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公回來的時候,帶着一隻受傷的兔子——外表像是兔子,但它的耳朵卻比兔子更尖更長——重容並不知道那是什麼,正如同他不知蒼璘是什麼魚一樣,因此只好先稱它爲兔子。
人一回來風兮的注意力就轉移開了,重容也因此停止了回憶。
這樣也好,重容心想,如果一次性回憶太多,他恐怕負荷不了,有些事,他一直以來都無法真正去面對,要不是對象是風兮,他根本不可能像這樣去回憶,也許是因爲風兮跟蒼璘一樣,它們都不是人類,甚至很可能他將風兮當成了蒼璘的影子,希望藉此求得蒼璘的原諒。
但無論如何,風兮畢竟不是蒼璘,而他眼前首要的任務便是養好傷,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那隻兔子傷的是後腿,這使得它無法行走,不過它倔強得很,齜牙咧嘴就是不肯服輸似的,硬是想自己走路。
恩公的手不知爲何用布條裹了起來,不過據重容判斷應該是受了傷,因爲他露出的手指上就有不少灼傷的痕跡,雖然不知這是怎麼來的,風兮像是也注意到了他手上的傷,明顯看過去的眼神和低頭用鼻子去觸碰的動作顯示出它的疑惑,並跟恩公用重容所不明白的言語“交談”着,而後就聽恩公回答它說,“沒事的,小傷,只有手指,不過你別靠近它,這小傢伙兇得很。”
面對風兮的時候,他的聲音裡就缺少了那種冷漠,卻帶着幾分促狹的笑意,而後風兮又似是低聲問了一句,便轉向那隻不怎麼安分的小兔子。
小兔子對風兮來說真是小的可憐,此時它正癟着嘴,低着腦袋一個勁拖着受傷的後腿試圖爬起來,風兮看不過去,想去幫它一把,然而它才伸出前爪,就被小兔子齜着牙咬了一口,就見風兮像是被燙到一樣迅速地縮回爪子,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併發出悶吼聲。
一旁的恩公也不管它們,讓一大一小兩隻獸自己去鬧,他走到重容身旁,察看他的傷勢。
“恩公。”重容喚他道。
“你不必這麼叫我,我姓應。”誰料這一回恩公卻對他道。
應?重容一怔,心中稍稍考慮了片刻,便又喚道,“應公子。”
但這一聲卻沒能得到迴應,重容並非不習慣他的冷漠和少言,但他仍然能輕易察覺到恩公在面對他和麪對風兮之時的親疏程度,這不是刻意而爲的,也不是那種對待外人和自己人的區別,而是某種重容說不出來的寥寥的意味,在重容眼裡,恩公就好像是夜色將盡時的晨星,稀少而冷落,高遠而空曠。
當然,這樣的感覺相當模糊,也許最直白的說法就是他在面對自己的時候好像完全沒有人情味,反而是面對風兮和那隻小兔子時,卻又鮮活起來,才又像是個飽滿而充斥着情緒的人。
可能就是因此,比起自己和其他人來,他才更能理解風兮或是那隻小兔子究竟想要表達什麼,又或許是他天生就能理解獸類的言語,纔會變得像現在這樣,變得跟人的距離反而如此之遠,觸不到也摸不着。
若是能早一點認識他,或是自己也如他一樣,恐怕就不會發生那件事了吧。
重容不再想下去,只因他聽恩公忽地又開口道,“明日起,你可以試着起來,但記住,量力而爲。”
“嗯,知道了。”重容答應着,他想了想,忽地又道,“這次承蒙應公子和風兮搭救,重容銘感五內。”
“謝風兮吧。”就聽恩公淡淡道了幾個字,便起身,臨去之前,又開了口,對重容道,“風兮想幫助你,但它不知道要如何幫,你若有困難,可以告訴我,風兮要幫助的人,我也不會吝於相助。”他留下這幾句話,便走開了。
重容一時怔住,又看向風兮,風兮正好側首看着恩公走過去的方向,也許是因爲方纔那番話的關係,他忽然看見了那充滿威懾力的琥珀色雙瞳裡流露出來的溫情,這讓他無可自抑地想起了那時那雙眼瞳裡的情緒,似乎也是如此。
可,爲何那時的他,卻一丁點都看不出來呢?只是一味覺得那裡面充滿殺氣,可明明,那樣的眼神,那樣的溫情,他曾經體會過,卻又因當時從未真的用心,所以也沒有真正放到心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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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重容終於知道那並非是真正的兔子,而是山林中一種罕見的名爲“吼”的小獸,別看它個頭小小的,破壞力卻很大,連獅虎都畏懼它,恩公給它另外取了個小名,叫“大白”,只因爲它腦袋頂有一撮顯眼的白色捲毛,不過那隻吼顯然不喜歡這個名字,所以每次恩公叫它它都要鬧一陣彆扭,不過最終它還是妥協了,因爲有名字總比沒名字好,即便是這個名字不如風兮來得有感覺,而且重容眼看着那隻吼從一開始並不情願被恩公救回山洞中一直到現在恩公去哪兒它都想要黏着他的那股勁兒,如此極端的變化,讓重容又是納悶又是訝異,但一想到風兮,重容就覺得這在恩公身上已經沒什麼可吃驚的了,如此龐然大物都能征服,又何況一隻小獸?不過這同樣也證明了恩公對付獸類真的很有一手,同時重容也能看得出來,他是拿真心在對待它們,也是因此纔會得到它們的真心。
這幾天之中,重容也總算能夠扶着牆站立了,風兮很爲他感到高興,當他終於能夠步出洞外的那日,便在洞外等着恩公回來,決定跟他坦白。
這是他那麼久以來再次去觸碰並不久遠卻被自己深埋在心底的記憶,雖然那裡仍是鮮血淋漓,一揭開就痛徹心扉。
重容強迫自己正視這份痛楚,因爲這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是他必須忍受的,也是他絕對不能夠因爲疼痛而逃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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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公回來的時候,月色佈滿山間,重容總是不知道白天他究竟去了哪裡,他也從來沒有詢問過,但他很清楚恩公並非無所事事,他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纔會跟風兮一起來到這裡,就如同他一樣,爲了跟蒼璘再一次見面,爲了那個幾乎不可能實現的願望,他纔會無數次想要攀過那個峭壁,尋到那條長着翅膀的騰蛇。
月色如同溫玉那樣釋放出潤澤的光芒,讓重容想起了神龍江畔的那顆龍珠,它的光芒也如此時的月光一樣,甚至更暖,有一種奇特的溫度將那種光芒暈染得更爲柔和華美,他看着恩公筆直瘦長的輪廓在華光下漫步而來,光影在他身畔流瀉,使得他的身影此時看起來不那麼真實,已有近兩個月的時間的相處,重容對他既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他從不清楚恩公在做什麼想什麼,熟悉的是他周身總有一種令人矚目的氣息,與周遭的一切似是皆格格不入,卻偏又能完美融合的自如,比如他看起來明明像是個貴公子,跟如此荒山野地絲毫不搭邊,卻又如魚得水般地在此地一待就是兩個月,好像一出生就沒離開過一樣。
走近了,他那張總是帶着漫不經心的表情卻又端正到極致的臉龐便映入重容的視線,貴氣無端自眉宇間蔓延,宛若天成,同時襯得那雙眼睛如寶石般誘人,又如迷霧那樣幽深,一看進那裡,就像是迷失了方向,幾乎難以自拔,而藏在心底的那份記憶和心中的痛楚,卻被那一眼看盡了似地無法逃脫,無從掙扎,也無力抗拒。
“你在等我?”恩公自然也看見了他,他停下腳步,對重容這樣道。
重容點頭,他方纔一直靠着石壁而坐,在看見恩公出現的時候便已經站了起來,此時,他注視那雙深得映不出任何事物的雙眸,將等待的時候整理了無數遍的思緒緩緩說出口,“本來,我無法跟任何人說起蒼璘的事,但,有一件事我非做不可,就算是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我最害怕的就是在我死之前還沒能完成那件事,應公子,您曾經說願意相助,我不知道是否真的能夠提出這樣無理的要求,畢竟你我非親非故,更何況你們已經救了我一命,因此,無論如何,我必須要將那件事告訴您,萬一我真的死去了,並非是有意辜負你們的救命之恩,而是我必須親自完成那件事。”
重容說完,卻見恩公臉上的表情是一種有所意料的淡然,反而是他見後一愣,就聽恩公淡淡言道,“如果你一心尋死,風兮也不會救你。”
聞言重容又是一怔,看着他,好半晌都沒有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