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6章 “盤”
筱冢力也和川口哲雄的“下跪”,在姜思安看來是非常合理、合情的。
他在一通故作姿態後,選擇了“幫”兩人一馬。
“幫”完以後,這件事被他寫成情報,傳給了張安平。
這只是報備性質的情報傳遞,但當張安平收到以後,他的神色卻出現了極少見的凝重。
憑特工的直覺,他覺得這件事可能沒那麼簡單。
儘管他認同姜思安的所作所爲,甚至站在姜思安的角度,他必須這麼做,但張安平依然覺得事情沒那麼的簡單。
川口哲雄出了紕漏,導致這一批的貨物被特高課帶走,又因爲他不願意放棄到手的利益而導致他被踢出了這條利益線,且他還因爲這件事被冢本拿住了把柄。
假如這是一場博富貴的賭局,那他等於輸光了一切——這時候他做挽救不是沒道理。
可這終究不是賭局。
川口哲雄被冢本以把柄相威脅的時候,他有應對的方式嗎?
張安平閉目思索。
假如他是川口哲雄,他有選擇的餘地嗎?
要麼受制於人,要麼魚死網破——如果川口哲雄選擇了魚死網破,自然不會有後面這樁事,所以他才選擇受制於人?
所以,這是他……破罐子破摔?
張安平睜眼,掏出筆在請報上做出了一個特殊的符號,符號的意思是代表着“未覺”。
儘管他也給出了合理的解釋,認同了川口哲雄發揚“商業道德”的原因,但還是將這件事標記下來。
情報工作,有時候玄之又玄的直覺,比證據更可靠。
你獲得的證據,可能是敵人想要讓你看到的,但大多數的時候,直覺不會欺騙你。
除非你是個蠢貨。
……
鄭英奇讓和尚在飯店休息,自個溜出去找明鏡了。
之所以這麼貿然,是因爲老鄉來信了,讓他去找明鏡——在信中老鄉叮囑他,見到明鏡後詢問有關“軍購”的事,並以八路軍代表的身份感激明鏡,除此之外,決不可多說其他訊息。
“明鏡被監聽了?”
這是鄭英奇的第一反應,如果不是被監聽,老鄉絕對不會這麼叮囑。
老鄉的這操作他看不懂,雖然他心裡不止一次的誹謗:
老鄉見老鄉,背後開兩槍。
可他終究是信任老鄉的,也不想因爲自己的任性壞了老鄉的謀算——就這一點來說,他比很多自以爲是的聰明人是更自覺的。
他不是專業的特工,既然選擇了相信老鄉,最好就是按照老鄉交代的去做,而不是耍自己的小聰明。
哪怕是被老鄉坑死,他也只能怪自己錯信人——但他堅信老鄉是不會坑組織的。
到明氏總部的時候,他沒着急禁區,而是到處溜達進行“踩點”,一番偵察後找到了三處監控點。
剋制着手癢的衝動,鄭英奇換下僞裝的衣服,帶上了墨鏡後重新來到了明氏總部,向負責接待的前臺秘書道自報“家門”——用到的身份自然是假的,但只要明鏡聽到就知道是誰了,因爲這是他們約好的緊急見面方式。
前臺的秘書彙報後沒多久,明鏡的秘書便急匆匆的下樓:
“洪先生嗎?明董有請。”
鄭英奇朝前臺的秘書和煦的笑了笑,便跟着秘書上樓了。
之所以對前臺的秘書笑,是因爲他發現這個年輕的小職員,在聽到他自曝家門後,朝外面隱秘的做了個手勢。
樓上,明鏡見到鄭英奇後沒有表現出意外,但等秘書出去後,明鏡便問:
“鄭同志,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鄭英奇尷尬的一笑,道:“我就是心焦——想找您打聽打聽進度。”
明鏡笑了笑,道:
“鄭同志,你來的正好,我之前還想着下午找你呢——那邊來消息了,今晚就到了,到時候你可以押送着離開。”
這個消息鄭英奇昨天就知道——昨天張安平就告訴他明晚到貨。
鄭英奇急忙問:“這次不會出什麼意外吧?”
“不會了!”明鏡肯定的回答。
鄭英奇舒了口氣,感激道:“明鏡同志,這一次真的是太謝謝你!要不是伱,這一次麻煩大了。”
明鏡道:“沒事,這是我應該做的——鄭同志,代我向總部首長問好,下次如果有需要,可以繼續聯繫我。”
聽到明鏡的話,鄭英奇的神色反而怔住了。
因爲明鏡知道他不是總部的人!
但明鏡此時卻順着自己的劇本在說話!
明鏡看鄭英奇的表情意外,急忙伸手指了指桌子下面,做出了一個“噓”的動作,意思是有人在監聽。
鄭英奇急忙點頭。
回過神的他忙道:“明鏡同志,這一次真的是感謝你!”
“我代八路軍的同志們向你敬禮!”
說着,鄭英奇敬出了一個絕對標準的軍禮。
他不知道老鄉在搞什麼飛機,但毫無疑問,這一通計劃下來,很有可能就是爲了眼前的這一幕——而這一幕,就是爲了實錘明鏡的身份。
作爲一名同志,作爲一名享受過先輩們開創的盛世的後來者,他無比的敬佩這些英雄。
明鏡溫和的笑了起來,抓住鄭英奇的手,沉聲道:
“只要這些東西能狠狠的揍日本人,我就心滿意足了。”
“您放心,我們的戰士絕對不會讓您失望。”
……
明氏總部的隔壁,一間運行着一套監聽收錄設備的屋子中,王天風緩緩的將耳機放在了桌上。
剛纔發生在明鏡辦公室裡的對話,他一字不漏的聽到了。
他沒有找到“喀秋莎”的狂喜,腦海中一直有一句話在翻滾:
“只要這些東西能狠狠的揍日本人,我就心滿意足了。”
他原本想馬上去找張安平的,但這句話的來回翻滾中,卻讓他遲疑了、猶豫了。
明鏡是地下黨,但她的目的,是打日本人!
毀家紆難!
一個女人,在這個時代,選擇了毀家紆難,傾家底支持抗日,自己,要阻攔嗎?
他怔怔的看着被遮掩起來的窗外,目光渙散。
許久後,王天風道:
“錄音帶給我——你們可以回去了。”
打發走了這些特工以後,王天風呆在了屋內,看着面前放着的錄音帶,一動不動,仿若石化。
……
張安平一直在等王天風。
從中午等到了下午,又等到了晚上,王天風始終都沒有出現。
【這個時代,其實大多數人都想的是摒棄前嫌,一致抗日……】
是啊,這個時代,其實所有的抗日誌士,都願意放棄過去的所有種種,一致面對在大好河山上肆意踐踏的仇寇!
【可惜,卑劣的掌權者,卻抱着‘寧亡於日、不亡於共’的齷齪想法。】
……
下午,明家飯店。
一名三十餘歲的中年人(???)在跟鄭英奇對上了暗號後,自我介紹道:“您好,鄭同志,我是上海的市委的袁農。”
鄭英奇打量着眼前的這個人,和記憶中那個不堪受辱上吊自殺的對象對上號後,輕聲問:“您好袁同志,您有事?”
“是這樣的,前段時間日本人不是劫走了咱們的一批物資嗎?經過同志們的努力,我們將這批物資弄出來了,並會藉助這一次的運輸一道運出去——我想和您提前商量下,等到了太湖的時候把這批物資專門的卸下來。”
袁農解釋着自己的來意。
卸下來?
鄭英奇的目光變得古怪起來,隨後乾咳一聲,道:
“袁農同志,我記得這批物資裡面,最關鍵的就是三千枚火箭彈吧?”
“對,我主要的目的就是爲了這個。”
“袁農同志,這個……我怕是不能答應啊!”鄭英奇苦下臉:
“我們團長經常說江南的同志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大上海吃的滿肚子流油,我們這些混在晉西北的土八路,吃一根骨頭都得先舔兩舔。”
袁農懵逼的看着這位同志,不由接口:
“爲什麼是舔兩舔?”
“因爲怕浪費骨頭上的油啊!”鄭英奇一臉悲苦的道:“我聽說淞滬游擊隊的同志用的都是大八粒,我們那裡別說大八粒了,就是1917都沒見過。”
袁農深以爲然的點頭:
“山西的同志過得確實苦。”
其實新四軍的日子一樣艱苦,但因爲有了上海這條通道,再加上有個掛壁張安平,新四軍比歷史上好多了。
“袁農同志啊,您看您這邊,上海就在跟前,有啥需要了馬上就能運出來,但我們呢?我們想從上海整點東西,卡個一年半載的太正常不過了。”
鄭英奇圖窮匕見:“我們這窮苦人家,終於能見到一塊肉了,您……您不會是想連這口肉都不讓我們吃吧?”
袁農被說得一愣一愣的,但很快就反應過來,合着眼前的這位同志是相當鐵公雞一毛不拔啊!
可關鍵是這批物資本就是新四軍的!
“同志,”袁農不悅道:“這批物資本來就是我們的!”
“袁農同志,我問你一個問題——這批物資被特高課弄走了,是不是報的戰損?”
袁農點頭。
“然後,我們又從鬼子手裡把物資弄過來了——這時候啊,你報上去是不是叫繳獲?是不是叫戰果?”
鄭英奇話鋒一轉:
“這批物資現在跟我的物資在一起了,那就算我的繳獲對吧?你這時候幹這種事,可就是想從窮人手裡奪回唯一的一塊肉啊!”
鄭英奇痛心疾首道:
“這可是資本家、地主土豪劣紳才幹的事啊!身爲同志,你們怎麼能這麼幹!”
這一刻,袁農覺得自己罪大惡極。
但他很快就反應過來,哪有這樣的歪道理?
“鄭同志,你別胡鬧了行不行!這批物資咱們的新四軍的同志嗷嗷待哺啊!”
“袁農同志,我們這幫土八路,這輩子都沒見過火箭筒,好不容易整到了幾支,多點彈藥也是爲了打鬼子啊!我們團長因爲沒分到火箭筒,差點跑到旅部跟旅長幹了一架!”
鄭英奇見袁農有些動容,又道:
“您知道我們以前是怎麼對付鬼子的碉堡、炮樓的嗎?我們的同志抱着炸藥包,在敵人極強噠噠噠的掃射中,一個接一個往前衝,付出一個又一個的陣亡代價後,衝到下面點燃引爆,爲了一個炮樓、爲了一個碉堡,我們要死多少個同志啊!”
“現在有能讓我們減少傷亡的利器,您忍心嗎?”
鄭英奇一副你想拿走火箭彈就是忍心的表情。
袁農錯愕,他沒想到從山西過來的同志居然……居然這麼的“坑”,他弱弱道:
“可我就是想拿走本來就是這邊的物資啊!”
鄭英奇咬牙,一副非常痛苦的樣子:
“這樣吧,我分您一半!袁農同志,這邊的同志靠近上海,想補充確實容易啊!”
袁農也不知怎的,居然就這麼點頭同意了。
袁農走後,鄭英奇樂的直咧嘴,嘿,他鄭英奇真不愧是李雲龍的兵啊,這雁過拔毛的本事,可算是學到了。
……
夜。
十一點。
張安平等來了匆匆回來的岑庵衍。
“運走了,沒有出意外。”岑庵衍還沒坐下就說出了今晚的結果。
今晚其實是爲了等意外的。
張安平已經做好了應對意外的準備,不管是日本人還是王天風,誰想動這批物資,嚴陣以待的新四軍會讓他們知道花兒爲什麼這樣紅。
當然,如果在上海城內,那就當張安平沒說。
很顯然,又是白白準備的一次。
坐下後的岑庵衍喝一口茶水,然後憋着笑道:“對了,八路軍的那個鄭同志走的時候說了,你要是方便的話以後每個季度支援一波。”
張安平無語,道:“這傢伙不會說的這麼好聽的吧——他總是一副我欠他的樣子!”
“你猜的真準——對了,還有件事,這位同志也是夠黑心的,上次的那批火箭彈不是搞回來了嗎?這小子差點不想給淞滬的同志們了,最後佯裝大方的留了一半。”
岑庵衍倍覺好笑,這樣的同志他還沒見過呢。
“我還以爲他會全部弄走。”張安平聳聳肩,隨後笑着道:
“老岑,你說我坑一坑他怎麼樣?”
“還坑?怎麼坑?”岑庵衍失笑的問。
這兩位在“美國”沒見面卻加入過同一個興趣組織的同志之間的“相愛相殺”,讓老岑看得是直呼過癮。
張安平摸着下巴,壞笑着道:“給錢大姐發報,就說這批物資中,有給八路軍358旅旅部的兩千枚火箭彈?”
岑庵衍一口茶水好懸噴出來。
人家就多帶走了一千五,你報兩千上去,這擺明了讓對方賠了媳婦又折兵啊!
“你就別胡鬧了。”
張安平笑了笑沒應聲,他決定不告狀了,就是如實彙報下,讓旅長去“打劫”……
……
次日。
一宿未睡的王天風,將本該昨天就交給張安平的錄音帶現在才放到了張安平的眼前。
張安平看着王天風,嘶道:
“老王,眼睛怎麼紅成這樣了?”
王天風擺擺手:“我沒事——你聽聽吧。”
張安平嘀咕道:
“你小子跟吃過人肉似的,這眼睛也太可怕了。”
說話間他將錄音帶放進了放音機裡,聲音逐漸從放音機裡出來。
張安平先是沒有其他表情,但聽着聽着神情嚴肅了起來,聽到“同志”“總部”字眼後,他的表情開始冷漠並帶着震驚。
啪。
按下了關閉後,張安平錯愕的望着王天風:
“爲什麼?”
你爲什麼現在纔拿給我?
王天風沒有吭氣。
張安平起身,來回度步,一陣後他回到了座位上,掏出了煙盒爲自己點上了一支菸,猶豫了下後又給王天風丟過了一支,並將打火機一併扔了過去。
王天風爲自己點上深吸了一口後,任煙霧從鼻子和口腔流出,道:
“我會向戴老闆自請處分的。”
張安平沒有吭氣,大口大口的抽着煙,剩大半根的時候,卻將煙丟在了地上:
“我來說吧。”
“這件事,是我的決定。”
王天風錯愕的看着張安平。
張安平苦笑道:
“你昨天交給我,我也會猶豫的——我大概會做出和你一樣的選擇。”
張安平搖搖頭,澀聲道:
“一個大丈夫,難道還不如一介女流之輩嗎?”
王天風不由點頭。
……
重慶,軍統局本部。
戴春風神色幽邃的看着手裡的電報。
電報的內容很長,分成了三個部分。
第一部分,張安平彙報了對“喀秋莎”的調查,並最終調查出了結果。
明鏡!
戴春風怎麼也想不到,明鏡居然是“喀秋莎”!
難怪軍統在上海對地下黨的傷害極少——原來明鏡竟然是“喀秋莎”!
要知道特務處成立之初,之所以能在上海快速的打開局面,就是因爲“收編”了當時處在風雨飄渺中的明家。
正是因爲明家的竭力幫助,特務處才能在上海快速的紮根,並藉助明家的生意網,完成了對三鑫公司打擊,將鴉片交易權從三大亨手裡奪了回來,最終讓特務處有了穩定的財源。
“明鏡!”
老戴忍不住牙癢癢,他沒想到讓自己寢食難安的“喀秋莎”,竟然是明鏡。
深呼吸一番,平息了心中的激盪後,他閱讀起了第二部分。
第二部分卻是張安平請罪的內容。
他說自監聽到明鏡便是“喀秋莎”且當晚就要運輸一批物資後,他合計再三,考慮到目前的力量不足,便沒有選擇對這批物資動手——但在這部分的結尾,張安平卻近乎用白話的方式道:
這件事終究是他心軟了,他考慮再三,覺得這是用來抗日的物資,白白毀掉過於浪費,便自作主張裝作不知,任由其運輸出去。
本來怒火沖天的老戴看到這段以後,怒火消散了,並低聲罵道:
“這臭小子!”
那部分辯解,在他看來就是找藉口,他本來很生氣的,但最後的這段話卻讓他消氣了,外甥終究是不願意騙自己的。
“只會找藉口,說廢話!”
老戴吐槽,這種事,直接當做不知道多好,說出來讓大家都難堪,這臭小子還是嫩了點!
他之所以有這些吐槽,其實是因爲張安平最後剖析解釋了自己的心態,沒有騙他瞞他所致,若是張安平真瞞他騙他,哼哼!
第三部分則是對明鏡身份調查的經過和處置的意見。
調查經過部分,張安平直言不諱的道:
明樓應該是在調查時候最先發現了明鏡的身份,而他並沒有上報,而是通過小手段解決了範光,導致調查陷入了死衚衕。
但他同樣認爲明樓只是包庇,並建議這件事暫時先不做處置。
在處置部分中,張安平認爲現在不適合對明鏡動手。
明樓的身份太重要了,他建議這件事“就此作罷”,而他則會暗中在明鏡身邊佈置釘子,藉此打入地下黨——一旦明樓的身份暴露,屆時再對明鏡進行處罰。
老戴思索起來。
按照他的脾氣,按照他的怒氣,這時候就該將明鏡的身份透漏給日本人,讓日本人殺了明鏡,以泄他心頭之恨。
但張安平說得也有道理,明樓的身份太重要了,如果因爲明鏡的緣故而讓明樓有了別的心思,這就麻煩了。
更何況就像張安平說的那樣,明鏡是明樓的軟肋,這根軟肋用好了,也不虞明樓有變。
再三思索後,他決定按照張安平的建議來做這件事——喀秋莎身份不明的時候,這便是一根刺,如鯁在喉!但現在已經知道明鏡就是喀秋莎了,這根刺已經不在喉嚨裡了,處置反而不用太迫切。
於是,局本部向上海發了一份電報,內容合起來就一個字:
可!
(附送一個小情節,本來打算放作家說裡面的,但有點長,免費番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