咱們這孩子,個個都有出息了!櫻桃學了那麼吃虧的專業,現在也有好出路了!」
餘班長忽然對餘樵說:「兒子,幸好你當初沒聽我的。」
餘樵坐在對面,乍一聽見老子這句掏心窩子的話,他忽然笑了。
餘班長眯起眼,對他說:「你穿這身制服,是好看!真好看!」
邵司機問:「餘哥,你當初想讓餘樵幹嘛啊。」
餘媽媽笑著對林櫻桃說:「想讓餘樵去電力大學,我們餘樵纔不幹呢!我們餘樵有自己的理想!」
餘班長提議道:「櫻桃,等你結婚那天,叫餘樵去給你們當伴郎!就穿他這身衣服去!」
蔣嶠西聽了這話,擡起眼,餘樵正巧也看他一眼。
他們兩人忽然都笑。
餘樵對林櫻桃說:「我去給你們開車吧,不是有那個,車隊什麼的——」
「領航員!」林櫻桃對他說。
「對!」餘樵說,「當領航員。」
林櫻桃嫌棄他道:「領航員是個車名兒!」
餘樵嗆她:「毛病!」
林櫻桃和餘樵說,她現在上班的幼稚園可誇張了,下班門口來接的家長開的全是豪車。
「怎麼現在有錢人這麼多啊?」
餘班長揉她腦袋:「家庭幸福最重要。」
林櫻桃在他的大手掌裡笑了。
林櫻桃和蔣嶠西要走的時候,餘班長非讓他們提走一盒山J蛋,說是他以前別的工地下屬送來的。林櫻桃擺手,說她不回爸爸媽媽家了:「他們肯定睡了,我和蔣嶠西直接回我們小家去。」
「就是讓你提你們小家去的,」餘媽媽說,她擡起頭,笑著看蔣嶠西,又看林櫻桃,「以後啊,說你家,就是你和你丈夫的小家了,知不知道啊。」
林櫻桃接過了阿姨給她的山J蛋:「謝謝阿姨……謝謝餘叔叔!!」
餘錦在屋裡大聲喊道:「乃乃!是櫻桃姐姐和嶠西哥哥來了!」
林櫻桃回頭,忙說:「不用叫餘乃乃起來了!」
誰想到,餘乃乃顫巍巍的,真從屋裡出來了,「櫻桃來啦?」她問,被人扶到了林櫻桃面前,她看了她一會兒:「櫻桃啊!」
「哎,餘乃乃!」林櫻桃忙叫道,「你怎麼醒了啊!」
餘乃乃眯起眼問:「你說什麼?」
林櫻桃站在門外了,餘阿姨還和她說:「叫杜尚去給你們當婚禮司儀!你看他從小能說會道能唱能跳的!還能演小品!」
林櫻桃哈哈大笑:「我回去就問問他!」
餘班長站在門裡,忽然說:「這個林櫻桃,怎麼一點兒都不顯大呢!」
餘媽媽說:「就是啊,還和以前在羣山似的。」
林櫻桃下樓了,她和蔣嶠西一同往對面社區走,車停在對面。
「你發現沒有,」林櫻桃突然顫聲說,她擡起頭,「餘乃乃好像真的耳背了,她聽不清我說什麼……」
蔣嶠西一把把她摟過來。
林櫻桃忽然覺得很多東西距離她好近。
她只得把臉更緊地貼進蔣嶠西懷裡,來抵擋那種揪緊了心般的害怕。
「我好想回去當小孩……」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