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強敵喪膽

陳靜靜並沒有死,而且一直都很清醒。

在這種情況下,清醒的本身就已是種無法忍受的痛苦,冥冥中竟像是真的有個爲世人主持公道的神抵,在故意折磨着她。

現在陸小鳳雖然已將她抱到另外一間房裡,讓她靜靜的躺在牀上,可是她的痛苦並沒有結束,也許已只有死才能解除她的痛苦。

痛苦已到了無法忍受時,死就會變得一點也不可怕了。

她想死,真的想死,她只希望陸小鳳能給她個痛快的解脫.但是她絕不把自己的意思表露出來,因爲她很小的時候。就得到過一個教訓。

你越想死,別人往往就越要讓你活着,你不想死,別人卻偏偏要殺了你。

她至今還記得這教訓,因爲她看見過很多不想死的人死在她面前,也看見過很多活不下去的人偏偏活着,她本是在苦難中生長的。

陸小鳳雖然一直都靜靜的站在牀頭,她卻看地出他心裡很不平靜。

無論淮看到了那驚心動魄、慘絕人寰的事之後,心裡都不會好受的。

陳靜靜忽然勉強笑了笑:"我想不到你會來,但你卻一定早已想到是我了。"陸小鳳並不否認。

陳靜靜:"我本來一直認爲我做得已很好,假如楚楚也能小心些,沒有讓箱子裡的石頭滾出來,也許你就不會懷疑我了。"陸小鳳沉默着,過了很久,才緩緩:"箱子裡裝的是石頭,你卻接受,楚楚和你本該是從小認得的,卻故意裝作素不相識,這兩點雖然都讓我覺得很可疑,卻還不是最重要的線索!"陳靜靜:"最重要的是什麼?"

陸小鳳:"是隻黑熊!"

陳靜靜:"黑熊?"

陸小鳳:"冷紅兒認爲自己看見過一隻黑熊,其實那隻不過是個披着黑熊皮的人而已,因爲這個人做的事很秘密,她的模樣又偏偏是別人容易認出來的,所以她就披上熊皮來掩人的耳目,無論誰發現一隻黑熊,都一定會遠遠避開,絕不敢仔細去看的。"陳靜靜:"你認爲這個人就是我?"

陸小鳳:"嗯!"

陳靜靜:"因爲你看見我房裡有張熊皮。"

陸小鳳:"你當然想不到我會到你房裡去,那本是件很湊巧的事!"陳靜靜嘆了口氣:"我屋子確實從來都不讓別人進去的,這一點你沒有錯。"陳靜靜:"你能到我房裡去,並不是因爲我恰巧暈倒,因爲那天我根本就沒有暈過去。"她的聲音雖微弱,可是每句話都說得很清楚,因爲她一直都有控制着自己,這世上也許已很少有人能比她更會控制自己。

她接着:"我讓你到我房裡去,只因爲你抱起我的時候,我忽然有了種從來都沒有過的感覺,我……我本來也想不到李神童忽然闖進去。"陸小鳳也勉強笑了笑:"我若是他,我也會忽然闖進去的!"陳靜靜:"同樣的熊皮,本來有兩張,還有一張是李霞的!"陸小鳳:"那天你們去埋藏羅剎牌的時候,身上就被着熊皮?"陳靜靜:"那時候已經是深夜了,我們想不到紅兒還坐在岸上發怔。我看見她的時候,她當然也看見了我!"陸小鳳:"但是她並沒有看清楚,她一直以爲你是隻黑熊!"陳靜靜苦笑:"不管怎麼樣,我還是不太放心,女人疑心病總是比較大的!

陸小鳳:"所以你發現她昨天晚上又到那裡去了,你就殺了她滅口。"陳靜靜居然承認"丁香姨一向認爲心最狠的人就是我!"陸小鳳:"她本來雖然不知道你的秘密,但是你下手殺她的時候,她終於認出了你。"陳靜靜嘆:"她看見我的臉時,那種眼神我只怕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陸小鳳:"那時你心裡也難免有點害怕,所以一擊得手,就立刻走了。"陳靜靜:"因爲我知道她已必死無疑。"

陸小鳳:"可是你沒有想到,一個人臨死的時候,往往也就是他這一生中最清醒的時候。"陳靜靜沒有開口,心裡卻有點酸酸的,現在她就很清醒。

陸小鳳:"所以她臨死前,終於想到那天她看見的黑熊一定就是你,也想到了你一定是去埋藏羅剎牌的,所以她掙扎着爬到那天你出現的地方。"陳靜靜:"所以你才知道我們是把羅剎脾藏在那裡的。"陸小鳳綴然:"不錯!"

陳靜靜忽然冷笑:"這麼樣說來,她的死對你豈非只有好處?你還難受什麼?"陸小鳳想說話,又忍住。

陳靜靜:"不該難受的事你難受,真正應該難受的事,你反而覺得很高興。"陸小鳳已閉上嘴,等着她說下去。

陳靜靜:"那天我去找你,並不是替你送下酒菜的,更不是爲了關心你,喜歡你,我去找你,只不過爲了要絆住你,好讓李神童去把李霞的屍體凍在冰裡,所以我只有忍受你的侮辱,其實你一碰到我,我就想吐!"陸小鳳忽然笑了笑:"我明白了,陳靜靜:"你明白了什麼?"陸小鳳:"你想死。"

陳靜靜:"你憑什麼認爲我想死?"

陸小鳳:"因爲你一直存心放意激怒我,想要我殺了你。

陳靜靜冷笑:"我知道你不敢的,你一向只會看着別人下手,你自己根本沒有殺人的膽子!"陸小鳳又笑了笑,忽然轉身走出去。

陳靜靜失聲:"你想去什麼?"

陸小鳳:"去套車!"

陳靜靜:"爲什麼現在要去套車?"

陸小鳳:"因爲你既不能騎馬,也不能走路!"

陳靜靜:"你……你要帶我走?"

陸小鳳:"你穴道里的暗器我雖然拿不出來,可是我知道有個人能拿出來。"陳靜靜:"你……你……你爲什麼不肯讓我死?"陸小鳳淡淡:"因爲今天死的人已太多了。"

他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陳靜靜看着他走出去,眼淚已慢慢的流了下來,終於失聲痛哭,卻不知是爲了悲傷?是爲了悔恨?還是因爲感激?

不管怎麼樣,一個人想哭的時候,若是能自由自在的痛哭一場,也蠻不錯的。

陸小鳳當然聽得見她的哭聲,他本就希望她能哭出來,把心裡的悲傷痛苦悔恨全部哭出來,哭完了之後,她也許就不想死了。

陽光已消失,風更冷,那傻頭傻腦的髒小孩還站在那裡流着鼻涕傻笑,剛纔發生的那些悲慘的事,對他竟似乎完全沒代影響。

"別人雖然笑他傻,也許他活得反而比大多數人都快樂些。"陸小鳳在心裡嘆了口氣,微笑着拍了拍這孩子的頭,你去替我照顧照顧房裡的那個阿姨,她有好多好多的錢,她會買糖給你吃!"傻孩子居然聽懂了他的話,雀躍着跑進去"我喜歡吃糖,好多好多糖。"陸小鳳又嘆了口氣,剛走出門,就看見一隻手伸了過來。

他並不意外,他早已算準歲寒三友一定會在外面等着他的。

孤鬆先生:"拿來。"

陸小鳳眨了眨眼:"你是想要錢?還是想要飯?"孤鬆先生臉色又氣得發青,冷冷:"也許我這次是想要你的命。"陸小鳳微笑:"要錢要飯都沒有,要命倒有一條。"孤鬆怒:"難道你一定要我先打斷你的腿,才肯交出羅剎牌。"陸小鳳:"就算你打斷我的腿,我也不會交出羅剎牌。"孤鬆變色:"你這是什麼意思?"

陸小鳳:"我正想問你,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幾時說過要把羅剎牌給你的?"孤鬆厲聲:"你準備給誰?

陸小鳳:"藍鬍子。

孤鬆:"一定要給他?"

陸小鳳:"一定。"

孤鬆:"爲什麼?"

陸小鳳:"因爲我要去換回一樣東西!"

孤鬆:"換什麼?"

陸小鳳:"換我的清白。"

孤鬆盯着他,緩緩:"難道你自己從來也沒有想過要把這羅剎牌佔爲己有?"陸小鳳:"我想過。"

孤鬆:"現在你還想不想?"

陸小鳳:"想!"孤鬆臉色又變了。

陸小鳳淡淡接着:"我想的事很多,有時我想做皇帝,又怕寂寞,有時我想當宰相,又怕事多,有時我想發財,又怕人偷,有時我想娶老婆,又怕羅嗦,有時我想燒肉吃,又怕洗鍋,有時我甚至還想打你一巴拿,又怕惹禍!"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孤鬆已忍不住笑了,但是一轉眼他又板起臉:"所以你想的事雖多,卻連一樣也沒有做。"陸小鳳嘆了口氣,苦笑:"每個人活在世上,好像都是想得多,做得少,又豈止我一個。"孤鬆的目光忽然到了遠方,彷彿也在問自已--我想過什麼,做過什麼?

一個人只要活在世界上,就一定要受到某種約束,假如每個人都把自己想做的事做了出來,這世界還成什麼樣子?

過了很久,孤鬆才輕輕的嘆息一聲,揮手道:"你走吧。"陸小鳳鬆了口氣道:"我本來以爲這次你已不會讓我走的,想不到你居然還很信任我。"孤鬆板着臉,冷冷道:"這已是最後一次!"

陸小鳳微笑:"只要你想喝醉,隨時都可以來找我,我一定就在你附近。"他也揮了揮手,剛想從他們中間走過去,寒梅忽然道:"等一等!"陸小鳳只好站佐:"有何吩咐。"

寒梅:"我想看看你。"

陸小鳳笑:"你儘量看吧,據說有很多人都認爲我長得不錯。"寒梅臉上既沒有笑容,也沒有表情,冷冷道:"我要看的並不是你這個人。"陸小鳳:"你要看我的什麼?"

寒梅:"看你的功夫。"

陸小鳳的笑立刻變成苦笑:"我勸你不如還是看我的人算了,我可以保證,我的功夫絕沒有我的人好看。"寒梅卻再也不看他一眼,忽然轉身:"你跟我來。"陸小鳳遲疑着,看看枯竹,又看看孤鬆,兩個人的臉也變得全無表情。

他嘆了口氣,只好跟着寒梅走,嘴裡還喃喃的嘀咕"你究竟想帶我到哪裡去?喝酒賭錢我都奉陪,若是要打架拼命,我就要開溜了。"寒梅也不理他,三轉兩轉,走到大街上,街上有家很大的酒樓,門口停着十來輛鐐車,一杆紫緞漂旗斜插在門外,迎風招展,上面繡着的是一條龍,盤着個斗大的"趙"字。

陸小鳳認得這杆鏢旗"金龍鏢局"雖然還在關外,主顧大多是到長白山來採參的參客,可是在關內的名頭也很響,因爲這家鏢局的總鏢頭"黑玄壇"趙君武,昔年本是中原極負盛名的鏢師,不久之前才被金龍漂局重金禮聘來的。

現在他就在這家酒樓上喝酒,一個人有了他這樣的聲名地位,氣派當然不小。

寒梅一上了酒樓,就筆直走到他面前,冷冷的看着他,"你就是黑玄壇趙君武?"趙君武怔了怔,上下打量着這不僧不道不俗的怪老頭,他眼力一向不錯,卻看不出這老頭是什麼來歷,只好點點頭:"我就是!"寒梅:"你知道我是誰?"

趙君武搖搖頭:"請教!

寒梅:"我就是崑崙絕頂,大光明鏡,歲寒三友中的寒梅先生,也就是西方魔教中的護法長老。"他每個字都說得很慢,聽到"歲寒三友"四個宇,趙君武的臉已像是個面具忽然拉長了,聽到"西方魔教"四個字,趙君武額上已冒出冷汗。

寒梅:"現在你是不是已知道我是誰了?"

趙君武立刻站起來,槍步趕出,躬身:"晚輩有眼無珠,不知道仙長大駕光臨……"他還在不停的說,恨不得把所有的恭維客套全都說出來,寒梅卻已轉身走了,走到陸小鳳面前:"你知道他是誰?"陸小鳳:"聽說過!"

寒梅:"他的名頭並不小,武功也不弱,見到我時,還是恭敬得很,你在我們面前卻慢不爲禮。"陸小鳳笑了笑:"他小時候家教一定很好,家教好的人,總是比較有禮貌的』"寒梅:"你呢?"

陸小鳳:"我是個孤兒。"

寒梅:"所以你沒有家教!"

陸小鳳道:"沒有!"

寒梅:"那麼你就該受點教訓。"

他忽又轉身,指着陸小鳳問道:"你知不知道這個人是誰?"趙君武搖搖頭。

寒梅:"你也不必知道,我只要你替我教訓教訓他。"趙君武面有難色,苦笑:"可是在下與他素無過節,怎麼能……"寒梅打斷了他的話,冷冷:"我並不勉強你,你可以選擇,是要出手教訓他?還是我出手教訓你?"他一面說着話,一面從桌上拿起了個錫酒壺,隨隨便便的一捏一揉,酒壺就變成了一團,再輕輕一拉,就又變成條錫棍。

趙君武臉色變了,忽然一個箭步躥過來,反手一掌,猛砍陸小鳳後頭,這一着兇狠迅速,出手居然一點也不留情。

陸小鳳居然連動也沒有動,就這麼樣站在那裡捱了他一堂左頸後有條大血管,也是人身上的要害之一,趙君武雖然沒有練過內家掌力,可是一雙手粗糙堅硬如岩石,這一下打得實在很不輕,陸小鳳不被打死,也該立刻暈過去的。

誰知他卻偏偏還是好好的站在那裡,而且居然還面不改色,伍趙君武臉上又冒出了汗,突然一個肘拳,用力撞在陸小鳳胸腹間。

陸小鳳又捱了他一拳,還是不動聲色。

趙君武滿頭汗如雨落,他兩次出手,明明都沒有落空,卻又偏偏像是打空了,只覺得對方整個人都像是空的,自己一拳打上去,竟連一點着力之處都沒有。

他第三着本已準備出手,拳頭也已握緊,卻再也沒法子打得下去!

陸小鳳好像還在等着捱打,等了半天,忽然看着他笑了笑:"閣下是不是已教訓得夠了?"趙君武也想勉強笑一笑,可是現在就算天下忽然有個大元寶掉在他面前,他也沒法子笑得出來。

陸小鳳又轉過頭看着寒梅笑了笑:"現在我是不是可以走了?"寒梅臉色也變得很難看,還沒有開口,枯竹已搶着道:"你請吧!"陸小鳳微笑:"謝謝。"

他拍了拍衣襟,從桌上拿起個還沒有被捏扁的酒壺,對着嘴一飲而盡,就大步從寒梅面前走了過去。

可是他還沒有走下樓,下面已有個店小二奔上來,手裡拿着封信,大聲:"哪位是陸小鳳陸大俠?"陸小鳳指了指鼻子,帶着笑:"我就是陸小鳳,卻不是大俠,大俠只會揍人,不會捱揍。"他臉上還帶着笑,並沒有生氣,因爲他知道世界上欺軟怕惡的人多,比趙君武更糟十倍的人卻有不少,這本就是人性中的弱點之一。

他熱愛人類,熱愛生命,對這種事他通常都很容易就會原諒的。

可是等他看完了這封信之後,卻真的生氣了,不但生氣,而且着急。

"小風大俠吾兄足下:前蒙寵賜屁眼一枚,愧不敢當,只因無功不敢受祿,已轉贈陳靜靜姑娘,又恐吾兄旅途不便,阿堵物若干兩,弟也已代爲運走,專此奉達,謹祝大安!"下面的具名,赫然又是"飛天玉虎!

陸小鳳在看着這封信的時候,歲寒三友卻在看着他。

他們也很吃驚,因爲他們從來也沒有想到,陸小鳳的臉色也會變得這麼可怕。

所以陸小鳳衝出去的時候,他們也跟着衝了出去,只留下趙君武一個人怔在那裡,臉上的表情好像恨不得馬上一頭撞死。

他做夢也想不到他剛纔要教訓的那個人,就是名滿天下的陸小鳳。

陸小鳳雖然原諒了他,他卻永遠也設法子原諒自己,陸小風雖然並沒有出手,卻已給了他一個教訓。

可是陸小鳳自己也做錯了一件事,他本不該離開陳靜靜的,更不該離開那屋子,等他趕回去時,那地方几乎已變成了一片火海。

幸好天寒地凍,到處都積着冰雪,所以火勢的蔓延並不廣,被涉及的人家並不多,但卻還是難免有很多無辜的人受到連累。

陳靜靜那美麗柔軟的胴體,也無疑早已被燒成了一根根枯骨,一片片飛灰。

陸小鳳來的時候,已來遲了。

烈火烤紅了他的臉,烤紅了他的眼睛,他的手腳卻是冰冷的,心也是冰冷的。

巷子裡一片混亂,男人們在奔跑吆喝着救火,女人們在尖叫,孩子們在啼哭,他們過的本是簡樸平靜的生活,從沒有傷害到任何人,可是現在卻無緣無故的受到傷害。

陸小鳳忽然轉身,瞪着寒梅,厲聲:"你看見了沒有?"寒梅:"看見了什麼?"

陸小鳳:"這就是你造成的災禍,你自己又難道看不見?"寒梅閉上了嘴,心裡顯然也不太好受。

陸小鳳:"現在你是不是還想看看我的功夫?"

寒梅道:"剛纔我已看過。"

陸小鳳:"剛纔那隻不過是捱揍的功夫,你想不想看我揍人的功夫?"這是挑戰。

他從未向任何人這麼樣挑戰過,他的態度雖然冷靜如磐石,可是這種近於殘酷的冷靜,卻使得他的憤怒更可怕。

極端的冷靜。本就是憤怒的另一種面具。

寒梅沉着臉,在閃動的火光下看來,他臉色也是蒼白的,連嘴脣都已發白。

從來沒有人敢這麼樣面對面的向他挑戰。

他並不怕這個年輕人,他從來也沒有怕過任何人,可是這一瞬間,他卻忽然感覺到一種從來未有的緊張,緊張得連呼吸都已停頓。

因爲他一直都是站在上風的,他已習慣於用自己的聲名和地位去壓迫別人,現在他卻第一次感覺到別人給他的壓力。

陸小鳳的壓力又來了"你想不想看?"

寒梅還沒有開口,枯竹忽然:"他不想!"

孤鬆立刻接着:"他唯一想看的,就是羅剎牌,我也一樣。"他撲在陸小鳳面前,讓枯竹拉走了寒梅,才慢慢的接着:"所以你絕不能讓我們失望。"他沒有轉身,只是面對着陸小鳳向後退,然後袍袖一揮,身形倒掠,忽然就看不見了。

陸小鳳沒有動,沒有攔阻,過了很久才輕輕的吐出一口,他忽然發覺自己對這三個人已退讓得太久,現在已應該讓他們退一退了。

這是他第一次還擊,雖然沒有出手,卻已贏得了勝利。

可是他也知道,他們絕不會退得很遠的,等到他們再逼過來時,會造成什麼樣的結果?"陸小鳳沒有想下去。

火還沒有滅,他絕不能就這麼樣站在這裡看着,縱然有很多問題都需要去想,也可以等到以後再說,現在他一定要先去救火。

他捲起衣袖,衝入火場,從別人手上搶過一桶水,躍上隔壁的牆頭,往火頭上澆了下去。

他的動作當然比別人快得多,一個人出的力量至少可以抵得上五個人,可是旁邊另外還有個人,動作居然也並不比他慢多少,甚至比他更賣力,有一次竟躍上已被火燒燬了的危牆,幾乎葬身在火窟裡。

冰雪溶化,打溼了易燃的木料,再加上大家的同心合力,火勢很快就被遏阻,終於滅了。

陸小鳳總算鬆了口氣,用衣袖抹了抹汗,只覺得心裡已很久未曾這麼樣舒服過。

旁邊有個人在喘息着,帶着笑:"你一共提了七十三桶水,我只比你少六桶。"陸小鳳拾起頭,才發現這個跟他並肩救火的人,竟是"黑玄壇"趙君武。"趙君武笑得很開朗,又:"我剛纔差點想一頭撞死的,可是現在卻只想再多活幾年,活得越長越好。"陸小鳳微笑着,沒有問什麼?因爲他知道答案。

假如你自己也覺得自己是個有用的人,就絕不會想死的,因爲你的生命已有了價值,你就會覺得它可貴可愛。

假如你真正全心全意的去幫助過別人,就一定會明白這道理,因爲只要你肯去幫助別人,就一定是個有用的人。

陸小鳳微笑着拍了拍趙君武的肩:"我知道你剛纔比誰都賣力,你揍我的時候,假如也這麼賣力,我就吃不消了。"趙君武紅着臉笑:"我揍人的時候絕不會這麼出力的,因爲揍人並不是件愉快的事,我又伯手疼。"兩個人同時大笑,然後才發現人們,站在那裡陪着他們笑,每個人眼睛裡都充滿了欣慰,敬佩和感激。

一個梳着兩條長辮子的小女孩,忽然衝出來,拉住他們的手,在他們的手心裡塞了塊冰糖,紅着臉:"這是我最喜歡吃的,可是我情願讓你們吃,因爲你們都是好人,我長大了也要跟你們一樣,別人家裡着了火,我也會幫着去救的。"陸小鳳輕撫着她的頭髮,想說話,咽喉裡卻像是被塞住。趙君武看着她,幾乎連眼淚都要掉了下來,只覺得自已剛纔就算真的被火燒死,也是值得的。

就在這時,忽然有個小小的黑腦袋,從旁邊一條又髒又窄的陰溝裡鑽出來,指着陸小鳳大聲:"他不是好人,他騙我,阿姨沒有糖給我吃。"一個小小的黑人從陰溝裡爬出,竟是那傻頭傻腦的髒小孩。

他居然還沒有死,也許並不是因爲運氣好,只因爲他的愚笨無知,除了他之外,無論大人小孩都不會把自己塞進這麼髒的陰溝裡。可是他有眼睛,而且剛纔也在陳靜靜屋裡,現在他已是唯一能說出當時情況來的人!

陸小鳳眼睛亮了,立刻迎上去,這孩子能不能把那兇手的樣子描敘出來?他雖然沒有把握確定,但希望總是有的。

忽然間,人叢中有人大叫:"他雖然幫着救火,放火的人也是他,大家莫要上了他的當。"幾個人大叫着衝出來,往陸小鳳身上撲過去,情況立刻混亂,雖然有的人堅決不信,有的人已在懷疑,有幾個房子已被燒光了的,更是不分青紅皁白,也往陸小鳳身上撲。

他們本就是頭腦簡單的小人物,看見自己的家被毀了,早已眼睛發紅,想找人拼命。

陸小鳳並不怪他們,更不願對他們出手,幸好有趙君武在旁邊擋着,他雖然捱了幾拳,總算還是衝了出去,可是那髒小孩卻已不見了。

陰溝旁還留着幾個水淋淋的髒腳印,火窟裡還在冒着青煙。

陸小鳳咬了咬牙,忽然又衝進火窟。

趙君武旗下的鏢師趟子手們,也已起來鎮壓住暴亂的人羣,趙君武又以自己的身分保證,陸小鳳剛纔一直跟他在一起,騷動才平息,再問剛纔第一個大叫的人是誰,就沒有人知道了。

這時陸小鳳居然還留在那滾燙的火窟裡,也沒有人知道他在找什麼?

"你剛纔在找什麼?"

他們一離開火場,趙君武就忍不住問他,陸小鳳卻沒有回答。

他眼睛裡一直帶着種很奇怪的表情,不知是正在思索着一個難題,還是已經把這難題想通了,趙君武沒有再問下去,也開始思索,忽然又:"剛纔冤枉你的那個人,一定就是放火的人,想要你替他背黑鍋。"陸小鳳又沉默了很久,才緩緩:"他們並不是要我背黑鍋,而是要滅口。"趙君武:"滅誰的口?從陰溝裡爬出來的那個傻小子?"陸小鳳點點頭。

趙君武皺眉:"那麼樣一個傻小孩,能懂什麼?"陸小鳳嘆了口氣:"他們本來的確不必這麼樣做的。"趙君武也嘆了口氣:"不管怎麼樣,事情總算已過去,咱們喝酒去。"陸小鳳:"你要我陪你喝酒,恐怕要等一等了。"趙君武:"爲什麼?"

陸小鳳握緊雙拳,緩緩:"不找到飛天玉虎,我從此絕不再喝一滴酒。"趙君武:"我能不能幫上你的忙?"

陸小鳳:"能!"

趙君武:"你說。"

陸小鳳:"這一帶你比我熟,你……"

他聲音忽然壓得很低,好像生怕被人聽見,因爲他已發現飛天玉虎的勢力所及處,遠比他以前想像中還要大得多。

等他說完了,趙君武立刻:"這件事我一定替你做到,有了消息後,怎麼樣通知你?"陸小鳳:"你有沒有到銀鉤賭坊去賭過錢?"

趙君武笑:"不但去過,而且還跟那大鬍子賭過幾手,居然還贏了他幾百兩銀子!"陸小鳳:"半個月之後,我們在那裡見面,先到的先等,不見不散!

趙君武看着他,忽然:"謝謝你!"

陸小鳳笑了:"我要你替我做事,我沒有謝你,你反而謝我?"趙君武:"就因爲你沒有謝我,所以我纔要謝你。"陸小鳳:"爲什麼?"

趙君武眼睛裡發着光:"因爲我知道你一定已把我當作朋友。朋友!"這兩個字多麼光榮,多麼美麗。

你若也想和陸小鳳一樣,受人愛戴尊敬,就一定要先明白一件事。

真正能令人折服的力量,絕不是武功的暴力,而是忍耐和愛心。

這並不是件容易事,除了廣闊的胸襟外,還得要有很大的勇氣!

屋子裡佈置得幽雅而乾淨,雪白的窗紙還是新換上的,窗外天氣晴朗,陽光燦爛,窗臺上擺着水仙和臘梅,丁香姨居然已能坐起來了,蒼白的臉上已有了紅暈,就像是要朵本已枯萎的花朵,忽然又有了生命。

這一切都是非常令人愉快的事,陸小鳳的心情顯然也比前幾天好了些。

"我答應過你,我一定會再來看你。"我知道!"丁香姨臉上居然露出溫柔的微笑"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她斜倚在牀上,牀上鋪着剛換過的被單,她身上穿着溫暖舒服的寬袍,袍子很長,袖子也很長,掩住了她的斷足和斷腕。

陽光穿過雪白的窗紙照進來,她看來還是那麼美麗。

陸小鳳微笑着:"我還帶了樣東西來!丁香姨眼睛裡發出了光,失聲:"羅剎牌?"陸小鳳點點頭:"我答應過你的事,一定會做到,我沒有騙你!"丁香姨眨眨眼:"難道我又騙了你?"

陸小鳳拉過張椅子坐下:"你告訴我,陳靜靜是你的好朋友,我可以信任她!"丁香姨承認。

陸小鳳:"她真的是你的好朋友?你真的能信任她?"丁香姨轉過頭,避開了他的目光,呼吸忽然變得急促,彷彿在勉強控制着自己,過了很久,還是忍不住說出了真心話"她是個婊子!"陸小鳳笑了"可是你卻要我去信任一個婊子!"丁香姨終於回過頭,勉強笑了笑:"因爲我是個女人,女人豈非總是常常會叫男人去做一些她自己不願做的事!"這理由實在不夠好,陸小鳳卻似乎已很滿意,因爲她是個女人,你若要女人講理,簡直就好像要駱駝穿過針眼一樣困難。

丁香姨忽又問:"她是不是死了?"

陸小鳳:"嗯!"

丁香姨輕輕吐出口氣,臉上的表情就像是剛吐出口濃痰。

陸小鳳盯着她,忽然問:"你怎麼知道她已經死了?"丁香姨又轉過頭,輕輕咳嗽了兩聲,才緩緩:"我並不知道,只不過這麼樣猜想而已!"陸小鳳:"你怎麼會這樣想的?"

丁香姨:"你剛纔既然那麼樣問我,可見她一定做了很多對不起你的事,對不起你的人,豈非是活不長的!"這解釋更不夠好,陸小鳳居然也接受了"不管怎麼樣,我總算已要回了羅剎牌,總算沒有白走一趟!"聽到"羅剎牌"三個字,丁香姨眼睛裡又發出了光,看着陸小鳳的手伸進衣襟裡,看着他拿出了這塊玉牌,眼睛裡忽又流下淚來。

陸小鳳瞭解她的心情。

就爲了這塊玉牌,她不惜毀了自己的家,毀了自己一生的幸福,連自己的人都變成了殘廢。

這塊玉牌縱然是無價之寶,可是幸福的價值豈非更無法衡量。

她這麼樣做是不是值得?現在她是不是已經在後悔?

陸小鳳也禁嘆息:"假如這是我的,我一定送給你,可是現在……"丁香姨打斷了他的話,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用不着解釋,現在你就算送給我,我也沒有用了!"她的淚又流下,慢慢的接着:"現在我只要能看看它,摸摸它,就已心滿意足!"陸小鳳也瞭解這種感情,立刻把羅剎牌送過去,丁香姨的友情卻更加痛苦。

她已沒有手,這塊她不惜犧牲一切來換取的玉牌,雖然就在她面前,她也沒法子伸手來拿了,這種痛苦豈非已不是任何人所能忍受的,可是她卻偏偏只有忍受。

陸小鳳又不禁嘆息,勉強笑:"我把它放在你身上好不好,至少可以看得清楚些!"丁香姨點點頭,看着陸小鳳把玉牌放上她的胸膛,含淚的眼睛裡忽然露出種誰都無法解釋的表情,也不知是感激?

是欣慰?還是悲傷?

陽光滿窗,玉牌的光澤柔和而美麗,甚至還是溫暖的。

丁香姨垂下頭,用嘴脣輕吻,就像是在輕吻着初戀的情人。

"謝謝你,謝謝……"

她反反覆覆不停的說着,用兩隻斷腕,夾起了玉牌,貼着自己的臉。

陸小鳳不忍去看她,他記得她的手本是纖細而柔美的,指甲上總是喜歡染上一層淡淡的玫瑰花汁,使得她的手看來也像是朵盛開的玫瑰。

可是現在玫瑰已被無情的摘斷了,只剩下一根光禿醜陋的枯枝。

玫瑰斷了明年還會再生,可是她的手……

陸小鳳站起來,轉過身,突聽"噗"的一聲,一樣東西穿破窗戶,飛了出去,接着,又是"刺"的一響,一樣東西穿破窗戶,飛了進來。

他立刻回頭,丁香姨用兩隻斷腕夾着的玉牌已不見了,心口上卻有一股鮮血泉水般涌了出來。

她嫣紅的面頰又已變爲蒼白,眼角和嘴角在不停的抽動,看來彷彿是在哭,又彷彿是在笑。

就算是笑,那也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淒涼痛苦的笑,一種甚至比哭還悲哀的笑。

她看着陸小鳳,發亮的眼睛也變成死灰色,掙扎着道:"你……你爲什麼不追出去?"陸小鳳搖搖頭。臉上只有同情和憐憫,連一點驚訝憤怒之意都沒有。

丁香姨這麼佯做,竟好像早已在他意料之中,過了很久,才黯然:"你是不是又被人騙了?"丁香姨的聲音變微弱:"我騙了你,他卻騙了我,每個人好像都命中註定要被某一種人騙的,你說對不對?對不對……"她說得很輕,很慢,聲音裡已不再有悲傷和痛苦。

在臨死前的一瞬間,她忽然領悟到一種既複雜,又簡單,既微妙,又單純的哲理,忽然明白人生本就是這樣子的。

然後她的人生就已結束。

一個人爲什麼總是要等到最後的一瞬間,才能瞭解到一些本來早巳該瞭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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