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魔女動淫心

燈籠雖然沒有點着,銀鉤卻還是不停的在風中搖晃。

陸小鳳大步走入了銀鉤賭坊,只覺得手裡滿把握着的都是好運氣,幾乎忍不住要停下來擲幾手銀子。

他沒有停下來,他不願把這種好運氣浪費在銀子上。

李神童遠遠的看見他走進來,就趕緊溜了,這個人今天看來好像顯得有點面黃肌瘦,萎靡不振,昨天晚上說不定整夜都在瀉肚子。

陸小鳳微笑着走過去,走到那間門口寫着"帳房重地,閒人免進"的秘室外立刻有兩條大漢迎上來擋住他的路。

一個人指着門上的木脾,沉着臉:"你認不認得字?"陸小鳳微笑:"字我倒也認得幾個但我卻不是閒人,我很甜,甜得要命。"這人怔了怔,還沒有會過意來,陸小鳳已從他面前走過去,還想伸手,忽然覺得腰眼上一麻,整個人都軟了,連手指都拾不起。

陳靜靜果然在房裡,李神童也在,看見陸小鳳,兩個人都勉強作出笑臉。陸小鳳也笑了笑:"早。"陳靜靜嫣然:"現在已不早了。"

陸小鳳:"你既然知道不早了,爲什麼還不給我消息?"陳靜靜輕輕咳嗽了兩聲:"我們正想去請賈大爺今天晚上過來吃便飯。"陸小鳳:"我一向不吃便飯,我只吃整桌的酒席。"陳靜靜勉強笑:"當然是整桌的酒席,到時候李大姐也一定會來的。"陸小鳳:"我現在既然已經來了,現在就要吃。"陳靜靜:"那怎麼辦呢?"

陸小鳳:"辦法很簡單,你只要去告訴你那李大姐,說我已來了,假如她還不出來見我,我就先割掉她弟弟兩隻耳朵,一隻鼻子。"李神童臉色又變了,陳靜靜笑得更勉強:"只可惜我們也不知道她在哪裡,叫我們怎麼告訴她?"陸小鳳:"你們不知道她在哪裡,我倒知道一點。"陳靜靜:"哦?"

陸小鳳:"這裡本來有兩個大水缸的,現在外面卻已只剩下一個,還有一個到哪裡去了?"陳靜靜臉色好像也有點改變。陸小鳳:"水缸在哪裡,李霞就在哪裡。"陳靜靜:"這是什麼意思?我不懂。"

陸小鳳:"你應該懂的,除了瘋子外,誰也不會賣了房子來做這麼樣兩個大水缸,只爲了要接雨水喝。"陳靜靜同意這一點,她不能不同意。

陸小鳳:"丁老大並不是瘋子,他這麼樣做當然另有目的。"陳靜靜:"你說他有什麼目的?"

陸小鳳:"他跟李霞本是私奔到這裡來的,生怕別人追來,就做了兩個這麼樣的水缸,準備必要時好藏在水缸裡。"陳靜靜:"水缸裡能藏得住人?"

陸小鳳:"平時當然藏不住,可是你假如把水缸凍在冰河裡,就是再好也沒有的藏身之處了,誰也想不到冰河下面還會有人的。

陳靜靜還想笑,卻已笑不出,李神童卻忍不住問:"你知道那水缸在哪裡?"陸小鳳點點頭,用腳踩了踩地上鋪着的木板:"就在這裡。"陳靜靜看着李神童,李神童看看陳靜靜,兩個人還沒有開口,木板下卻已有人開口了。

一個低沉沙啞的女子聲音冷冷:"你既然已知道我在下面,爲什麼還不下來?"兩丈多高的水缸,居然還格成了兩層,下面一層鋪滿了柔軟的皮毛,正是個極舒服的牀鋪,從一個小小的梯子走到上面一層,就是飲食起居的地方了,裡面居然有桌有椅,四面都掛着厚厚的亂氈,還有個極精緻的黃銅火爐。

陸小鳳嘆了口氣,心裡在幻想着,假如能和一個自己喜歡的女孩子到這裡來住幾天,那種日子一定過得像是在做夢。

一個長得還不算太難看的中年女人,正坐在對面盯着他。

這女人頭髮梳得很亮,很整齊,一張四四方方的臉,顴骨很高,嘴脣很厚,毛孔很粗,表情很嚴肅,實在連一點好看的地方都沒有。

別人會覺得她並不難看,也許只因爲她的眼睛,她在盯着別人的時候,眼睛裡彷彿直一層淡淡的雨霧,你若沒有看見過她,絕對想不到這麼樣一雙眼睛,會長在這麼樣一個臉上。

"你就是李霞。"她盯着陸小鳳:"你當然就是賈樂山。"陸小鳳點點頭。

李霞:"你知不知道別人都說你是條老狐狸?"

陸小鳳:"我本來就是的。"

李霞:"可是你看來並不老。"

陸小鳳笑了笑:"因爲我知道有個法子可以便男人保持年輕。"李霞:"什麼法子?"

陸小鳳道:"女人。"

李霞眼睛裡彷彿也有了笑意:"這法子聽來好像很不錯。"陸小鳳也在盯着她,微笑:"你看來也不老。"李霞:"哦?"

陸小鳳:"你是用什麼法子保持年輕的?"

李霞沉下臉,冷笑:"你以爲我用的是男人?"

陸小鳳淡淡:"只要你不用我,隨便你用什麼都不關我的事。"李霞又開始盯着她,眼睛裡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忽然大聲吩咐:"來人,擺酒。"陸小鳳:"我不是來喝酒的。"

李霞:"但是你非喝不可。"

陸小鳳:"爲什麼?"

李霞:"因爲我要你喝,你要的東西,也正巧在我手裡。"陸小鳳心裡在嘆息,鼻子已嗅到一陣很熟悉的香氣。

又是酸菜白肉血腸火鍋的香氣。

他幾乎暈了過去。

熱氣騰騰的火鍋,溫得恰到好處的竹葉青。

李霞還沒有開口,陸小鳳已搶着:"這酒當然是你從外地帶來的,而且一直都捨不得喝:"他以爲李霞一定會覺得很奇怪,他怎麼能說出她心裡的話。

誰知李霞卻搖搖頭:"你錯了,這酒是你女人送來的,我還沒有喝,只因爲我怕酒裡有毒。"陸小鳳只有苦笑,每個人都有錯的時候,他苦笑着道:"所以你要我先試試?"李霞並不否認,陸小鳳已舉杯一飲而盡。

他天生就有種奇怪的本能,他的感覺遠比大多數人都敏銳,酒裡若是有毒,只要酒一沾脣就能感覺到,否則他只怕早就被毒死了幾百次。

李霞忽然問:"聽說你那女人長得很不錯,她叫什麼名字?"陸小鳳:"楚楚。"

李霞冷冷:"你有了那麼好看的女人,還在外面東勾西搭,連別人的老婆都不肯放過?"陸小鳳笑了笑:"紅兒和小唐好像已不是別人的老婆,我喜歡女人。"李霞忽然也笑了笑:"現在我也不再是別人的老婆,我也是女人。"陸小鳳淡淡:"只可惜在我眼中看來,你只不過是個要跟我做買賣的生意人而已。"李霞:"現在我們的買賣豈非已做完了。

陸小鳳:"好像還沒有,我雖然已付了錢,你卻還沒有交貨。"李霞:"你放心,你要東西,明天一早我就會交給你。"陸小鳳:"爲什麼要等到明天早上?"

李霞也倒了杯酒,慢慢的喝下去,眼睛裡又露出了那種奇怪的表情,緩緩:"我們都是大人了,用不着再像兩個孩子一樣玩把戲。"陸小鳳:"我也不想玩把戲。"

李霞盯着他:"這裡的男人,都是又臭又髒的土驢,幾個月也不洗一次澡,我看見就嘔心,可是你……你……"陸小鳳:"我怎麼樣?"

李霞:"你不但長得比我想像中年輕得多,你的身體看來還這麼結實,這麼棒。"她眼睛裡的雨霧更濃,呼吸也忽然變得急促:"我想要的是什麼,你難道還不明白。"陸小鳳:"我一點也不明白。"李霞咬了咬嘴:"我也是個女人,女人都是少不了男人的,可是我……我卻已有好幾個月沒有男人了,我……"她的呼吸急促,忽然倒過來,用手握住了陸小鳳的手。

她握得實在太用力,連指甲都已刺入陸小鳳肉裡。

她的臉上已有了汗珠,鼻翼擴張,不停的喘息,瞳孔也漸漸擴散,散發出一種水汪汪的溫暖……

陸小鳳沒有動。

他看見過這種表情,那只有在某種特別興奮的時候,一個女人臉上纔會露出這種表情,但現在她卻只握住了他的手而已。

在這一瞬間,他忽然明白她爲什麼會跟丁老大私奔,爲什麼會嫁給藍鬍子。

她無疑是個性慾極旺盛的女人,又正在女人性慾最旺盛的年紀。

她長得雖不美,可是這種女人卻通常都有種奇異的吸引力,尤其是那厚而多肉的嘴脣,總能讓男人聯想起某種原始的罪惡。

陸小鳳沒有動。

但是連他自己也不能否認,他的心又開始在動了。

他的喉結在上下滾動,嘴忽然發乾,他想走,李霞卻已倒在他身上,壓在他身上,像章魚般緊緊纏住了他。

就連陸小鳳都沒有遇見過需要得這麼強烈的女人,他幾乎已透不過氣來,她的手忽然已伸入,用力握住了他的……忽然間:"砰"的一聲響,上面的木板被掀開,一個人在嘶聲呼喊:"讓我進去,我要進去,誰敢攔住我,我就殺了誰。"陸小鳳一驚,李霞坐起,還在不停的喘息,一個女人從上面跳了下來,圓圓的臉已因憤怒而扭曲,陸小鳳幾乎已認不出她就是那站在"太白遺風"的木板招牌下,想勾引男人上她砧板宰割的唐可卿。

"是你……"李霞跳了起來,怒:"你到這裡來幹什麼,快滾出去。…。

唐可卿狠狠地瞪着她,冷笑:"我偏不滾,這地方我爲什麼不能來?你不許我碰男人,自己爲什麼要在這裡偷漢子"李霞更憤怒,厲聲:"你管不着,無論我幹什麼你都管不着。"唐可卿也叫起來:"誰說我管不着,你是我的,我也不許男人碰你。

李霞忽然衝過去一掌重重的摑在她臉上,她臉上立刻多出幾條紫痕,忽然她也撲上來,纏住了李霞,就像李霞剛纔纏住陸小鳳一樣。

"我要你,你打死我,我也要你。"李霞的拳頭雨點般打在她身上,她卻還是死纏住不放:"我也跟男人一樣好,你知道的,你爲什麼……"陸小鳳不想聽不下去,更不想再看下去,這件事讓他覺得又可悲,又可笑,又噁心。

他已悄悄溜走,他心裡已經明白,唐可卿爲什麼要憎恨男人,折磨男人了。

想到他自己居然還曾經拉過她的手,他簡直忍不住要吐。

夜色忽然降臨。

陸小鳳甚至不知道天是什麼時候開始黑的,也沒有回到天長酒樓去,只是在街上的酒店裡,買了一大壇酒,一個人坐在這裡來喝。

他心裡充滿了悲哀和沮喪,情緒甚至比昨夜更低落,因爲他雖然知道人生中本就有黑暗醜陋的一面,但是他一向不願看到。

這裡是個沒有人住的小木屋,是在江岸旁,木屋裡的人,想必已遷到那冰河上的市鎮去了,木屋的門都幾乎已被冰雪堵死。

冷風從窗縫中吹進來,從門縫中吹進來,從木板的空隙中吹進來,冷如刀鋒。

可是他不在乎。

他只希望李霞真的能遵守諾言,明天一早就把羅剎牌交給他,他拿了就走。

剛來的時候,他也曾覺得這地方是輝煌而美麗的,到處都充滿了新奇的刺激。

現在他卻只想趕快走,趕快回去,越快越好。

破舊的木板桌上,還擺着盞油燈,燈中彷彿還剩着點油。

可是他並不想點燈,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兩天他爲什麼會變得如此消沉,他甚至又想找孤鬆去拼一拼酒。

奇怪的是,到了這裡歲寒三友就好像忽然從地面上消失了。

遠遠望過去,冰上的市鎮仍然燈火輝煌,這裡的天黑得早,現在時候想必還不太晚,距離明天早上,時候還很長。

這漫漫的長夜要如何打發?

陸小鳳捧起酒罈,又放下,他忽然聽見外面的冰雪上,傳來一陣很輕的腳步聲。

此時此刻,還有誰會到這種地方來?

忽然間,窗子被撞開,一個人跳進來門已被封死,陸小鳳也是從窗子裡跳進來的。

雪光反映,依稀可以分辨出,這人身上披着件又長又大的風鱉,手裡還捧着一大包東西:"砰"的放在桌上,用冷得直抖的手,從包袱裡拿出火摺子,點着了桌上的油燈。

然後她纔回過頭,面對着陸小鳳,微笑:"我果然沒有猜錯,你果然在這裡?"她的臉凍得發白,鼻子凍得紅紅的,笑容卻如春花般溫柔美麗,竟是陳靜靜。

陸小鳳並沒有吃驚,卻忍不住要問:"你怎麼會猜到我在這裡?"陳靜靜源然:"我看見你捧着一大壇酒往這裡走,附近又只有這麼樣可以避風的地方,我雖然不聰明,卻也不笨。"陸小鳳:"你是特地來找我的?""陳靜靜:"嗯。"陸小鳳:"找我幹什麼?"

陳靜靜指着桌上的包袱:"替你送下酒的菜來。"她微笑着打開包袱,又:"你總是我們的客人,我總不能讓你餓着肚子了。"陸小鳳冷冷的看着她,忽然冷笑:"你不該來的。"陳靜靜:"爲什麼不該來?"

陸小鳳:"因爲我是色鬼,你難道不怕我……"陳靜靜沒有讓他說下去,微笑:"假如我怕,我爲什麼要來?"這句話如果是丁香姨說出來的,一定會充滿挑逗,如果是楚楚說出來的,就會變得像是在挑戰。

但是她的態度卻很平靜,因爲她只不過是在敘說一件事實而已。

我知道你是個君子,所以我來了,我也知道你一定會像個君子般對我的。

這件事豈非本來就應該像是"二加二等於四"那麼簡單明顯。

在正常的情況下,一個女人用這種態度來對付男人,的確可以算是聰明的法子,只可惜陸小鳳現在情況並不正常。

現在他不但情緒沮喪到極點,而且氣得要命,不但氣楚楚,氣李霞,氣唐可卿,更氣自己,只覺得自己這兩天做的每件事都該打三百大板,事實上,這幾天他全身上下都好像不對勁。

陳靜靜又:"我特地替你帶了風雞和臘肉來,你總該吃一點"陸小鳳盯着她,緩緩:"我只想一樣東西。"

陳靜靜:"你想吃什麼?"

陸小鳳:"吃你。

沒有反抗,沒有逃避,甚至連推拒都沒有,這件事無論怎麼樣發展,她好像都早就已準備接受了。

她的反應雖不太熱情,卻很正常,一個女人在正常的情況下,接近了她的男人,事情好像本就應該是這麼樣簡單而自然的。

現在他們的激動已平息,她慢慢的站起來,整理好自己,忽又回過頭來向陸小鳳笑了笑,柔聲:"現在你想吃什麼。"陸小鳳也笑了:"現在我什麼都想吃,就算你帶了一整條牛來,我也可以吞下去。"兩個微笑着互相凝視,一件本來應該令人悔恨憎惡的事,忽然變得充滿了歡愉。

陸小鳳看着她,除了這種和平安詳的歡愉外,心裡充滿感激。

所有不對勁的事,雪般溶化消失了,他忽然覺得全身上下都很對勁--一個女人在男人身上造成的變化,往往就像是奇蹟。

陳靜靜眼睛裡閃動着的那種光芒,也是快樂而奇妙的:"現在我總算明白了一件事。"陸小鳳道:"什麼事?"

陳靜靜:"無論多好的菜,裡面假如沒有放鹽,都一定會變得很難吃。"陸小鳳笑:"一定難吃得要命。"陳靜靜:"男人也一樣。"陸小鳳不懂:"男人怎麼會一樣?"

陳靜靜婿然:"無論多好的男人,假如沒有女人,也一定會變壞的,而且壞得要命。"她臉上還帶着那種令人心跳的紅暈,笑容看來就彷彿初夏的晚霞。

陸小鳳的心又在跳,又想去拉她的手。

這一次陳靜靜卻輕巧的躲開了,忽然正色:"我本來是想來告訴你一件事的。"陸小鳳:"你剛纔爲什麼不說?"陳靜靜道:"因爲我看得出你情緒不太好,我不敢說。"陸小鳳:"現在你是不是已經可以說了?"

陳靜靜慢慢的點了點頭,她當然也看得出他情緒現在已經很穩定:"我只希望你聽了這件事之後、不要太着急。"陸小鳳:"我不會着急的,你快說。"

他嘴裡雖然說不着急,其實心裡已經在着急。

陳靜靜終於嘆息着:"小唐死了,是死在李霞手裡的。"陸小鳳皺眉:"李霞殺了她?爲什麼?"

陳靜靜:"不知道。"

陸小鳳:"你沒有問她?"

陳靜靜:"我沒有問,因爲李霞又不見了,這次是真的不見了,我們找了很久,連影子都沒有找到。"她的話還沒有說完,陸小鳳已跳起來。

陳靜靜:"我就知道你聽了這件事,一定會跳起來的,因爲除了她自己之外,誰也不知道她把羅剎牌藏在哪裡。"陸小鳳又跳起來,跳得更高。

陳靜靜:"那十二口箱子,也是她自己派人送走的,別人也不知道她送到什麼地方去了。"陸小鳳大叫:"這種事你爲什麼直等到現在才告訴我?"陳靜靜苦笑:"我現在才告訴你,你已經跳得有八尺高,假如剛纔告訴你,你不一拳打扁我的鼻子纔怪。"陸小鳳坐下來,既不再跳,也不再叫。

陳靜靜:"就因爲我,你才肯把箱子交給她的?"陸小鳳:"嗯。"陳靜靜:"現在你箱子沒有了,她的人也不見了,你說我該怎麼辦呢?"陸小鳳冷冷:"你已經想出個很好的辦法了,堵住了我的嘴。"陳靜靜垂下頭,看着自己的腳尖,輕輕:"你若認爲我這麼樣對你,只不過是爲了要堵住你的嘴,你就錯了,假如我怕你找我算帳,我也一樣可以逃走。"她的眼圈發紅,淚已將落。

陸小鳳心又軟了,忽然站起來:"你放心,她走不了的。"陳靜靜:"你有把握能找到她?"

陸小鳳:"我上次既然能找到她,這次就一樣能找到她。"他嘴裡雖這麼說,其實心裡一點把握都沒有。

他只不過是在安慰她。

假如你跟一個女人有了某種不尋常的關係,就算她做錯了事,你也只有原諒她,還得想法子安慰她,就算她對不起你,你也只有認了。

假如你始終跟一個女人保持着某種距離,她也不會着急的,着急的也是你。

"男人爲什麼總有這麼多苦惱?"陸小鳳在心裡嘆息着,"我爲什麼不能學學老實和尚,也剃光了頭去當和倘中"她殺了唐可卿之後,心裡也難免有點害怕,所以纔會逃走。""嗯"

"你當時也在銀鉤賭坊,你沒有看見她是往什麼方向走的?""我沒有。"陳靜靜:"我聽到小唐的慘呼聲,趕到下面時,她已經不見了。""別的人也沒有看見她?"

陳靜靜搖搖頭:"這地方只要天一黑,大家就全都躲到屋裡去了,何況今天晚上又特別冷,那時候又剛好是吃飯的時候。"陸小鳳沉吟着:"但我卻知道一個人,不管天氣多冷,他還是會在外面瞎逛的。"陳靜靜:"你說的是誰?"

陸小鳳:"老山羊。"

陳靜靜:"就是佐在大水缸裡的那個老怪物?"

陸小鳳點點頭:"你也看見過那個大水缸?"

陳靜靜:"剛纔我來的時候,還看見那邊有火光,就好像房子着了火。"陸小鳳皺眉:"但是那邊並沒有別的房子,那水缸又燒不着。"陳靜靜:"所以我也想不通那是怎麼回事。"

陸小鳳:"所以我們現在就應該趕緊去看看去。"天氣實在很冷,風吹在身上,隔着皮襖都能刺到你骨頭裡去。

他們還沒有看見那大水缸,就嗅到了風中傳來一陣陣烈酒的香氣。

陸小鳳的鼻子已經快凍僵了,還是嗅到了這陣酒香,立刻皺起了眉:"不好。"陳靜靜:"什麼事不好?" ωwш▪ Tтkan▪ c o

陸小鳳:"不管什麼樣的酒,若是已裝到肚子裡,香氣都不會傳得這麼遠的。"陳靜靜:"假如把酒點着了燒起來,香氣是不是就會傳得很遠?

陸小鳳點點頭:"但是老山羊卻絕不會把酒點着的,他的酒通常都已裝進了肚子。

陳靜靜也皺了皺眉,道:"難道你認爲有人要用酒點火來燒他的水缸?"陸小鳳:"就算水缸燒不着,卻可以把他的人燒死。"陳靜靜:"誰想燒死他?爲什麼要燒死他?"

陸小鳳:"因爲他知道的秘密太多了。"

一個人肝子裡的秘密若是裝得太多,就像是乾柴上又澆了油一樣,總是容易引火上身的。

現在火已滅了。

他們趕到大水缸的時候,只看見水缸已被薰得發黑,四面都堆着很高的柴木,柴木也被燒焦。

風中還留着酒香,這麼高的柴堆,再澆上酒,火勢一定不小,別說水缸裡只有一個老山羊,就算有七八十個大水牛,也一定全都被烤熟。

陳靜靜:"酒香既然還沒有散,火頭一定也剛滅了沒多久。"陸小鳳:"我進去看看,你在外面等着。"

他躍身一縱而上,忽然又跳了下來。

陳靜靜道:"你爲什麼不進去?"

陸小鳳:"我進不去。"

陳靜靜:"爲什麼?"

陸小鳳:"因爲裡面也結滿了冰。"

陳靜靜:"這地方就算熱水一拿出來,也立刻就會結冰,誰也沒法子在這麼大的缸裡倒滿一缸水,裡面又怎麼會結滿了冰?"陸小鳳:"天知道……"

一句話還沒有說完,突聽"波"的一響,水缸裂開了一條大縫。

接着又是"波"的一響,又是一條縫裂開來,這加工精製的特大水缸,轉眼間就已四分五裂,比桌還大的碎片,一片片落下,跌得粉碎。

水缸碎了,裡面的冰卻沒有碎,在淡淡的星光下看來,就像是一座冰山般矗立着,透明的冰山裡,彷彿還有圖畫。

陸小鳳:"你好像帶着火摺子?"陳靜靜:"嗯。"她把火摺子交給了他,他拾起一段枯枝,點着,火光亮起,他們兩個人的心卻沉了下去,陳靜靜幾乎連站都站不住。

就連陸小鳳這一生中,都從未看見過這麼詭異可怕的事。

閃耀的火光下,透明的冰山看來又像是一大塊白玉水晶,光采流動不息,說不出的奇幻瑰麗。在這流動不息的奇麗光采中,卻有兩個人一動也不動的凌空懸立着。

兩個赤裸裸的人,一個的頭在上,一個人的腳在上,一個人乾癟枯瘦,正是老山羊,另一個人的乳房碩大,大腿豐滿,赫然竟是李霞,兩個人四隻眼睛都已凸出來,一上一下,瞪着陳靜靜和陸小鳳。

陳靜靜終於驚呼出聲,人也暈了過去,等她醒來時,她已回到了銀鉤賭坊,回到了她自己的臥室。

屋子裡佈置得精雅而別緻,每一樣東西看來都是精心挑選的,正好擺在最恰當的地方,只有鋪在椅子上那張又大又厚的熊皮,溫暖得就像是夏日陽光下的海浪一樣。

陳靜靜已醒了很久,他卻好像快睡着了,一直都沒有回。

爐火燒得正旺,燈也點得很亮,剛纔發生的那件事,已遠遠得如同童年的疆夢。

陳靜靜輕輕嘆了口氣,苦笑:"幸虧我暈過去了,若是再多看他們兩個人一眼,說不定就會被嚇死。"陸小鳳沒有開口,也沒有反應。

陳靜靜看着他,又:"你在想心事?想什麼?"

陸小鳳終於緩緩:"缸裡沒有水,就不會結滿冰,既然誰也沒法子把水倒進去,那一滿缸水是哪裡來的?"陳靜靜:"現在你已想通了?"

陸小鳳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又問:"昨天我去的時候,那邊河牀上還堆着很多積雪,今天卻E看不見,這些積雪到哪裡去了?"陳靜靜眼珠子轉了轉:"是不是到水缸裡去了?"陸小鳳點點頭:"你若在水缸外面生起火,缸裡的積雪是不是就會溶成水?"陳靜靜眼睛裡發出了光:"外邊的火一滅,缸裡的水就很快又會結成冰。"陸小鳳道:"水還沒有結成冰的時候,李霞和老山羊就已經被人拋進去了。"陳靜靜咬着嘴脣:"她殺了小唐之後,就去找老山羊,因爲他們本就是老朋友,而且……"--而且老山羊的年紀雖大,身體卻還很強壯,李霞又正在需要男人的時候。

這些話她並沒有說出來,也不忍說出來,但是她也知道陸小鳳必定能瞭解。

陸小鳳果然嘆了口氣:"也許他們就是在那時候被人殺了的。"陳靜靜:"是誰殺了他們的?爲的是什麼?"

陸小鳳:"我想不出這個人是誰,但我卻知道他爲的一定也是羅剎牌。"陳靜靜:"可是殺了李霞,羅剎牌也未必能到他的手。"陸不鳳苦笑:"就算他自己到不了手,也不願讓我到手。"陳靜靜也嘆了口氣:"我還是想不通,他殺了李霞後,爲什麼還要費那麼多事,把積雪溶成水,再把李霞凍在冰裡。"陸小鳳:"也許他本想要挾李霞,要她在水還沒有結成冰之前,把羅剎牌交出來。"陳靜靜:"可是李霞並不笨,當然知道,就算交出了羅剎牌,也還是死路一條,所以……"陸小鳳:"所以現在羅剎牌一定還藏在原來的地方。"陳靜靜嘆:"只可惜李霞已經死了,這秘密又沒有別人知道。

陸小鳳站起來,面對着爐子,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我有個朋友,曾經告訴過我,這地方只有兩個人可靠,一個是老山羊,另外一個就是你。"陳靜靜顯得很驚訝:"你這朋友是誰?他認得我?"陸小鳳道:"她也是你的朋友,而且還是跟你從小在一起長大的?"陳靜靜吃驚的張大眼睛:"你說的是丁香姨?你怎麼認得她的?"陸小鳳苦笑:"我只希望你知道她是我的朋友,別的事你最好不要問得太多。"陳靜靜凝視着他,終於慢慢的點了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希望你知道,她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陸小鳳:"所以你絕不會欺騙我?"

陳靜靜:"絕不會。"

陸小鳳:"假如你知道羅剎牌藏在哪裡,就一定會告訴我。"陳靜靜:"可是我真的不知:"

陸小鳳又長長嘆了口氣:"所以李霞本不該死的,更不該死得這麼慘,我總認爲只有瘋子才能想得出這種法子來殺人,這地方卻只有半個瘋子。"陳靜靜:"誰?…

陸小鳳:"李神童。"

陳靜靜更吃驚:"你認爲他對自己嫡親的姐姐也能下得了毒手?"陸小鳳還沒有回答,外面忽然有個人闖了進來,拍着手笑:"她總算答應嫁給我了,我總算有了個老婆,你們快來喝我的喜酒。"這個人當然就是李神童。

他身上還是穿着那件大紅袍,頭上還是戴着那頂大綠帽,臉上居然還抹了層姻脂,看起來比以前更瘋,卻不知是真瘋?還是假瘋?

陳靜靜忍不住問:"是誰答應嫁給你了?"

李神童道:"當然是我的新娘子。"

陳靜靜:"你的新娘子在哪裡?"

李神童:"當然在洞房裡。"

"今天我洞房,大家喜洋洋,新娘真漂亮,我真愛新娘。"他瘋瘋顛顛的拍手高歌着,又衝了出去。

陳靜靜忍不住問陸小鳳:"你想不想去看看他的新娘?"陸小鳳:"想。"

李神童自己當然也有間臥房,房裡居然真的燃起了一對紅燭,牀上居然真的有個身上穿着紅裙,臉上還蒙着紅巾的新娘子。

她斜倚在牀頭,李神童就站在她身旁,不停的唱,唱得真難聽。

陳靜靜皺眉:"我們不是來聽你唱歌的,你能不能閉上嘴。"李神童嘻嘻的直笑:"可是我的新娘子是真漂亮,你想不想看看她?"陳靜靜:"想。"

李神童立刻就伸手去掀那塊紅巾,忽又縮回手,喃喃:"我總得先問問她,是不是肯見你們。"他果然俯下身,附在新娘子的耳邊,嘀嘀咕咕說了好幾句話。

新娘子好像根本沒有開口,甚至連一點反應都沒有,李神童卻又跳起來,笑:"她答應了,還要你們敬她一杯酒。"於是他又伸出手,這一次總算真的把新娘子臉上的紅巾掀了起來。

陸小鳳和陳靜靜的心卻又沉了下去,全身上下立刻冰冷僵硬,甚至比剛纔看到冰中的那兩個死人時更嘔心,更吃驚。

新娘子的臉上也塗着一層厚厚的姻脂,可是一雙眼睛卻已凸了出來。

這新娘子竟赫然是個死人。"小唐。"陳靜靜忍不住失聲驚呼:"唐可卿。"李神童居然還是笑得很開心,正捧着四杯酒,笑嘻嘻的走過來,給了陳靜靜一杯:"你一杯,我一杯,他一杯,新娘子也有一杯。

陸小鳳和陳靜靜只好接過他的酒,兩個人心裡很難受;這個人看來好像真的瘋了。

李神童已走到牀頭坐下,把一杯酒交給他的新娘子,笑:"我們一起喝一杯甜甜蜜蜜的酒,喝完了我就把他們趕出去。"新娘子當然沒有伸手來接他的酒,他就瞪起眼:"你爲什麼不肯喝,難道你又改變了主意,不肯嫁給我了。"陳靜靜實在已不忍看下去,她生怕自己會哭出衆更怕自己會吐出來,忍不住大聲:"你難道看不出她已經死了,你爲什麼還要……"李神童忽然跳起來,嘶聲:"誰說她已經死了,誰說的?"陳靜靜:"是我說的。"

李神童狠狠的盯着她,厲聲:"你爲什麼要說這種話?"陳靜靜:"因爲她的確已經死了,你若真的喜歡她,就應該讓她好好安息。"李神童忽然衝過來:"她沒有死,她是我的新娘子,她不能死。"他用力揪住陳靜靜的衣襟,拼命的搖晃,陳靜靜臉已嚇得發青,忍不住重重給了他一個耳刮子。

一聲清脆的掌聲響過,哭聲,叫聲,立刻全都停止,屋子裡忽然變得墳墓般靜寂,李神童癡癡的站在那裡,一雙直勾勾的眼睛裡,忽然有兩滴眼淚流下,慢慢的流過他塗滿姻脂的臉…

眼淚混合了姻脂,紅得就像鮮血。

他的眼睛還是直勾勾的瞪着陳靜靜,眼神既悲哀,又瘋狂。

陳靜靜情不自禁的向後退,退了兩步,又情不自禁打了個寒戰。

李神童緩緩:"不錯,她是死了,我還記得是誰殺了她的?

陳靜靜:"是……是誰?"

李神童:"是你,就是你!我親眼看見你用一隻襪子勒死她的。

他忽然回頭掀開了唐可卿的衣領,露出她頸子上一條紫爪:"你看看,這就是你做的好事,你賴也賴不了的。"陳靜靜又急又氣,全身不停的發抖:"你瘋了,真的瘋了,幸好誰也不會相信你這瘋子的話。"李神童已不再理她,忽然撲倒在唐可卿身上,放聲大理:"你知不知道我爲什麼一直跟着我姐姐,因爲我一直那在偷偷愛着你,一直都在等着你嫁給我,我雖然沒有錢,可是藍鬍子已答應給我三萬兩銀子了,爲了這三萬兩銀子,我連姐姐都不要了,可是你……你爲什麼要死?"陸小鳳悄悄的走子出去,只要在這裡多停留片到,他很可能也會發瘋。

一個人的確不能太愛一個人,若是愛得太深,通常他是悲劇。

--人生中爲什麼要有這麼多悲劇?

外面又黑又冷,陸小鳳走出來,深深吸了口氣,忽然彎下腰不停的嘔吐。

夜已很深了。

陸小鳳已一個人在街上走了大半個時辰,一盞盞明亮的燈光,一盞盞的滅了,一點點閃爍的寒星,一點點的消沉。

他也不知道走了多遠,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停下來的,等他拾起頭時,才發現自己又走到了冷紅兒草藥店的門口。

門裡居然還有燈光漏出,他又在門外發了半天怔,暗暗的問自己:"我是不是早就想來找她了?否則我爲什麼會恰巧停在她門口?"這問題連他自己也無法回答。

一個人內心深處,往往會有些秘密是自己都不知道的也許並不是真的不知道,只不過是不敢去把它發掘出來而已。

"不管怎麼樣,我已來了。"

他已在敲門。

門是虛掩着的,他輕輕一推,門就開了,屋裡點着燈,卻看不見人。

人呢?

陸小鳳心裡忽然有了種不祥的預兆,立刻走進去,前面廳堂裡沒有人,後面的臥室裡沒有人,廚房裡也沒有人。

廚房後面的一道小門也是虛掩着的,被風吹得"嘩啦嘩啦"的直響。

冷紅兒是不是又從這個小門溜了出去,等着看那隻黑熊去了?

神秘的寒夜,神秘的冰河,忽然出現,又忽然消失的黑熊。

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彷彿到處都充滿了這種不可預測的神秘和恐懼。

陸小鳳踏着大步,迎風而行,今夜他還會遇見什麼事?他雖然無法預測,可是一定要找到冷紅兒,他絕不會讓冷紅兒消失在這神秘的黑暗中。

冷紅兒在哪裡?黑熊在哪裡?

他完全不知道,遠方還有幾顆寒星,他就向光走過去。

星光閃爍,他忽然聽見了一聲慘叫,呼聲來自星光下,尖銳而慘厲,竟是女人的聲音。

他立刻用最快的速度趕過去,星光照着冰河,閃亮如銀的冰樹上,赫然有一灘鮮紅的血跡。血跡淋漓一點一點,一條條從冰河上拖過去,沿着血跡再走二三十步,就看見冷紅兒動也不動的踞曲在那裡。

她身子已完全冰冷僵硬,臉一片血肉模糊,還帶着五條爪痕,這致命的傷口,竟是一隻力大無窮的手爪打出來的。

她畢竟又看見了那隻黑熊,對她說來,這一次黑熊象徵的已不再是慾望,而是死亡。

奇怪的是,那飢餓的野獸爲什麼留下了她的屍身血肉,連碰都沒有碰?

她身上並沒有齒痕,顯然並不是被黑熊拖過來的,而是自己爬過來的她爲什麼還要掙扎着,用盡最後一分力氣來爬這段路?

她身子雖然蜷曲,一雙手卻筆直的伸出前面,手指已刺入堅冰裡,彷彿在挖掘一一這冰河下難道也有什麼秘密?

她想挖掘的究竟是什麼?

最後的幾顆寒星,忽然也消失了,大地冰河,都已被黑暗籠罩。這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候,可是陸小鳳拾起頭來時,眼睛裡卻在發着光,就彷彿光明已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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