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 69 章 櫻桃琥珀
林櫻桃實習的時候, 聽對方幼稚園的老師講:「家長的禮物,我們並不是一定要收。但是小姑娘你知道吧, 現在外面的人都在拼命賺錢, 而我們就永遠待在童年這個階段裡,給這麼一羣小孩當保姆。你說這份工作,要錢沒錢,要地位沒地位,要尊嚴沒尊嚴, 大學老師,聽起來是不是氣派,幼兒教師, 你就是個幼師啊!一天到晚累死累活,再想發展發展,怎麼發展啊,不在孩子家長身上發展, 還能去哪兒發展?」
「看你年紀小,又是這麼好的大學來的,勸你一句,畢業趁早轉行, 不是可以跨專業考研嗎?考個會計, 小女孩家家的,多合適啊。」
臨近新年, 港大還沒放假。蔣嶠西上完了課, 帶林櫻桃一路沿學校登山道, 去爬太平山。
他們是下午去的,正好看夜景。蔣嶠西說山頂風大,讓林櫻桃穿他的外套。
林櫻桃被他牽著手,一路上走走停停。林櫻桃站在路邊,背靠盤根錯節L露在外的古樹根,對蔣嶠西的手機鏡頭微笑。林櫻桃沒什麼經驗,出門也沒帶水,她握住蔣嶠西那個黑色的,有點掉漆的水杯,喝裡面浸泡著茶包的綠茶。
林櫻桃跑到後面,請過路的四川遊客幫她和蔣嶠西一起拍張合影。
作爲交換,她也幫對方拍。不過那個叫「無敵兔」的相機很複雜,林櫻桃擺弄了一會兒,還是笑著抱歉了。蔣嶠西走過來,從她手裡接過相機,拍好幾張還給人家。
他們繼續往山頂走。林櫻桃說:「蔣嶠西,港大可以去加州伯克利分校交換嗎?」
蔣嶠西忽然回頭看了她一眼。
大概明白她在家裡看到了什麼。
「可以。」他點頭道。
「那你怎麼沒去?」
蔣嶠西把林櫻桃的手牽著,這會兒忽然在手心裡捏了捏。
「那是我的一個願望,」他說,「但不是夢想。它要爲夢想讓路。」
香港的天暗下來了。林櫻桃拿著霜淇淋,和蔣嶠西一起在山頂排隊。遊客非常多,擁擠吵鬧,人羣中,蔣嶠西把她摟著,林櫻桃只能聽見蔣嶠西和她說話的聲音。站在觀景臺上,林櫻桃向下望去,維多利亞港的海面,沿岸那些摩天巨塔,徹夜不息的璀璨燈火,讓她感覺自己彷彿窺見了這個世界一部分的真正面目,那是她在羣山,在省城,在北京都沒有見過的。
她被這種陌生感吸引住了,像剛出生的嬰孩,目不轉睛盯著眼前的一切。
蔣嶠西一直在背後抱著她,林櫻桃站得太高也不感到害怕。
她問蔣嶠西,那你的夢想是什麼。
蔣嶠西攥著她的手,兩個人一起從夜間打折的超市裡出來,蔣嶠西手裡提著些薏仁、大米,還有曬乾的紅棗茶。
蔣嶠西望著前方溼潤的路面:「我現在最大的夢想,是有個家。」
街上還有許多店鋪開著,林櫻桃扭過頭,聽到一家老唱片店裡在放一首粵語歌。
曾在這高高低低,彎彎曲曲中跌倒。
才驟覺,開開心心簡簡單單已極好。
林櫻桃說:「你是說什麼家。」
蔣嶠西垂下眼:「我跟你的家啊。」
林櫻桃說:「我們纔多大啊。」
就見蔣嶠西擡起眼說:「我不是哄你的,櫻桃,我是很認真的。」
林櫻桃跟著他走在夜路上,雙層巴士開過去。有那麼一會兒,林櫻桃真覺得,她會就這麼跟著蔣嶠西在小出租屋裡過一輩子,她再也不會回去了。
她原本是想和蔣嶠西說,堂哥恢復得這麼快,不去交換生也沒關係,港大畢業以後也可以去加州伯克利繼續學數學,可以讀想讀的博士。
蔣嶠西手機忽然響了,是蔡方元從上海打來的。
林櫻桃擡起頭,她聽著蔣嶠西和蔡方元在電話裡講一些她聽不太懂的詞彙。
「你大三他們就找你做fa?」蔡方元在那邊兒誇張地問。
蔣嶠西輕聲說:「牽個線而已。」
蔡方元說:「你要真想幹,等你從大摩回來,到這邊開個公司單幹啊!」
蔣嶠西笑了,他攬過林櫻桃的肩膀來:「沒想那麼遠,到手多少算多少。」
林櫻桃在公寓電梯裡問:「fa是什麼?」
蔣嶠西說:「風險投資顧問。」
林櫻桃看了看他,又說:「能賺錢嗎?」
蔣嶠西想了想:「如果我房東家真投了……至少,二十萬?三十萬?」
▪Tтkan ▪c ○
林櫻桃說:「這是給蔡方元的錢?」
蔣嶠西說:」給我的。「
電梯門開了,林櫻桃瞠目結舌:「這麼多?!」
蔣嶠西笑了。林櫻桃出自傳統的國企工人家庭,對資本世界並不瞭解。他推著林櫻桃的背,提著手裡東西往外走。
「成功的機率其實挺渺茫的,」他說,「但有機會,爲什麼不試。」
他一進家門就開始忙了,換了鞋。蔣嶠西脫了外套,坐在地墊上打開電腦,他就開始接受蔡方元發到他郵箱的一系列資料。
林櫻桃也換了拖鞋,她提起超市的袋子,拿起蔣嶠西那個喝空了的水杯走出去。
蔣嶠西把蔡方元發來的ppt快速翻了個遍。他打了個電話給他:「我恐怕要去實習過了以後,才知道怎麼給你好好改。」
蔡方元說:「那等多久?我們再發展個半年?」
蔣嶠西想了想:「你等我一下。」
林櫻桃從外面進來了,從公共廚房的冰箱裡拿了聽冰啤酒過來,擱在他桌面上。蔣嶠西正給堂嫂打電話,擡眼看她,見櫻桃又要出門去,他情不自禁抓住了她的手。
堂嫂接聽了。林櫻桃說:「我要去泡米。」她抽回手就走了,哼著歌,高興地去外面廚房。
蔣嶠西問起堂嫂,昨天一位去醫院探望了堂兄的同事的聯繫方式。
「櫻桃春節以後就要走了,」他說,「我希望他給我安排一個春季實習。」
林櫻桃在廚房裡,把薏仁和米洗好,濾水,泡上了,把紅棗茶裡的碎棗也挑出來。
蔣嶠西說,他想要有一個家。林櫻桃不知道怎麼,洗著碎棗,又矯情起來——她是很嫌棄自己矯情的,就像以前,她感覺追不上蔣嶠西的腳步,所以百般猶豫,不肯貿然跟他到美國去。現在林櫻桃又開始發愁了,蔣嶠西好像輕輕鬆鬆就可以賺很多錢,但林櫻桃未來的月薪只有兩三千塊,她甚至有可能養活不了自己。
蔣嶠西打了幾個電話,定下了春季實習的時間。他把剩的啤酒喝完,看到蔡方元在對話方塊裡問:「你現在和林櫻桃怎麼樣?」
蔣嶠西回了一句:「準備求婚。」
林櫻桃穿著睡裙,頭髮蓬亂,她坐在被窩裡,在小本子上算帳。她還沒有自己一個人生活過,算來算去,也不知道兩三千塊錢夠不夠養活自己。
她擡頭看到蔣嶠西扣上電腦,拿起手機,坐到她身邊來。
租屋隔音很差,總能聽到樓上傳來的女神卡卡的歌曲,香港滿大街都在流行她的歌。
「我平時花的錢?」蔣嶠西背靠住了靠墊,倚在牀頭,「我有獎學金,基本涵蓋了學費,還有學校的補貼——」
「問你花的錢。」林櫻桃拿筆在本子上記。
蔣嶠西回憶道:「房租,電費,水費,網費,手機費,交通費,列印費,飯錢,我不怎麼吃喝玩樂,沒什麼開銷……」他看著林櫻桃越記臉色越難看,「你怎麼了?」
林櫻桃也不回答他的問題,她躺在了牀上,臉貼在蔣嶠西懷裡,到睡覺時間了,她還對著手機按來按去,還在算帳似的。
「別玩了。」蔣嶠西說。
「杜尚和他女朋友吵架了,他正在南京路上大哭,」林櫻桃擡起頭說,「蔡方元正打車去接他,讓我陪他聊會兒天。」
蔣嶠西摟著她,很意外。
蔡方元打來電話,他沒好氣地告訴林櫻桃,他接到杜尚了,這就送他回學校:「謔,他這手機上全是鼻涕眼淚,我先掛了啊。」
「杜尚和他女朋友感情可好了,」林櫻桃說,「杜尚一有時間就去陪她,防止出現他爸爸媽媽當年的慘劇。」
蔣嶠西聽到「當年的慘劇」這麼嚴重的詞,說:「那還吵什麼?」
林櫻桃說:「因爲他們倆都念醫學院,杜尚說,這是他們老師和他們說的,一定不要找同行結婚,以後兩口子都是醫生,每天值不完的班,看不完的門診,寫不完的處方,做不完的手術,很可能一年到頭見不著多少面,生的孩子也天天跟著爺爺乃乃,像留守兒童,家庭不幸福,建議一定不要找同行結婚。」
蔣嶠西眨了眨眼睛。
「所以他女朋友就和杜尚商量,」林櫻桃說,「覺得他們倆沒有什麼未來,杜尚女朋友也是單親家庭,她想,要不然其中一個人就轉行。然後杜尚不同意,說著說著就爭吵起來了,杜尚就哭崩潰了。」
樓上樓下都鬧,蔣嶠西心裡卻格外靜,林櫻桃也不說話,靠在他懷裡,時不時的還看一眼手機。
「那你和他說了這麼半天,說什麼?」蔣嶠西問。
林櫻桃說:「我也沒說什麼有用的,就說我們其實一樣慘,以後工作起來誰不忙啊。」
「我的工作未來也很忙的,」林櫻桃不大好意思似的,擡頭在蔣嶠西懷裡,對他說,「而且還沒有什麼錢,像杜尚考醫學院,以後做醫生,就很好啊,像我的工作,很忙很累,一個月只能賺兩三千塊,沒錢沒地位也沒什麼尊嚴……而且現在,什麼工作都累啊,黃佔傑每次髮狀態都是大半夜,天天爲了寫他那個小說熬夜,蔡方元也是,吃飯路上還忙著他工作室的事,餘樵更是啊,餘阿姨說,以後餘樵要天天在各地飛,就算有女朋友也是常年異地……」
蔣嶠西忍不住伸手揉了一下林櫻桃的頭髮。
「我之前百度了一下你實習的那個摩根士丹利,」林櫻桃忽然擡頭,又看他,「說也是特別忙?以後一天只能睡四五個小時,根本沒有假期那種。」
蔣嶠西忽然拉過林櫻桃的手,他攥了攥。
「原來你知道?」他嘆道。
林櫻桃低下頭,把額頭靠在他身上。
「我和杜尚說,你想轉行去哪一行呢,除非混日子,否則我覺得很少有不累的。」
高考結束以後,迎面而來的生活並沒有想像中輕鬆。林櫻桃有時覺得,大學四年就像一片緩衝的斜坡,給予每個人靠近社會,提前做好心理準備的機會。
他們的肩膀要試著開始擔起自己的生活了,那是父母幫他們擔了二十多年的。
每個人都要爲自己的前途奔波。
「杜尚就是太幸福了,」林櫻桃忽然嫌棄道,「他從高三,就和他女朋友甜甜蜜蜜地在一起,都大三了,倆人黏糊得不行,根本沒分開過。讓他們異地試一試,我估計他天天在家裡崩潰大哭……」
蔣嶠西撲哧笑了。
林櫻桃接著說:「居然因爲老師一句話就要吵架,我真是不能理解……」
「沒錢,沒地位,沒尊嚴?」蔣嶠西忽然複述道,「那有什麼……有理想?」
林櫻桃聽了這話,有點羞赧。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有什麼理想,」她說,「我只是挺喜歡和小孩在一起的,我覺得我小的時候最幸福,小孩子的心思也都很單純。」
忽然林櫻桃的手機螢幕亮了,是蔡方元發來的一條qq消息。
「我無語了,一到他學校,他對象在門口等著,倆人抱一塊兒這又開始大哭了!」
林櫻桃忽然把手機扔一邊去了,她打了半天字覺得手真的好累。
「但我記得我小時候在幼稚園,」蔣嶠西揉著她的頭髮,「我們的老師看起來很好,每天都挺快樂的,也比同齡人顯得年輕,不像薪水很少。」
林櫻桃說:「那我就不知道了……」
蔣嶠西劃開自己的手機,夜裡十點多,他給堂嫂發去了一條短信。
堂嫂不一會兒就回復了,她還在醫院陪丈夫說話。
「我幫你們問一問,不過鍾老師可能休息了。」
蔣嶠西把林櫻桃從他身上拉起來了。林櫻桃跪坐在牀單上,被他一下摟住了腰,她一懵。
沒想到短信回得很快。
堂嫂說:「鍾老師給我打了電話,問櫻桃有沒有ami證書,如果有這個證書,在他們園月薪水差不多兩萬港幣。」
林櫻桃匆匆忙忙把睡裙拽下去了,蔣嶠西已經連t恤都脫掉了,這會兒他低頭看了一會兒手機螢幕,反手給堂嫂打回去個電話。
「兩萬?」他問。
堂嫂說:「你查一查在哪裡能考試,鍾老師說香港和大陸沒得考,她是去美國考的,她可以給櫻桃寫推薦信去學習,櫻桃有沒有託福成績?」
林櫻桃被蔣嶠西摟著,她扶著他的肩膀,膝蓋跪住了牀單,睡裙從她腿上掀起來了。蔣嶠西擡頭,眼眸亮的,說:「反正暑假還要再來,考一次託福試試啊?」
林櫻桃還沒反應過來呢,她不像蔣嶠西思路那麼快。好像在蔣嶠西眼裡,想要什麼就去得到,這是很理所當然的事。
「我知道這個證……」林櫻桃說,蔣嶠西的手指逐漸讓她的膝蓋打顫,「但是這個證考起來可貴了,還要學好久,在國內也沒什麼用——」
蔣嶠西說:「你知道中國現在發展有多快嗎,怎麼知道未來沒用。」
林櫻桃皺眉道:「考試要好幾萬呢——」
蔣嶠西說:「沒事,我們會慢慢有錢的。」
林櫻桃趴在他肩上,身體抖了抖,膝蓋已經有點跪不住了。
「我高中畢業以後,已經有好久沒聽過託福聽力了……」她輕輕說。
蔣嶠西忽然留意到了她這句話。
「你本來想高中去考啊?」他問。
林櫻桃在他身上搖頭。
蔣嶠西一開始抱住了林櫻桃的腰,慢慢教她坐下。櫻桃的睡衣肩帶滑下去了,她低頭捋耳邊落下的頭髮。蔣嶠西像以前教她數學題一樣地耐著性子教,櫻桃學了好久,慢慢纔會了,她扶著他的手臂,自己動起來。
「看到了,就在前面,我們看到蔣嶠西了!」
春節假期前的最後一天,蔣嶠西站在港大的走廊上,和助教聊天。
「這學期還是不去交換了?」
蔣嶠西搖頭,他和來自清華的助教互道新年快樂。
「祝你堂兄早日康復。」助教說。
蔣嶠西走在人羣中,他穿了件襯衫,背著書包,雙手揣在褲兜裡。他個頭很高,肩膀寬闊,有一張英俊得不同尋常的面孔,他走到哪裡都引人注意。
他在中學是這樣,來到港大依舊。
他就是那種天之驕子,不會爲了任何事情發愁和苦惱的人。蔣嶠西的身上總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的驕傲,那是沒有經歷過什麼挫折的人才會有的神情。中學的時候,他總在低頭看數學,顯得冷漠,禁慾,不近人情。
「蔣嶠西!」她們中的一個忍不住在柱子後面叫道。
蔣嶠西往前走,直到有人叫了第二聲他纔回頭。
這張偷拍照被第一時間發進了qq羣裡。
緊接著是第二張、第三張……蔣嶠西下樓去了。
樓下,有個女生正在牆角打電話,她不知道在和誰聊天,說著說著就高興地墊起腳來,很不安分的樣子。
蔣嶠西下了電梯,他走到她面前去了,他比她高出了一截。
幾個女生隨電梯下來,她們驚呆了,眼睜睜看著蔣嶠西被那個女生擡起手摟住了脖子。蔣嶠西站在牆角,伸手一摟那女生的腰,他抱著她低頭親她仰起來的臉。
有人匆匆拍了一張照片,角度隱蔽,發到羣裡。剛纔羣裡還熱熱鬧鬧的,這會兒卻沒人迴應了。
岑小蔓的窗口被私敲開了。
「小蔓,你看到羣裡的照片了嗎,蔣嶠西真的在港大,而且他找女朋友了,還挺漂亮的。」
岑小蔓回道:「是林其樂。」
「她比我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