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你在瞎想什麼……怕我會血流光而死麼……”
誰料,他忽地低聲道。
它一怔。
“……呵……無妨……小傷而已……不必爲我擔心……”
它瞪他,小傷!那什麼樣的傷纔算是大傷?
不過他背靠着它,壓根看不見它在瞪他。
“……你放心……我會讓他還你一個公道……”他的口吻變得認真起來。
它輕哼一聲,似是要他現在別去管這些有的沒的。
雪花自空中片片飛落下來,他微微仰起頭,表情之中隱約有着一種似曾相識的味道,又過了好一陣,他低低地問,“……遇襲之前……我已找到另一處隱秘的山洞……走這個方向……恐怕你已經知道是何處……還需要我帶路嗎?”
它猛地搖起腦袋,可一想到他看不到,就發出一聲輕吼,告訴他說它能找到。
“……那就好……你帶我去……我……想睡一下……”他的聲音更低了。
聞言,它又伏低了一些,卻忍不住緊張兮兮地看着他,他勉力轉過身,攀上它寬大的背,它扭過頭去,看他俯臥在自己的背上,覺得穩當了,才慢慢直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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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摯紅輕騎跟上他們的時候,就見墨色貂裘裹着的那人伏在妖獸的背上無聲無息,墨發被風吹得遮去了整張側臉,雪花飄落在他的身上和發上,如浮萍一樣無依,他想是已陷入昏迷,此時的他少了醒着的時候那股逼人之勢,卻多了幾分疏離和冷漠,方纔與他對話之時若非是靠在妖獸的身上才讓他看起來稍稍有一股人情味,否則在摯紅眼裡此人根本不懂人情爲何物,興許在這個人的眼裡,就只有妖獸一類纔是值得他相交的朋友,然而事實也是如此,今日他算是親眼目睹了原本冷眼旁觀的妖獸爲了救他而不惜躍入已知的陷阱,而他,竟爲了一頭妖獸豁出性命。
所謂以命相交,人的一生中又能出現幾個願意以命相抵的朋友?興許能有一個都已是困難,可如今在他面前的這一人一獸,卻偏偏都是如此。
真是……不可思議……
這個人,究竟經歷過什麼,纔會變得對人類如此失望,而對那些非人之物卻是如此情有獨鍾。
但,他也不是沒有親人和朋友,據他所知,青蓮就是他的親人,那個觀言,是他的朋友,至於自己的姨娘,也就是大公主,應皇天的親生母親,不知爲何,摯紅總是無法真正將她與應皇天連在一起,就好像他們不是母子,只是陌生人,若連他都覺得如此,更何況應皇天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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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雪地上行得並不太久,原本爲了不顛簸而震動到他的傷口它走得既慢又小心,可那個跟上來的傢伙說他似已陷入昏迷,而外面的風雪如此之大,若凍久了恐怕會有性命之憂,聽了這話,它立刻加快速度,並小心控制不讓背後的他掉落下來,摯紅策馬尾隨其後,這便來到了他先前打算帶它來的又一個山洞。
一進入山洞,摯紅便收拾出一塊乾淨的地方,再將自己身上的狐裘披風脫下墊好,隨後,他面對妖獸道,“把他先放下來。”
雖然它很不喜歡這傢伙,只因要不是他屢次與它敵對,也就無需他來插手,那他就壓根不會受傷,但此時此刻,只有這個人才能幫到他,它只好伏下身,讓這個害人的傢伙將自己背上的他放下來,再讓他平躺在厚厚的狐裘之上。
“我先生上火,再檢查他的傷勢。”摯紅這樣說着,便離開山洞,方纔一路行來之時他早已看見一排又一排的雪松傲然挺立在風雪之中,正好可以用來引火和做燃料。
生火還是小事,要檢查應皇天身上的傷勢才叫真的麻煩,血和着傷早已跟衣服都黏在了一起,知是要療傷之故摯紅早已將軍中一切傷藥和所需物品帶上,但這處的山洞沒有水只有雪,當摯紅覺得實在棘手的時候,妖獸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它走到近前,用爪子碰了碰盛水之物,喉間發出低聲嘶吼。
“你知道哪裡有水?”摯紅問它。
它點了點腦袋。
摯紅見狀,便用繩索將盛水之物掛在它的脖子上,讓它方便取水。
它立刻奔出洞外,不久後,它便帶着滿滿的水回到山洞。
還是溫的,摯紅馬上就想起來當時有人跟他稟報妖獸的下落的時候所提到的那處溫泉。
幾經折騰,摯紅終於將應皇天身上的傷勢從頭料理到尾,而他自己,也早已渾身是汗。
摯紅曾見應皇天兩次化解開箭陣,而此時他身上的箭傷也並沒有一處是致命的,摯紅自己也曾經歷過箭陣,那時他手上自然是有兵器的,因此雖然沒有這樣去嘗試過,但在他眼見應皇天身上傷口的同時,也大約能想到在當時應皇天以身受箭的一瞬間究竟是怎樣的反應和防守,這必然是在他決定以身擋箭的同一時間就算好了的,雖然幾乎是不假思索的頃刻間,而且這樣的反應速度和精準度着實驚人,但仍是有過計算,否則僅憑運氣是絕不可能做到像他這樣沒有一處致命傷,就是換摯紅自己,他就算有同樣的魄力,也沒有這樣的把握和運氣。
但沒有致命傷不代表傷勢不重,右肩他受的那箭幾乎穿透了肩胛骨,而胸口上曾被長矛刺入的傷口也頗深,甚至因此而斷了一根肋骨,再加上渾身上下大大小小的箭傷無以計數,皮外傷都已不值一提,那些箭尖深入的傷雖不致命,卻絕對疼痛入骨,摯紅雖早已見過死傷無數,卻在面對應皇天一身這樣壯烈的傷口的時候,仍是覺得怵目驚心。
白色的紮帶裹了一層又一層,血色很快又暈染開,應皇天整個人像是浸透在了血裡,幸好他還在昏迷之中,否則摯紅擔心如此興師動衆的包紮方式,還有他身上的箭尖要用匕首全部剜挖出來的這般折騰,遲早也是要痛暈過去的。
一直到摯紅要離開之時,應皇天仍是閉目未醒,他只好轉向妖獸,對它說道,“他需要食物和更多的藥,還有乾淨的衣服,我去取來,至於他要求的那件事,我會說到做到,在真相未明之前,我保證不會將此地透露出去,但你自己出沒也要多加留心,我能控制鄂邑的士兵,卻無法完全左右那些想要復仇的百姓,你聽懂我的意思了嗎?”
摯紅說着這一番話的同時,自覺有一種對牛彈琴之感,他從未有過如此經歷,跟一頭妖獸對話。
好在妖獸有了反應,就聽它低吼一聲,聽來似是夾雜着幾分不耐,摯紅就當它知道了,雖然仍有些不放心,但還是隻有先行離去,畢竟應皇天的傷勢不容拖延,他此刻並沒有最好的傷藥,而原本,他也並未想到事情會變成如此,應皇天的阻撓讓他的計劃失敗得徹底,不過這世上也只有應皇天,纔會做得如此決絕,又出人意料。
他方纔已經吩咐過任何一個人都不許跟隨,況且妖獸嗅覺靈敏,若有人尾隨早被它發現,而這次的洞穴足夠隱秘,加之又是在雪峰之上,唯一的擔憂就是妖獸目標太過明顯,若它離開洞穴覓食之時被人發現,恐怕會惹來麻煩,但看它方纔如此關心應皇天,若然應皇天不醒,它應該不會隨意走開纔是,而一旦應皇天醒來,那麼他自會囑咐,自己反倒不必擔心了。
至於先前那個山洞之所以會暴露,完全是因他命人趁着血跡還沒被風雪掩蓋之時連夜追蹤的緣故,同時再煽動山腳下的獵戶們偷襲,幾次之後,應皇天勢必會設法尋找另一處安穩的洞穴作爲妖獸的養傷之所,而他兵分三路,在僅有的三條路上都佈置了陷阱,等着他們的到來。
事實上若是計成,應皇天反而不會受如此重的傷,那時的機關布在雪地之下,若不是妖獸躍入陷阱無人會下令啓動機關,而此機關受地面上的重力所阻,換言之只要應皇天人在雪地上,下面便不會有箭射出,當時只要應皇天不去管妖獸的安危,只管在機關啓動之際迅速避開長矛的那一擊,那就意味着他不會中箭,而他就算已被長矛刺中,也不至於如此之深,另外,只要妖獸入網,被網起來之後它就不可能有機會碰到應皇天,那隻千斤弩他早已算準方位,看似對準應皇天,實則它的目標是入網後的妖獸,是以應皇天身上的傷應該只有最先肩膀上的那一處最嚴重,胸口刺傷爲其次,他說敢殺應皇天的話,那根本只是一時負氣,是因那人太過不在惜自己,竟然如此託大,縱使兩人之間從沒什麼交情,但他曾爲自己受過傷,又在流波山助他破敵,僅這兩件事,他就萬不可能爲難於他,只不過這次爲平息妖獸之事,他才無可奈何做出敵對的選擇,事實上他壓根沒料到應皇天會插手至此。
然而事實已是如此,多想無益,也不是摯紅的作風,他收拾心緒,快騎回鄂王城,招來心腹,吩咐他立刻去調查妖獸的來歷,而自己則在城中收集最好的傷藥,準備連夜帶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